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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分享] 泰国十日谈(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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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18 08:17: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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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十日谈--一个上海知青在缅泰的奇遇
泰国,本来是一个封闭的、神秘的佛教王国,那里"全民皆僧",连国王也要出家,满街都是身穿黄袍的和尚,不过这些和尚都吃肉;那里到处是大象,老百姓养象,就像中国人养牛养马一样普遍,凡是重活儿笨活儿,都是大象去干;那里女人勤劳,里里外外一把手,男人疏懒,还抽鸦片,靠女人养活……
近几十年来,泰国成了国际旅游区对外开放,南部沿海城市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高楼林立,车辆拥挤,妓女充斥,南方和北方,沿海和内地,贫富的差距越拉越大.这里出现过可怜的童妓,出现过变态的人妖.
缅甸,也是一个佛教国家,虽然已经在1948年宣告独立,但是新政府的势力当时只能勉强控制南方,广大的缅北地区,文化落后,社会进化迟缓,有的地方还没有出现阶级分化,基本上由头人控制.1950年李弥残部进入缅北以后,这里出现了一个制毒贩毒的中心"金三角",残害了世界各国数以千万计的意志薄弱者.
本书以一个知识青年吴永刚为主线,描述他70年代初期怎么从中国大陆通过缅北、泰国逃亡到香港去的原因和经过,描述他怎么在80年代末期通过泰国返回缅北寻找他失落了16年的青春和爱情.书中描述了许许多多生动有趣的泰国和缅北的故事,再现了奇奇怪怪的各种当地民族习惯和风土人情.而最主要的,则是真实而详尽地描绘了一个"叛国者"对祖国的爱,一个"负心汉"对妻子的情.
本书在出版之前,曾经在新华图书网连载,创造了日点击量20万次的记录,受到网友们的热烈欢迎.
读了本书,等于到缅北和泰国旅游观光一次.读了本书,你就成了半个缅北通,半个泰国通.
第一天
楔子:故事的开头
香港富商吴永刚,从曼谷坐火车到达泰国北部山区的小城市南邦,住在旅馆里.南邦地处黑色金三角的边缘地区.他要到金三角的中心地带去.当时正值雨季,道路翻浆,山坡塌方,不通汽车,他只好坐长途马车进山.
一辆马车上坐着十个人,男女都有,职业多样.一路之上,先是轮流讲故事,然后又通过这几位旅客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演绎变化出许多故事来.
多乐饭店的老板多洛先生,穿着白色立领的初帕拉差滩──一种国王提倡的改良泰服,态度谦恭地在他的经理室里殷勤接待一个中国贵客吴永刚.
南邦是泰国北部的一个小城.多乐饭店就开在南邦火车站斜对面.这里虽然不是南邦最繁华的商业区,但却是南邦公铁交通运输的中心:泰国的第二大城市清迈,就在南邦西北一百公里处,有火车直通,而且是贯通泰国国境南北的大动脉、曼谷清迈铁路的终点站;还有公路经过泰国最北面的清莱府通向缅甸东部高原的掸(音shàn善)邦.那里,可就是以出产鸦片和海洛因而闻名世界的"黑色金三角"地区,是毒枭们的世界了.
客人到来之前,多洛先生已经接到他当年的老板贡叻先生从曼谷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来客是香港的一位富商,十几年前离开泰国,现在还能说泰语.这次因业务上的事情来泰国,顺便要到缅甸东部的掸邦王塔克县去办一件私事,所以从曼谷坐火车先到南邦,再转汽车到清莱,然后通过国境线到缅甸.但是目前正值雨季,公路翻浆,交通困难,因此,贡叻先生要求多洛除了尽一切可能盛情接待之外,一定要想办法把吴先生送到清莱.
泰国是个以农林业为主的国家.全国5700万人口,百分之九十从事于农林业.农业以出口大米为大宗,所产泰国大米几乎有一半销到东南亚各国,产地集中在湄南河三角洲,也就是以曼谷为中心的泰国南部地区.泰国的大米和木薯出口量都是世界第一,所以曼谷号称世界三大米市之首.林业的主要产地在北部山区,所产柚(音yóu油)木质地坚硬细腻,是世界闻名的优质家俱木材.此外,泰国还盛产橡胶和椰子,锡的产量居世界第四位,玉石的产量居东南亚第一.这些物产的集散中心则在泰北第一大城市清迈.
泰国一南一北两大城市,控制着全国工农林矿四业的命脉.
但是,泰国的清莱府,是"黑色金三角"的边缘地带."黑色金三角"的中心地带虽然在缅甸的东北,不过毒枭们进行鸦片走私的路线,却主要是由马帮也就是牲口运输队通过泰缅边境先运到清莱,然后在清迈或南邦用火车或汽车输送到世界各地的.
"黑色金三角",从五十年代以来,指的是缅甸东北部的掸邦、泰国西北部的清莱和清迈两府、老挝西北部的琅勃拉邦这个三国交界地区,大体上可以用缅甸的密支那做上点、用泰国的达府做左点、用老挝的琅勃拉邦做右点画一个三角形,其中既包括萨尔温江两岸、湄公河两岸、泰国北部的主要地区,也包括我国云南的一部分边境在内,面积广达25万平方公里,相当于7个台湾省.在这个巨大的三角形高原内,大部分地区为原始森林所覆盖,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农业生产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原始方式上,山民生活十分困苦;但由于气候和环境非常适合于罂粟生长,当地百姓一向就以种植罂粟作为主要的经济来源.自从五十年代初中国国民党李弥兵团的部分败兵约两三千人从滇西南进入这一地区以后,在这里建立了"反攻云南"的基地,招兵买马,以"护商"的名义武装保护当地的鸦片走私,人数迅速扩大到了两三万.于是蒋介石派李弥从台湾来到这里亲自指挥,并恢复了第三军、第五军的建制.但是他们深入缅甸的腹地,台湾的补给不足,李弥采取了"以毒养军"的政策,与当地土司、头人联合起来,发动农民广泛种植罂粟,开设工厂,熬制鸦片,提炼海洛因,年产鸦片达一千吨以上.然后通过武装走私,把毒品流向东南亚以及全世界,以此作为部队给养和当地头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这个"黑色金三角",从五十年代的李弥、六十年代的罗星汉、七十年代的坤沙,一代比一代更贪婪,一代比一代更凶残.近几十年来,由于四国政府和国际反毒组织的努力,禁毒反毒工作取得了巨大的成绩.特别是八十年代初期泰、缅两国军警在空军部队的配合下,发动代号为"地狱之花"的军事行动,对坤沙集团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以后,原来的"黑色金三角",已经逐渐缩小,一部分北移到我国云南边境西部、缅甸的密支那以北的迈立开江和恩梅开江流域,一部分退缩到缅甸东部国境线湄公河以西、萨尔温江以东这一小片被称为"小金三角"的地方去了.
吴永刚要去的王塔克县,正是"小金三角"的东部地区.
贡叻先生的电话中只说这个来客是香港巨商,却没有说明他经营的是什么货色.如果是米商,一般只到曼谷为止,很少有人会到泰北来.如果是做木材或玉石生意,一般只要到达清莱就可以了.甚至即便是做"黑货"生意也就是走私鸦片的人,大都只到清莱、清迈或南邦接货,很少有人敢于冒险深入金三角腹地的.
那么,这个自称要到王塔克去"办一件私事"的香港巨商,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呢?倒令多洛颇费思索的了.
贡叻先生没有说明吴永刚到那边去要干什么,只是再三嘱咐多洛,要他用最高贵的礼节、最热情的态度、最舒适的房间、最可口的饭菜、最漂亮的小姐来招待这个神秘的中国富商.按多洛的猜测,凡是到那个地区去的人,多少都与毒品有点儿关联.因此,客人一进门,他首先按照泰国接待贵宾的最恭敬礼节,献上了用兰花和大红缎带连缀起来的花串,然后彬彬有礼地把客人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却挺着圆圆的大肚子站着,满脸笑容,还尽量哈着腰,谦恭得像一个仆人在对主人说话:
"吴先生,欢迎您到我们南邦这个偏僻的小地方来.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住进了我们小店,更是我们的光彩.用贵国的一句话来说,真叫'蓬荜生辉'了.今天上午我就接到了贡叻先生的电话,他吩咐我安排一辆车子,送您到清莱,最好能到夜庄.要是在热季或凉季,这样的小事,在下一句话就能够解决的.尽管小店规模很小,也还有几辆车子,只要吩咐一声就行.可是到清莱去的这条路,确实已经好几天不通车啦!这个我绝对不会懵您的.听贡叻先生在电话中介绍,您也是个泰国通,怎么您就忘了,我们这里,从五月到十月,正是雨季呀!"
泰国是个开明的王国.1932年爆发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以后,成了君主立宪国家,设立最高枢密院,议决国家大事.地方区划除了曼谷市直属"王家"之外,原分省、府、县三级.省设省长,府设府尹.根据"省"和"府"两个字的发音,可证这种行政区划明显源自中国.府下面的"庵波厅",相当于"县",设县长和县佐.省府县长是政府官员,领王家的奉禄,驻衙门办公.大小衙门统称为"珊".县下面设有"社主",相当于中国的"保长",社主下面还设有"区载",管理十几户人家,相当于"甲长"或村长.保甲长不算政府官员,没有奉禄,只不过免除人口税而已.
这种省、府、县三级建政,凡是受中华文化影响的东南亚国家,如越南、老挝、柬埔寨等,都是如此.泰国原来有14个省、70个府、407个县,其中柯力省辖62个县为最大,尖竹汶省辖11个县为最小,三十年代革命以后,先是14个省合并为7个省,后来干脆撤省留府.现在的府直属于中央,实际上相当于一个省.
清莱城是清莱府的首府,而清莱府则是泰国最最北面的一个府.从区划看,府虽然相当于中国的省,但是泰国是个小国家,从面积和人口看,全国面积一共只有51.4万平方公里,略小于中国的四川省,而全国总人口为5700万,与中国的湖北省差不多;因此泰国的"府",实际上只相当于中国明清时代的"府",也就是现在省辖的"地区".
南邦,是泰国北部山区的一个府,紧挨着清莱.南邦城是南邦府的首府,往南有窄轨火车通曼谷,往北有火车通西北重镇清迈.而多乐饭店,正是南邦火车站旁边规模最大建筑最新的一家饭店.
"这我怎么会忘记?十几年前,整个雨季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会儿的雨季,不过是阴雨连绵,也没见有倾盆大雨,会把公路冲坏的呀!"
吴永刚虽然西装笔挺,风度翩翩,但因前途受阻,不由得两条眉毛拧成一个大疙瘩,显得十分懊丧.
"今年的雨季,雨是比往年大些,不过也不是倾盆大雨.公路、桥梁被雨水冲坏的并不太多.不通车的原因,是因为雨水太多,造成了道路翻浆和山坡大面积塌方,泥石流把公路给挡住了.
我们这里的公路,质量比老挝的还好一些呢.在老挝,一进雨季,全国有一半儿以上公路不通车!"
"山坡塌方,清理一下不就行了么?这总比修一条公路省事儿吧?能用得了多少天?时间太长了我等不起;一两天工夫,还是可以等的."
"刚才我又打电话到公路管理局去问过,说是塌方不止一两处,正在突击清理.我们南邦是北部山区的小地方,地方偏僻,经济不发达,交通更不发达.不比清迈,老早就通火车,如今成了旅游区,连飞机场都有了,又是公路通缅甸的主要干线,公路局富得流油,什么机械化设备都有.南邦公路局,穷得没有一辆清障车,每逢公路塌方或者滑坡,全靠人工用小车子推.往年遇上这种事情,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暂时清出一条通道来,勉强能通汽车.可今年的雨水大,滑坡多,被堵塞的路段也多,只怕十天半个月的,还清理不出一条能通客车的路来呢!再说,雨季还没过去,一滑坡,泥石流就难以止住,不一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会发生更大的塌方.所以我劝先生,就是通车了,最好还是暂时放弃到王塔克去的打算,等到了旱季再去.免得万一要是被堵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儿里,出也出不来,那可就麻烦了.我们南邦有一个相当大的地下溶洞,洞前是一座大寺庙,洞里面的钟乳石有像人的,有像兽的,惟妙惟肖,千奇百怪,五光十色,美不胜收.吴先生不妨去看看,也就不算虚此一行啦!"
"我来一趟泰国,并不是为旅游.十几年前离开这里,要不是到曼谷来办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我要进山去,是有一件事情非我自己去办不可.如果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我怕以后能不能再来都很难说了.所以这一次我只能有进无退,哪怕冒险,也要去走一遭.何况我都已经从曼谷到了您这里,怎么能够半途而废呢!听贡叻先生介绍,您可是这一带的'万事通',没有您办不成的事儿的,难道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么?既然你们这里的公路滑坡塌方是常事,汽车不通了,打南方来的旅客下了火车,总不能都住在旅馆里等旱季吧?"
"老百姓,跟您先生可就不一样啦!路近的,靠两条腿走,有点儿东西,就自己挑着背着;路不近不远的,下了火车雇一匹马骑着走,有点儿货也能驮着;路远的,我们这里有一种一辕两套的轻便马车,专门拉这一路旅客,一辆车上可以坐十来个人.
遇见路上有堵塞的地方,大家都下来走.三匹马要是能把空车拉过去,当然更好;如果拉不过去,这种马车拆起来也很容易,大家一齐动手,把车子拆成轮子、底板和车座,放在马背上驮了过去,再组装起来,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吴永刚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喜孜孜地说:
"既然有这样的车,您干嘛不早说!我坐这样的车走,不就行了吗!"
多洛先生为难地摇摇头:
"不行啊,吴先生!贡叻先生把您的安全都托付给我了,我怎么敢放您坐这样的车进山呢!您大概只知道这种车是给下等人准备的,遇上困难,要自己出力气;可您不知道,这些山里人,大都粗鲁得很,他们不懂得礼貌,不懂得谦让,他们对上等人天生的有一种仇视的心理,不但不合作,还处处刁难.再说,这种车一天能赶多少路,谁也说不准.赶巧了,能赶上一个有旅店的地方,能够吃上一口热饭,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赶得不巧,就只能在荒郊野地里过夜,吃自己带的干粮,喝山沟儿里的泉水.
雨季的天气,不一定什么时候赶上下雨了,也只能支起一个塑料篷来,大家挤在一起将就着避一避,淋湿了淋透了都是难免的.
这样的车,我怎么能让您去坐呀?"
没想到吴永刚却毫不介意,很自信地说:
"这没关系!什么上等人下等人,用佛祖的话来说,谁都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生不带来一分金,死不带走一分银,在我佛如来面前,谁跟谁不都是一样么?贡叻先生也许没跟您说,十几年前,我也是个穷得叮噹响的人,是靠自己的两条腿,从王塔克一直走出山区来的.要是您不说有这样的马车,我还打算再靠两条腿进一次山呢!没问题,拜托您了,尽快地给我找一辆这样的车,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走才好呢."
多洛先生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却又很为难地说:
"这种马车,火车站前面有的是.就是我这旅店门口,每天也有车要进山去.吴先生您自己胆子大不害怕,可我在贡叻先生那里不好交待呀!您如果一定要走,马车我给您准备,没问题,您是不是先打个电话给贡叻先生打个招呼,就说坐马车走是您自己的意思,不是我给您出的主意?"
吴永刚想了想,生怕一打电话贡叻也极力反对,干脆顺手打开旅店服务夹,抽出笔来,刷刷刷地写了一张条子,递给多洛:
"这是我亲笔写的,放在您这里.要是我平安回来,您把条子还给我;要是我十天以后还回不来,您把这个交给贡叻先生,发生一切不幸,都与您不相干.行了么?"
多洛面有喜色,但却极力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要到哪里去,这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要贡叻先生不说我什么就行.这样吧,此去清莱,尽管只有二百公里,路并不远,天气好不下雨,运气好不堵道,两天到达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路上出了点儿小差错,三天四天到不了也难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倒不是'万事通',而是靠朋友多,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四面八方哪儿都有朋友.这一路过去,要经过许多地方,敖县、孟帕耀、潘县,是三个大站.我给这三个地方的朋友们各写一封信,让您带上.他们都是与我一路的."他谦恭而又不失神秘地笑笑,没说这"一路的"是职业上的还是帮会势力上的."万一遇到什么意外的困难,需要他们帮忙,有我的条子,他们都会尽力的.今天反正时间已经太晚了,您就在我这里勉强住下,上街走走,买点儿必要的东西,带上几天的干粮.回来好好儿睡一觉,明天一早,您就等着我来请您上车好了."
吴永刚听从多洛的劝告,上街转了一圈儿,买足了进山要吃要用的东西,然后回到多乐饭店,在楼上最舒适的一间房间里住下,吃了侍者送来丰盛的晚餐,又洗了一个澡,打开电视机,欣赏婀娜多姿的泰国舞蹈.
电话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吴永刚有些纳闷儿:"是谁给我来的电话?莫非是贡叻?"顺手抓过话筒,耳机里传来的是一个温柔的、甜甜的、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女音:
"吴先生,晚上好!"
"你是谁?"这个声音,他不熟悉.
"我呀,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带给你福音的安琪儿、真主派来保护你旅途平安的天使.我是为你歌舞的仙女,也是你的保护神.在这样炎热的雨季旅行,长途跋涉,你太劳累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他乡外国,你单身一人离家,你太寂寞了.我就在你的身边.请你按一下电视遥控器的9和0,你就能在屏幕上看见我如花的笑靥、苗条的身段、优美的舞姿、婉转的歌喉.只要你说一声你欢迎我,你需要我,我立刻就会现身,陪伴你度过一个销魂的、难忘的夜晚,你就会得到幸福、得到安慰、得到快乐,得到解脱.以后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想起我……"
吴永刚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只串旅馆的夜莺,就不再理睬她,"咔"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心里却在暗暗思忖:怎么曼谷流行的这一套,也传播到这偏远的山区来了?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吴永刚想不接,但那铃声无休无止地响个不停,吵得人心烦.他抓起耳机,很不客气地冲话筒大声嚷:
"别来烦我!多洛先生没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吗?"
他正想把电话挂断,耳机里却再次传来那唱歌似的甜甜的嗓音:
"吴先生,别对我发火嘛!我可是这儿的头牌,不是贵客光临,我是轻易不出马的.今天是多洛先生特意吩咐下来,要我专门伺候你的哟!你就不能'不看僧面看佛面',赏个脸欣赏一下我专为你排演的歌舞么?"
一听是老板特意安排的这一场"节目",他可真的火儿了,怒气冲冲地嚷:
"既然是多洛先生的意思,你把电话挂下,我找多洛先生说话."
夜莺不敢过份纠缠,依言把电话挂断了.他接通了多洛的房间,没好气地问:
"多洛先生,我明天要进山,今夜需要好好儿休息.叫你的'夜莺'不要来打搅我行不行?"
"呵呵呵,"多洛老板爽朗地哈哈大笑."我这可是按照贡叻先生的吩咐,要我安排最漂亮的小姐伺候您的哟!"
"贡叻先生不会这样说的.要不然就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了.他没告诉你,我在香港是干什么的么?"
"他只说您是个大老板,可没说是哪一行的."
"这就难怪你要误解了.你知道香港的对面,有一个地方叫'九龙'的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
"九龙有九家大旅馆,字号中都有一个'龙'字的,像'金龙'、'玉龙'、'白龙'、'黄龙'、'天龙'……等等,你听说过吗?"
"尽管我没去过香港,可九龙的这九家大旅馆,都是相当有名气的.当年我在贡叻先生的旅馆里作领班,也常常接待从香港来的旅客,九龙的'九条龙',当然是知道的."
"我就是玉龙大饭店的老板."
"哟,这可真失敬了.贡叻先生真没告诉我.我在曼谷那时候,玉龙的老板是姚克勤姚先生."
"姚先生是我舅舅.也是我的岳父."
"哦,原来是这样.吴先生,明天坐马车进山的计划,我看还是取消了吧!旅途不太平安哪!"
"不,按原计划进行.我的安全,你能关照一下你的朋友,当然更好,你不关照,也不要紧.这条路,我熟的."
"那好吧.祝吴先生晚安!车子准备好了,我通知您."
第二天
第一个故事:雨季之旅
东南亚国家不是一年分四季,而是半年雨季,三个月热季,三个月凉季.雨季中,许多地区的土公路都无法通汽车,只能依靠一种特殊的、随时能装能卸的马车,作为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坐在这种马车上,行速缓慢,为解旅途寂寞,尽管互相之间并不认识,也彼此搭茬儿,讲起故事来.
这一夜,吴永刚再没有接到骚扰性电话.只是雨季的阵雨,一阵阵地敲打着玻璃窗,几乎整夜没停过,挺烦人的.原以为这雨到天明也停不了,坐马车的计划将无法实现,没想到就在天亮之前,这雨忽然停了.天亮之后,多洛亲自打来电话:马车八点准时出发,请起床梳洗进早餐.
推开窗户,晨风扑面,颇有凉意.乌云已经散去,天空清澈而明亮,空气清新,窗外鸟雀啾鸣,楼下车马嘈杂,火车站附近的街道,比城镇里面要苏醒得早一些.
早点是一个女侍端进来的.吴永刚仔细端详她的脸,黑黑的,亮亮的,圆圆的,甜甜的,粗眉,大眼,丰乳,细腰,有三分姿色,两分妩媚,明显是旅馆从乡下雇来的粗使女仆,而不是出卖色相皮肉的那个姑娘.
早点之后,脱下睡衣,换上为进山而特备的一身白色"绊尾缦"──这是当地男子最普通的服装:用三米白布,中段缠在腰间,两端在腹前打一结后,卷成两条"牛尾",再从胯下绕到后腰,把"尾巴尖儿"掖进腰带内.上身穿一件对襟的小褂.照照镜子,完全像一个泰族人,不禁自己也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十六年啦,我又变成了泰人了!"刚换好衣服,多洛带着一个穿制服的侍者进来,通知说马车已经在大门口等着,请下楼上车.又说一切费用,贡叻都已经预付了.吴永刚也不客气,只说了声:"一切费用,等我回曼谷再和贡叻先生总算吧.不过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小费可是不能拖欠的哟!这500铢,请你分给男女侍者们.这个小提箱,也请你暂时保管.等我回来,再还给我."说着,就把一张钞票和一个小提箱交给多洛,里面是一套换下来的西服和一些暂时用不着的零碎东西.侍者帮他提起一个装着食物和用品的大帆布袋,三人一起下了楼.
"铢"是泰国的货币单位.也和中国一样,泰币早先是银质的,比银元略薄略小,每个合中国规银四钱.还有银、镍、铜三种辅币:银辅币有一钱、两钱两种,每四钱合一铢.所以一钱相当于两角五,二钱相当与五角."钱"是旧称,流行于华裔中,现在一般通称"沙令".镍辅币有五士丹、十士丹两种.一百个士丹合一铢,所以五士丹相当于五分,十士丹相当于一角.铜辅币每个一士丹,相当于一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帝国主义曾经在1941年入侵泰国,掠夺资源,造成物资紧缺,物价飞涨,给泰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二战结束以后,物价上涨,泰国的银币已经不通用,一律改用纸币,面值分10铢、20铢、100铢500铢四种,近似于我国的2元、4元、20元、100元而略低.因为按照八十年代的汇兑比价,人民币一元相当于6铢多,美金一元相当于40铢.而1铢5铢则变成了辅币.沙令和士丹名称虽然还存在,由于面值太低,就像中国的"厘"和"毫"一样,除了"算细账"的时候也许还偶尔一用之外,已经失去实用价值了.
楼下的厅堂正中有一个佛龛,供着土地神.这是泰国的传统风俗.哪怕只有三五家人家的小村寨,村村都有一座土地庙,供着土地爷,保佑全村村民的平安,而每户人家的厅堂里,也有一个佛爷龛,供着土地爷,保佑一家老小的平安.家居的人希望平安,出门在外的人更其需要平安,因此泰国各地的旅店,一进门的厅堂中间,都设有一座大小不等的佛龛,供着土地爷.旅客投宿、上路,都先要以香花供奉,以示礼敬.不但北部山区的旅馆家家如此,就是大城市中已经现在化了的大旅馆大饭店,也是如此.
不过,泰国的土地庙,跟中国的土地庙是不同的.中国的土地庙,不论大小,里面都塑着土地爷和土地奶奶,有的还塑两个小鬼.泰国的土地庙,不论大小,统统不塑神像.也可以说:泰国的土地神,是无形的.
泰国的土地庙,大体上可以分为室外的和室内的两大类.室外的,其大小当视村寨、城镇及建筑物的大小而定.室内的,实际上是一个"佛爷龛",一般长宽约四尺见方,高约三尺,模仿庙宇的建筑形式,尖尖的屋顶,中间是一个小佛殿,四周有栏杆和空地.早先的土地庙,是用柚木精雕细刻而成的,可以说是一件十分珍贵的艺术品.小佛殿里面,还有一些陈设,比较常见的是绢做的舞女、泥塑的小猫小狗、木雕的象群,也有供着先人留下来的铜像、勋章之类的.土地庙的前面,摆着两杯清水,这是用来供养鲜花的.只要家里有人,家土地庙前面就一定有鲜花供奉;只要村里有人烟,村土地庙前面也一定有鲜花供奉.在城市里,也有人把圣诞树上的那种彩灯串挂在土地庙上,到了夜晚就通上电,让土地庙"灿烂辉煌"起来.
近年来,在"现代化生产方式"的影响之下,手工雕刻的土地庙,大有被模压塑料制品所取代的趋向.塑料浇铸的土地庙,看起来五颜六色,但是工艺粗糙,只是工业品而不是艺术品了.
有许多国外游客,往往把这种塑料的土地庙买回国去当鸽子窝.
多洛引着吴永刚来到佛龛面前,从一个女侍手中接过一串兰花串,恭敬地挂在佛殿前面的柱子上,又默祷了一声:"土地爷保佑,但愿我能够找到她!"这才虔诚地上了香,步出大门外面.
门外的马车,已经恭候多时了.凡是在公路上跑的载人马车,一般都是单驾或双驾.这种进山的载人马车,第一因为上坡路多;第二因为道路翻浆,泥泞不堪,走起来不像干燥的马路那样轻松;第三因为有些路段为泥石流所堵,只要还能通行,要尽可能从乱石堆上把车子拉过去,至少要把空车拉过去,因此这种马车是一辕两套共三匹马.每匹马都是毛色油亮,胸肌发达,屁股圆圆,脖子上套着一溜儿铃铛,脑门儿上饰着大红的绒花儿,显得健壮而有力,让人一看见就有一种安全感.
但是赶车的车夫,模样儿却有几分可怕,至少是令人讨厌:他大约五十多岁年纪,溜光油亮的一个圆脑袋,是个不毛之地,几乎一根毛发也没有,但却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连两颊上都是"荆棘丛生".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能看见一张犬牙交错的嘴里,满是白沫.两只眼睛,一只已经永远睁不开了,另外一只,由于眼睑外翻,眼球凸出,却又显得特别大,什么时候都瞪着.他矮小肥胖,五短身材,手短脚短,脖子更短,正确地说,是根本就没有脖子.对襟的无袖小褂,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一个扣子也没扣,露出胸口上黑中有黄的护胸毛,竟和络腮胡子连成一片.下身的"绊尾缦"又长又大,像灯笼裤子,几乎碰到了脚后跟.两条向外弯曲的腿,在两膝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O字,至少一条狗穿过,不会碰到他的裤子.
这时候,他正焦急地在马车旁边原地转圈子,鼻子里"吭,吭"发声,与马的打响鼻相应和.
多洛把吴永刚带到马车旁边,喊了声:"扎嘎,你给吴先生安排的座位呢?"扎嘎忙过来哈腰指点:"老爷,您请这儿坐.这个位置,前后左右都没有遮挡,可以欣赏沿途风光,坐着最稳当,上下车也最方便."车厢呈长方形,四周有二尺多高的车厢板,车厢板内侧各有一块一尺多高一尺来宽的平板,这就是座位了.座位下面和车厢正中,可以放东西.每面坐三个人,一共可以坐12个人;挤一挤,当然可以坐得更多.右侧车轮后面,有一截车厢板是活的,翻下来就是上车的踏脚,翻上去仍是一个座位.扎嘎所说的最好的座位,指的就是后车厢板正中间挨着上下车踏脚的那个位置,车子行走的时候脸朝前,没有逆行的不适感,还可以看见前面和左右两面的景物.
车厢的四角各有一根空心的铁管,支起一个一米多高的架子,下雨的时候,可以绷上尼龙布"聊避风雨".
这时候,车上已经坐着八个人,单等吴永刚上车,就要出发了.
车把式殷勤地从侍者手中接过帆布包来,在车上放好,然后请吴永刚上车.多洛在一边笑着搭茬儿:"吴先生,您别看这车把式模样儿不济,这条进山的路,他没走过一千次,也走过八百次了.有他赶车,您就放心吧!没有他过不去的路,也不会让您淋着,冻着,饿着,渴着,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错过宿头,让您露天过夜的."吴永刚上车坐好,双手合十当胸,向车把式说了声:"萨瓦迪,那就托扎嘎大哥的福,大家一路平安啦!""萨瓦迪"是"你好"的意思,一般用于平辈之间的招呼.
吴永刚作为"先生"甚至"老爷",对车把式这样说话,分明是高抬他了,慌得扎嘎赶紧双手合十举过前额,以小辈儿的身份还礼不迭.车上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多洛先生说:"扎嘎,你别多礼了.吴先生平易近人,从来不摆老爷架子的.他拿你当弟兄看待,只要你顺利地把他送到他要去的地方,不但他感激你,连我也要好好儿感谢你呢!时候不早了,快上路吧!"扎嘎诺诺连声,大鞭子一扬,"啪"地一声脆响,辕马扬鬃奋蹄一声嘶叫,拉帮套的一齐用力,铃铛叮咚声中,马车上了路.
还能听见多洛先生在背后的祝福:"祝您走运!"雨后放晴,晨曦初露,空气显得特别清新.这个地区,热季的三月中旬,气温持续摄氏40度是常有的事儿;凉季的十二月,最低气温也不会低于摄氏12度.雨季的气温,一般在摄氏30度左右.这时候一者是雨后,二者是清晨,气温当然在30度以下.城郊公路,质量还比较好,没有翻浆,马车在平坦的沙土路上轻快地奔跑起来,晨风拂面,居然还有些寒意呢.
马车上一共有九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个小男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光景,双眼皮儿大眼睛,一脸的机灵相.从吴永刚上车以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似乎专家学者在研究一个什么课题似的.等到吴永刚坐定,车子也跑起来了,忽然饶有兴趣地发问:"吴先生,您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吴永刚笑了笑,歪着脑袋反问:"为什么你认定我是缅甸人或者中国人呢?难道我就不像日本人或者泰国人么?是因为我的泰语说得不流利,还是因为我的模样儿不像泰族人?"小孩儿羞赧地一笑:"您的泰语说得很流利.有许多泰国人,到外国去住了几年回来,说起泰语来,结结巴巴的,还没您这样流畅呢!我们泰族人,没有固定的特征,皮肤有特别白的,也有特别黑的,从长相模样儿上,很难分辨出来.我说您是缅甸人或者是中国人,是我的直觉,也就是第六感官在告诉我.再说,只有缅甸人和中国人才有姓吴的.""小弟弟,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儿."吴永刚认真地说."缅甸人叫'吴蓬'、'吴温貌',可不是姓'吴'名字叫'蓬'或者'温貌','吴'是尊称,就好像泰族人叫'坤敬'、'坤冬'一样,'坤'是尊称,实际上就是'敬先生'、'冬先生'的意思,'敬'和'冬'都是名字,不是姓.""可我们泰人的名字中没有叫'吴'的呀!""名字是随便取的,没有一定的规矩.从我这里开始,起名儿叫'吴',难道不可以吗?""那么我不是应该叫您'坤吴'了吗?"一句话,说得车上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男孩子旁边有个妇女白了他一眼,嗔着说:"努丹,别说傻话了.吴先生跟你说笑话呢,他是中国人."在泰语中,"努"是加在孩子面前的爱称,"努丹",相当于中国人叫"阿丹"、"小丹".吴永刚接着和这孩子开玩笑:"你叫'努丹',大概是姓'努'名字叫做'丹'吧?"努丹却没有听出来是玩笑,一本正经地解释:"听您这一句话,就露了怯了,可见您是个冒充的泰族人.
我们泰人以前只有名字,没有姓,五世王提倡分家族定姓氏,赐给大臣、子民以姓氏,我们才有了姓.我们是名字在前面,姓放在后面的.跟你们中国人正好相反.""那么你是姓'丹'名'努'啰?"吴永刚继续与他逗乐.
"什么呀,'丹'是我的名字,'努'是我家里人给我加上去的.我姨说,再过两年,我就是'坤丹'了,现在还不行."说着,稚气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埋怨自己怎么老也长不大.
他这天真的话,逗得车上的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吴永刚笑着继续逗他:"看起来,努丹是个中学生,再过一两年就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人家就都叫你'坤丹'啦!"不料努丹却神色凄然起来,低着头,沉默不语了.他姨在旁边叹了一口气,代他回答说:"唉,大学的门槛那么高,努丹怎么迈得过去呀!能够让他中学毕业,就已经很不容易啦!"吴永刚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刺痛了他,赶紧转圜:"我看努丹是个聪明的好学生,一定能够考上大学的.来,努丹,大家坐在车上,没有事情可做,你是不是讲个故事,给大家解解闷儿啊?"一说到讲故事,努丹立刻来了精神,把能不能上大学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儿,兴致勃勃地说:"我问您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意思正想请您给我讲讲你们外国的故事呢!中国,在我们的北方,土地那么大,听老师说,将近是我们国家的二十倍,一个四川省,比我们泰国全国都大;人口那么多,也是我们国家的二十倍.那么大的国家,那故事还不多得没地儿装啊?吴先生,您给我们讲一个吧.""旅途寂寞,讲故事打发时间,是一个好办法.我建议:咱们大家轮流讲故事,讲什么都行,所见所闻,亲身经历,历史掌故,地方风情,都行.就从努丹这里开始,大家说好不好?"车上的人都哄笑起来,纷纷表示同意.努丹说:"我最小,怎么要从我这里开始?""傻孩子,让你先说,是怕别人把你要说的故事抢先说了,你没得可说.吴先生这是照顾你呢,你还不领人家这份儿情!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从小听了那么多故事,随便找出一个来说说,不就得了?"他姨在旁边直鼓励他.
"正因为肚子里装的故事太多了,不知道讲哪一个是好呢!"他搔搔脑袋,一副踌躇不决的样子.
"反正我是外国人,你随便讲一个掌故,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再说,如果你讲错了,这里那么多叔叔、伯伯们,不是还可以帮你补充更正嘛!"吴永刚给他开了条路.
"好吧!"努丹似乎考虑成熟了."我讲一个大家也许都知道、也许都不知道的故事:吴先生会讲泰语,当然知道我们泰族人有个泼水节,您可知道这个泼水节的来历么?""我知道泰族人过泼水节,时间在公历的4月13日至15日,也就是佛历的新年,所以相当于我们中国人过新年.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过年为什么要互相泼水.你就讲讲这个故事吧.""我们过年,为什么要互相泼水,我听我姥姥给我说过.说得不对,请叔叔、伯伯、阿姨们更正……=0
第二个故事:泼水节的来历
人人都知道泰国有个泼水节,但是在泰国也有许多人不知道其典故.这里提供第一个说法:七王妃杀了作恶多端的魔王,魔王的脑袋滚到哪里哪里着火,七王妃引火烧身,把魔王的脑袋抱在怀里.众人向她泼水,解救其危难,从此形成习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赤发红须的魔王,住在泰国北部最高最高的一座山上.山顶上面,很冷很冷.不过魔王有法术,他的身体能够发出像火炭一样的热量来.山上有了他,变得暖和了.
所以那座山,就叫做"因他暖山"①.那个魔王,也自称是"东方的金太阳".
①因他暖山──也作英坦昂山,在清迈西南,海拔2595米,一说2576米,是泰国第一高峰.
魔王一个人住在山上,觉得很孤独.他常常下山来,强抢民间的女子,漂亮的做了他老婆,不漂亮的就做了女仆,会唱会跳的,就做了歌女舞姬,让她们日夜唱歌跳舞,陪他喝酒.
从此,民间只要有唱歌唱得好的,跳舞跳得好的姑娘,他知道了,就下山来抢走.每次他下山,到哪里哪里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田里的水都干了,禾苗都枯死了,老百姓连饭都没得吃.
老百姓都叫他"旱魃",骂他是"东方恶魔".
所以那时候谁家生了个漂亮女儿,不是好事,倒是坏事.明明是个很漂亮的女儿,也要用土把她的脸抹黑了,免得被魔王抢走.谁家的女儿要是会唱歌跳舞,大家就都骂她,说她要给大家招祸,不许她再唱再跳.
在清迈城里,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叫莎罗芹,长得脸白眼大,体态婀娜,人人都说她是清迈城里最最漂亮的姑娘.她不但长得美丽,还有一条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清亮的嗓子,唱起歌来,连十里路以外的人都听得见;还有一副像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身,像仙鹤一样轻盈的舞步,像千手观音一样变化多端的舞姿.她跳起舞来,连天上的云彩都不飘,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叫,连河里的水都不流了.
清迈城里,人人都爱听她唱歌,人人都爱看她跳舞,可又人人都怕她总有一天会把魔王招来,把清迈夷为一片平地.
莎罗芹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唱歌跳舞的时候,人们总是一边听一边流泪,一边看一边叹息呢?她去问阿妈,阿妈只是摇头,她去问姥姥,姥姥只是叹气.最后她去问阿爸,阿爸狠起了心,把大家的担心告诉了她.
她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情,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唱继续跳,一定会给乡亲们带来灾难;可是泰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难道因为因他暖山上出了一个魔王,泰族姑娘们从此就不能唱歌跳舞了不成?为了让泰族的歌舞能够继续流传下去,为了让父老兄弟姊妹们永远可以自由地歌唱,纵情地跳舞,她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歌舞,把这个万恶的魔王杀掉,为百姓除害,为人民造福.
阴历三月十五,是泰民传统的玛迦普差节①,这一天,各村各寨的百姓都要集中在附近最大的寺庙里向释迦牟尼礼拜,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禳除灾难,大小平安.这一天,本来是姑娘们在人群中显示自己丰姿逸采的日子,人人都应该穿上自己最合体最鲜艳的服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集会,但是现在姑娘们害怕打扮得太漂亮了,会招来魔王把自己抢走,所以人人都穿着自己最不喜欢的衣服,还故意把脸弄脏,把一切美的地方都遮盖起来.
①玛迦普差节──也叫万佛节,佛典中说:三月十五日这一天,释迦牟尼在摹揭陀国王舍城竹林精舍向自动集合而来的1250名信徒宣扬教义.后来这1250名信徒都得成正果,成为罗汉.从1913年起,泰国法定玛迦普差节为全国统一的例假日.
只有莎罗芹与众不同.她穿上最鲜艳最美丽的帕欣②,脸上涂着姜黄③,把牙染得乌黑油亮④,发髻上插着一圈儿兰花,打扮得花团锦簇,光彩照人,出门拜佛去了.──别人害怕打扮得太漂亮了魔王会来抢,她却只怕自己还不够漂亮,生怕魔王不来抢她呢.
②帕欣──泰族女子穿的长筒裙,齐腰束紧,下摆直拖到脚后跟.再用一块宽胸带,从腋下开始一直缠到腰部,一端披在肩上.
③④从前泰族姑娘以脸黄牙黑为美,因此化妆必用姜黄汁涂脸,从十三四岁开始即染齿,用一种黄色味酸的"茜黄"加石榴汁熬成染料,临睡之前涂在牙齿上.染齿期间,不能吃坚硬的东西,只能喝粥.一年中染几次以后,牙齿就乌黑发亮,永远不会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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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尽管莎罗芹打扮得丰姿飘逸,神采飞扬,偏偏魔王不理她那个茬儿,没来光顾她.她想:也许魔王睡着了吧?也许万佛节群众集会,姑娘们来得太多,他看不见自己吧?干脆,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于是,她出了清迈城,载歌载舞地向因他暖山走去.
莎罗芹刚刚走到山脚,只见山顶上冒出一股红光,浑身吐着烈焰的魔王终于出现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间有人唱歌.他只以为如今人间的姑娘们都不会唱歌了,会唱歌的姑娘都被他摄来了,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作恶,使姑娘们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唱歌.即便还有人唱,也是关紧了门窗,躲在屋子里一个人低低地吟诵,谁敢放开嗓子,给自己、给父母、给邻居带来祸殃呢?奇怪的是:今天不但居然有人唱歌,而且唱得这样嘹亮,这样婉转,字字句句都这样动人心弦,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仙音妙曲.但不知这个唱歌的姑娘相貌如何,待我出去看看……
魔王站在山顶上一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美丽非凡的妙龄女郎,伴随着激越动人的歌声,踏着轻盈的舞步,扭动着婀娜的腰枝,正一步一步地唱上山来,跳上山来.这歌声,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最最悦耳的,这舞姿,是他从来没看见过的最最美妙的,这姑娘,更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象过的最最漂亮的.他高兴了,他发狂了!
哈哈,我梦寐以求的天仙,今天终于出现了.往常,姑娘们见了我,都是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四肢乱颤,软瘫成一堆烂泥一般,怎么这个姑娘见了我,不但不躲,反而迎了上来?他两手一招,莎罗芹像一片云霞似的飞上了半空,在空中依旧不停地唱,不停地舞;魔王两手往下一按,莎罗芹像一片落叶,轻轻地降落在魔王的面前.
魔王张开血盆大口,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嘶哑的嗓子像敲响了破锣:
"兀那女子,你是吃了老虎心,还是吃了豹子胆,怎敢独自一人,来闯我东方金太阳的宝山?"
莎罗芹没有停止跳舞,继续热情地歌唱:
你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神,
你是我们最最崇拜的偶像.
你给我们赶走了寒冷黑暗,
你的光焰赛过天上的太阳.
你的恩泽像阳光普照大地,
你的笑声充满了关怀慈祥.
你的出现是全人类的幸福,
我在你的哺育下健康成长.
你的法力比西天如来更大,
你的心像普渡众生的慈航.
我们百姓有了你这样的神,
怎能不感恩戴德放声歌唱!
魔王一听,满心喜悦.谁说我的子民百姓不拥戴我?这不是天下最最美丽的姑娘向我感谢向我致敬向我顶礼膜拜为我献舞歌唱来了么?
"哈哈哈,这样说来,你是自觉自愿地要投靠我啰?"
"是啊,我来请求大王的保护,自愿伺候大王."
"我已经有了六个妃子,你可愿意做我的第七个王妃?"
"小女子不敢有此奢望,只求为奴为婢,于愿已足."
"哦呵呵,哈哈!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吩咐,由不得你了.只要你听话尽心,博得本大王的喜欢,我就立你为后.
来吧!"
魔王两手一挥,一阵清风,就把莎罗芹摄到山顶的宫殿里去了.
从此,莎罗芹就做了魔王的第七个王妃.按照她原来的设想,魔王法力无边,只能趁他睡熟的时候,悄悄儿在他心窝儿上捅一刀,因此只有做了魔王的妃子,才能进入魔王的寝殿.没有想到的是,魔王黑夜里根本就不睡觉,只知道和七个王妃一起玩乐,而且炼就金刚不败的躯体,刀枪不入,人间的兵器,根本不能损伤他一根毫毛.莎罗芹绝望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民间的弱女子,怎样才能杀死这个刀枪不入的魔君呢?
幸亏被魔王抢来的所有女子,包括那六个妃子在内,都恨透了魔王的凶狠残暴.不久她们就都和莎罗芹成了心腹之交.大家商量好,只要能找到杀死魔王的方法,全都不惜牺牲自己.
什么东西能杀死魔王,当然只有魔王自己知道.莎罗芹发现魔王除了喜爱美女和歌舞之外,更加喜欢的是饮酒.酒能乱性,酒醉之后,还能吐真言.可惜的是:魔王的酒量出奇地大,一坛两坛,就像人们喝一杯两杯水一样,简直不当一回事儿.怎么办呢?她与姐妹们商量,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魔王不断地喝酒.他酒量再大,想来总也有醉倒的时候吧?
到了四月十三到十五日的桑罕比曼节,也就是泰历的新年,泰族人都在这几天过年,七个妃子和一众歌女、舞姬们准备了三大缸最最烈性的酒,姐妹们一个个全都强作欢颜,轮流不断地在魔王面前表演歌舞.一帮人唱,一帮人跳,一帮人就围着魔王殷勤劝酒.
往常,王妃和歌女、舞姬们被迫唱歌跳舞,一个个都是哭丧着脸,没有半点儿笑容,歌声凄凉,舞姿笨拙,不像死人,也像木偶.饶是这样,魔王还乐得哈哈大笑,连连饮酒.自从莎罗芹上山以后,所有的歌女、舞姬全都"活"了起来,连王妃们也都笑逐颜开、体贴入微起来了.魔王欣喜万分,左拥右抱,杯来盏去,杯杯见底,盏盏喝干.姊妹们一连歌舞了三天两夜,魔王也一连喝了三天两夜,三大缸酒眼看就要喝光了,姐妹们也累得张不开嘴,迈不开步了,可是魔王还没有喝醉.姐妹们都有点儿泄气了,正想就此罢休,莎罗芹振作起精神来,决心最后一搏,成败在此一举.她与魔王打赌:她每唱一歌,魔王喝酒三碗,她每跳一舞,魔王喝酒三升,且看谁胜谁败.莎罗芹整整唱了一夜,跳了一夜,嗓子哑了,腿都肿了,快要支持不住了,酒缸也快要见底了.这时候发觉魔王也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起来.莎罗芹假装关心,劝魔王认输,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要醉死了.魔王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脾气,你越将他,他越来劲儿,咬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说:"本大王百炼金刚之驱,刀枪不入,不怕火烧,不怕水淹,除了用我自己头顶心的那根红色的粗头发勒我脖子,什么兵器都无奈我何.区区三缸酒,还能醉死我吗?莎罗芹,小乖乖,来,再给我唱一支,我再喝三大碗;再为我舞一曲,我再喝三大升,一定要把三大缸酒都喝干才算完!"
莎罗芹和众姐妹们听见魔王说出了置他自己于死命的方法,一个个心花怒放,伴奏的,伴唱的,全都振作起精神来,极力奉承.等到莎罗芹唱完了最后的三支歌,跳罢了最后的三个舞,缸里的酒再也不剩一滴的时候,魔王终于意兴阑珊,趴倒在桌子上,呼呼地打开了呼噜,睡着了.
一见魔王终于醉倒睡着,莎罗芹一跳跳到了魔王的身后,摘下王冠,打散他的红头发,果然在头顶部位,发现有一根特别粗特别红的头发.她哆嗦着手,捏住这根红头发,用力一拔,居然很容易地就拔了下来.赶紧用它绕在魔王的脖子上一勒,呀,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魔王那个巴斗大小的头颅,不费劲儿地就被勒断,滚到了地上.
但是,魔王的脑袋滚到哪里,哪里就冒出火焰,遇见房屋,房屋着火,遇见禾苗,禾苗枯焦,遇见河流,河流干涸.莎罗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把魔王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
众姐妹见了,急忙各拿盆罐桶勺,到河边去取水,向抱着火球的莎罗芹身上泼去……
从此,泰族人每逢桑罕比曼节,三天之中,为了解救莎罗芹免遭火焚之苦,都要互相泼水,于是形成了今天的泼水节.
泼水节发源于清迈附近,所以清迈府的泼水节比任何一个地方都热闹.
第三个故事:还是泼水节的来历
托钵僧讲的典故:神童固梦和道士宋江打赌,宋江因赌输而自刎.他的脑袋滚到哪里哪里着火.他的七个女儿只好轮流把脑袋端在手上.众人向他的女儿泼水,企图灭火解救.于是形成了泼水节.
努丹一口气讲完了他所听到的泼水节的来历,博得了车上男女老少的一片鼓掌和喝彩声.大家都说:关于泼水节的形成,虽然人人都听父母或长辈说过,而且内容很可能各不相同,但是没有一人能够说得这样详细,这样生动.人人都夸奖努丹是个好口才,如果能够上大学深造一番,一定是个文学家.
吴永刚说:"我和泰家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在泰家的村寨里过过四五个泼水节,却不知道泼水节的来历原来是这样.刚才听大家议论,说是泼水节的掌故,各人所听的,内容很可能各不相同.在座的诸位,谁能够给大家再说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呢?"
这时候,坐在边厢的一个黄袍托钵老僧开口了:
"诸位要是有兴趣,不嫌老僧口齿不清,不嫌老僧口才不好,待老僧来贡献一个另一种说法吧."
中国的和尚,穿"缁衣"也就是穿黑色和尚袍的居多,间或也有穿灰色或褐色的,从来不见有穿黄袍的和尚.这是因为中国一向把"黄色"看成是至高无上的高贵的颜色,只有皇族才能服用.到了清代,黄色的服装,只有帝后太子才能穿,除了因功皇上作为"恩典"特别"御赐"的黄马褂之外,连晋封为王爷的皇上的亲兄弟都不许穿,穿了就是有反叛之心,罪在不赦,可以满门抄斩的.礼制如此,更遑论和尚了.
泰国的和尚,可是人人必须穿黄袍,披红色袈裟,而且大都是丝绸的.红黄相间,十分醒目.中国的佛教,是从印度传进来的大乘佛教,讲究的是不杀生,佛教徒不但不许吃肉,因为丝绸是把蚕蛹煮死以后再缫的丝,做一件丝袍,不知道要死多少蚕蛹,因此穿丝袍罪孽太大,和尚是不许穿的.泰国的佛教是十三世纪从锡兰(今斯里兰卡)传进来的小乘佛教,虽然也讲究不杀生,还讲究"放生",到了一定的节日,家家户户都要买许多活鱼到河边去放;但是却可以吃荤,连和尚都可以吃肉,条件只有一个:不是自己亲手杀死的动物,都可以吃.所以泰国的佛教徒可以用鸡鸭鱼肉"斋僧",到菜市场去买鸡,则只能买杀好的,买鱼也只能买那已经死了的.如果卖鱼的小贩只有活鱼,他会叫你等一下再来.你到别的地方转了三五分钟回来,鱼贩子已经把活鱼摔成死鱼,你就可以买来吃了.佛教是泰国的国教,除了少数伊斯兰教徒之外,几乎人人都是佛教徒,却不知道那些捕鱼的、卖鱼的,是佛教徒不是.
泰国的和尚自己不生火做饭,一早起来,手托盂钵,先到各村寨去"化斋".因为当地人都认为:如果一早碰见和尚,就能给自己和全家带来一天的好运,因此善男信女们,特别是有钱的富人,大都一清早就在自家门口准备好斋饭,等和尚们上门来求布施.斋饭以大米饭为主,也有米糕,还可以有猪羊鸡鸭鱼虾之类的荤菜和瓜果蔬菜之类.
只有赌徒是例外.他们认为一早起来碰见和尚,准会输得像和尚的脑袋一样:光光的.因此,凡是赌徒,大都早上不出门,以免碰见和尚.
从阴历①八月十六到十一月十五,这三个月内为"守夏节",僧侣不许出门,只能在寺院中坐禅,等待施主上门来布施斋饭.到了十一月十五"解夏节"以后,就又可以沿门托钵了.
①阴历──泰历阴历与中国的农历阴历不同.中国的阴历,大约比公历晚一个月,阴历八月十六,大约在公历9月中下旬;泰国的阴历,则比公历早一个月左右,阴历八月十六,大约在公历的7月中旬.
托钵僧出门,穿黄色僧袍.僧袍连束胸束腰一共六件,化斋的盂钵,装在一个袋子里,用布带挂在肩上,藏在僧袍内的右腋下;背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块毛毯,以备席地而坐或早晚天气突然转凉的时候可以披一披;带一把红色布伞,天黑了,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把伞一张,就可以席地过夜.有的和尚,还保留吃槟榔的习惯,手提一个小袋,那就是槟榔袋,里面装的,不是数珠,而是槟榔.
泰国的和尚,每天只吃两餐:早上八点吃一餐,中午十一点半吃一餐,过午不食,但可以喝水.
佛教是泰国的国教,中央政府有宗教事务部,由王族中的有道高僧担任部长,俗称"和尚王".成年的男子二十岁后人人必须在寺院中出家一次,连国王也不能例外.一般都在守夏节前由父母亲友伴送,在鼓乐仪式下进入寺院中读经修行,至少要住上三个月以后,才可以还俗完婚,不然连老婆也娶不到.出家几年的和尚,也可以还俗娶妻成家.因此年老的托钵僧特别受人尊敬.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现代泰国人特别是大城市人对"出家"的仪式和时间也不太讲究了,许多人只到寺院去住上三天,虚应一下故事,就算出过家,可以讨老婆了.
泰国有和尚而没有尼姑,女子不出家.女人不但不能出家,而且不能碰到和尚身上的任何部分,不然,女人要倒十年楣,和尚要倒楣十一年.因此,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和尚是绝不能与女人并排而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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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年托钵僧要给大家讲另一个泼水节的典故,大家先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人人洗耳恭听.下面就是老托钵僧讲的故事.
泼水节又叫"宋江节",也叫"宋江难".中国来的华侨都以为与梁山泊好汉宋江有关,还编造了一个《水浒》阮氏三雄到越南为王的故事.其实,那是牵强附会.泰国的宋江,与水泊梁山上的宋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名字音近而已.正确地说,应该叫宋干,不是宋江.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泰国有一对中年夫妇,家境富裕,乐善好施,斋僧礼佛,殷勤虔诚.可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夫妻双双年过四十,居然连一个儿子也没有生养.他们每天朝朝暮暮晨昏两次祭祷于日月之神,数年来如一日,从未失误过一次,也依然无效.愁得夫妻两人唉声叹气,不知道自己是前世作的孽,还是今世无意中犯下了什么过错.
有一天,门前来了一个托钵僧.老两口儿用自己家中最好的饭食斋了僧,又坐下来连连叹气.托钵僧问他们何事烦恼,老两口儿也不隐瞒,把自己年过四十膝下无子的苦恼诉说了一番.托钵僧闭目一算,点了点头,睁开眼睛,开导他们说:
"你们两人,因为前世对佛祖不尊敬,说了亵渎佛祖的言语,佛祖罚你们今世无子.不过又见你们今世斋僧礼佛,恭敬虔诚,下世命中注定有三个儿子.如果你们能够继续行善,老僧教你们一个法子,或许佛祖开恩,从你们下世的三个儿子中先借给你们一个,也是有可能的."
老两口儿听说下世的儿子居然能在今世借出,非常高兴,立刻向老僧礼拜,请他传授这个妙法.老僧说:
"你们两个,先斋戒沐浴三天,不得同房,然后取白米一笸箩,在清水中淘汰七次,入夜之后,供于山中的大榕树下.一连七夜,不得间断.七夜之后,你们同房.如果感应了树神,也许一索得男;如果祈求无应,你们今生,大概子嗣无望了."
托钵老僧说完了这一席话,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云游去了.老两口儿听从老僧之言,当夜沐浴之后即分居斋戒,闭门诵经,三天之后,挑选上好白米一笸箩,汲取井中清水,仔细冲洗了七遍,直到一点儿浑水也没有了,这才拿到山中的大榕树底下用香烛供着,两口子又默默地祷告了一番,这才回家,各自安寝.
一连供了七夜,第八夜夫妻同宿,为求子嗣,振作精神,颠鸾倒凤,阴阳和合,几乎一夜未睡.心心念念,但求一索得男.
榕树树神得到了老两口儿七夜的供奉,很受感动,白之于佛祖,遣自己的神童下凡投胎,做了老两口儿的儿子.
老两口儿中年得子,高兴非凡,三朝满月,遍请宾朋,给儿子取名"固梦".
小固梦是榕树神童下凡,自然聪明伶俐,非比一般.长到七岁,就比人家十七岁的孩子还聪明.不用上学,就天生会读会写会算,礼佛拜忏,更不在话下.到了十岁,人间一切过去未来的事情,他全都知道.有人来问凶吉祸福,他一算一个准,不差分毫.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年之间,远近的人们没有一个不知道固梦的,都说他是个活神仙.人们尊称他为"拍固梦",意思就是"佛爷子".千百里路之外的人有了疑难问题,也巴巴儿地赶来问讯.固梦的门前,简直比市场还热闹,经常围满了人,挤也挤不进去.
远处有一个道士,名叫"宋江",自幼拜师学道,也有一些法力.本来人们有了疑难,都去求他的;自从出了个"拍固梦",算得比他准得多,人们都去找固梦,渐渐地再也没人去找他,不由得门庭冷落,生意清淡起来.
宋江不说自己本事不济,倒埋怨固梦抢了他的生意.一天,他登门拜访固梦,不怀好意地说:
"固梦先生,人人都说你聪明,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赛过活神仙.今天贫道特地登门求教.我这里有一道疑问,不太明白,请你解答:人的精灵,每天早午晚三个时候,各在身体的什么地方?请以七日为期,七天之内,如果你答出来了,我将自刎相谢;如果你过了七天还答不出,说明你的'拍固梦'是假的,至少是欺世盗名,蒙蔽群众,也请你自刎相谢."
说完,也不顾固梦听与不听,大摇大摆地走了.
固梦得此难题,立即闭门谢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冥思苦想.一连想了六天六夜,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频频捶自己的脑袋,可还是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看来,我的聪明才智已经枯竭.我比笨人还要愚蠢.像我这样的傻瓜,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与其明天让人家来取我项上人头,不如我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自刎,倒也清脱."
这样一想,他就辞别父母,一个人进入深山,闭目打坐在一棵大榕树底下,开动脑筋,继续冥思苦想,作最后努力.
入夜之后,天上没有月光,树林里一片漆黑,四野万籁俱寂,只有微风吹动树梢的飒飒声.固梦靠在榕树的树干上,心想:这最后的一夜,我如果还想不出答案来,明天天一亮,我就自刎.
这时候,忽然听见树上两只猫头鹰"呱呱"地叫了两声,说起话来了.
"老婆子,咱们明天吃什么呀?"
"老头子,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咱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吃到固梦的肉了."
"固梦不是还没死吗?"
"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想出宋江给他出的那一道难题,明天就是第七天,他不想死也得死呀!"
"真可怜,像固梦这样聪明的孩子,可真不应该这样死呀!
难道说,宋江的那道难题,真有那么难么?"
"嗨,有什么难的,有的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固梦他尽往那难处想,可不就越想越难了么?其实呀,这个题目最简单不过的了."
"那么说,你是知道答案的啰?"
"这么简单的题目,连想都不用想,谁不知道哇?"
"你倒是说出来给我听听."
"你想啊,一个人清晨起来,先洗脸,精神就好了,精灵不是在脸上吗?"
"对对对,是在脸上.那么中午呢?"
"中午天气热,洗个澡,浑身清凉,心平气和,精灵不是在心上么?"
"不错,有道理.那么晚上呢?"
"晚上入睡之前,人人都要洗脚,不洗脚心烦气躁,睡不着觉的;洗过了脚,就浑身轻松,可见晚上精灵在脚上.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嗨,可惜固梦这样聪明的孩子,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活该明天给咱们老两口儿当早点."
"你可轻点儿,别让固梦听见了,咱们明天的早点,可就飞啦!"
"啪嗒",一颗露珠,正好落在固梦的的眉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啊,一连六天六夜的苦苦思索,他太疲倦了,往大树上一靠,不知不觉地就睡熟了.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啊,是到了我的最后时刻了,我该结束自己这短暂的人生了.哦,不,他突然想起梦中两只猫头鹰的对话来了.这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还是榕树妈妈看见我有难特地托梦来救我呢?不管是哪一种原因,猫头鹰说的话,却是完全对的.好,我不用去死了,我有救了.
固梦回到了自己的家,静等宋江登门.当地凡是知道两人打赌的,都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固梦家门前,要看一个谁胜谁败的结果.
下午天黑之前,宋江如期而至,一进门,打了个稽首,问:
"聪明的固梦,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能够解答了么?"
固梦合掌还礼,淡淡地说:
"这样简单的问题,其实你不用等七天,当天当时,我就可以回答你的.只是不知道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面,我还是那句话:你猜对了,我自刎谢你;你猜不出呢,就自刎谢我.现在请说你的答案吧!"
固梦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说:
"人的精灵,早起洗脸,精灵在脸;中午沐浴,精灵在心;夜晚洗脚,精灵在足.请问宋江大师,是也不是?"
固梦每答一句,宋江的脸色倏地一变,先由黄变白,又由白变青,最后像乌云笼罩,疾风暴雨就要来临的样子,神色愀然地说:
"固梦堪称拍固梦,宋江愚鲁不如君.我在人前所说,决不食言.现在我就自刎,以谢阁下."
说罢,抽出佩剑往脖子上一横,固梦要拦,已经来不及了.
宋江的脑袋一落地,滚到哪里哪里就着火,房屋化为灰烬,田地变为焦土;滚到河中,河水沸腾起来,片刻就干涸了;滚到天上,天上多了一个太阳,赤日炎炎,大地如焚,立刻造成大旱.
老百姓陷入空前的灾难.聪明的固梦,也无计可施了.
宋江有七个女儿,听说父亲自刎,遗下人头继续为害,急急赶来.大女儿用一个托盘把父亲的脑袋盛起,捧在手上.火焰立刻布满了她全身.为了父老乡亲们免遭涂炭,她没有把托盘扔下,而是强忍着苦楚,牢牢地端住.众姐妹赶紧用铜盆打水,往她身上泼去,以减少大姐的痛苦.乡亲们闻讯,也都纷纷端盆打水,往她身上泼.
从此,宋江的脑袋,就由他的七个女儿轮流捧着,一年一换.
每逢轮换的日子,姊妹们大开宴会,各路神道都来参加,大家都帮着一起泼水.──流传至今,于是就形成了泰族人的节日:泼水节.
托钵僧的故事,同样得到了大家的鼓掌称赞.
泼水节又叫"宋干节",华裔误传为"宋江节".这本来是泰国旧历的新年,自从1940年泰国改用公历以后,把泼水节(公历4月1316日)定为本国的传统节日,放假两天,连驻外使节也不例外.这一情况,与中国把旧历的新年定为春节很相似.
其实,泼水节是印度婆罗门教的一种传统宗教仪式:每年的某一日,教徒们都要到河边去洗澡,以洗去身上的所有罪恶.行动不便的人和老人,由亲属把水从河边挑回家来洒泼洗罪.这一仪式后来传到了缅甸和泰国,时间在缅甸定在一年的最后三天,大约是公历的四月上中旬;泰国则定在泰历的新年,时间为公历的4月1316日.
泰国的泼水节,活动丰富多采,并不仅仅限于泼水.在首都曼谷的皇家田广场、考辇公园等地方,有歌舞表演,还有传统的皮猴戏、傀儡戏表演.最热闹的地方是古城清迈,这里不但是泰族人从中国南迁以后建立的第一个国家,而且泰族人都认为清迈是宋干的原居住地,因此也是宋干节的发源地.泰国发展旅游业以后,清迈也成了重点旅游区,每年的宋干节,都有大批的国外旅游者来观光,简直就像伊斯兰教徒到麦加朝圣一样热闹.清迈本来就有火车与曼谷直通,为了发展旅游业,还建立了飞机场.
泼水节的主要活动当然是泼水.除了泼水之外,还有如下一些活动:
最主要的活动是进行虔诚的"浴佛"仪式:斋戒沐浴后的善男信女们手捧香烛、鲜花、供品,成群结队地到附近的寺院里去礼拜祈祷,听僧侣诵经.僧侣用桃枝把浸着花瓣的香水洒到人们的头上,然后把佛像从莲花宝座上请到院子里,用黄姜水和香水淋洒.
其次是"堆沙",人们到河边用银碗掏来沙子,送到寺庙的院子里,聚沙成塔,插上各色彩旗和鲜花,最后把沙子撒在整个院子中.
"放生"是修行行善的主要形式.宋干节期间,人们将自己喂养的或买来的鱼和鸟送到河边或野外去放生.
节日活动的最高潮,是庆祝游行.其中以清迈的游行为最精彩.清迈的游行由政府组织,以民族乐队为前导,乐师们穿着泰北特有的蓝色粗布衫,边走边演奏优美动听的泰族乐曲.游行队伍中有花车、巨象、歌舞等等.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泼水节皇后",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一辆绘有珍禽异兽的花车上.花车后面是一辆古色古香的巨大战车,车上载着一尊大佛.战车的后面,是一队表演武功的"拳师".武功队的后面,是一群表演"指甲舞"的姑娘.这是一种富有民族特色的泰族歌舞.等候在路旁的观众,准备好了一桶桶清水,等游行队伍来到,就一勺勺地向他们尽情泼去.住在临街楼房里的居民,就在阳台上往下泼水.被淋得湿透了的游行者,兴高采烈地向泼水的人高歌致谢.因为谁被泼得最多最湿,谁就是最受欢迎、最最幸福的人.
泼水节不但在缅甸、泰国盛行,还在东南亚许多国家流行.
不过泼水的形式各地不同.泰国人除了对老人象征性地洒少许香水之外,在同辈人中间,是端着大盆小盆的清水肆无忌惮地互相追逐互相倾泼的;在印度,人们互相喷射红颜色的水,在柬埔寨,还要把对方整个儿浸入水中.
关于泼水节的来历,各地有许多不同的传说,当然全都带有神话色彩.
有的地方说: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公主,被魔王劫去,公主机智地杀死魔王,逃了回来.但她身上沾满了恶魔的污血,于是人们就用清水向她身上泼去,为她洗净身子.沿袭下来,从此有了泼水节.
有的地方说:在宇宙刚刚形成的时候,帝释天与婆罗摩神比赛一个历法数目的推算,商定以脑袋为赌注.经迦瓦罗密大师裁决,婆罗摩的推算错误,于是帝释天就砍下了他的头.没想到他的头像烈火一样,放在地上,大地立刻枯焦;放进海里,海洋立刻干涸.没有办法,人们只好不断地向它泼水.沿袭下来,形成了泼水节.
有的地方说:某年的四月间,天气奇热,人们因中暑而死者不计其数.正好明代的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途经缅甸,向中暑的人们洒水,中暑的人病都好了.那一天是四月十五日,于是每年的这一天,人们都要互相泼水,以求消灾纳福.从此形成了泼水节.
本来,像这样的故事,一定还可以继续演说下去的.因为关于泼水节的典故,各地不同的传说实在太多了.但是这时候马车停住.前面就是泥石流大塌方,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渊,乱石、泥浆堵塞了道路,十几个工人,正在用小车清理,马车根本拉不过去,不得不让所有的人都下车,把行李也搬下来,把马卸了,把这一特制的马车拆开,然后用马一样样驮过去,再组装起来.
车上所有的人都参加劳动,包括妇女在内.只有托钵僧按习俗不参加任何劳动,下车以后,却拿一块毯子垫着,盘腿打坐,手捻佛珠,闭目念经,像是求佛保佑顺利通过这一险途.
等到马车在泥石流的那一面重新组装起来,大家都累了,时间也已经到了中午时分.赶车的从河里提来清水饮了马,又取出草料来喂牲口.大家也趁这时候就地打尖.
这一顿中午饭,吃什么的都有.吴永刚吃的是罐头;多数人吃的是糕饼;也有泰族人特有的"竹筒饭".这是用一节毛竹,在节上开一小口,灌进大米和水,再把小口封住,放在火上直接烧烤.饭熟以后,因为是密封的,等于罐头一样,时间稍长也不会腐烂,吃起来带有一股竹子的清香.吃的时候,用刀子把竹筒一破两半儿,用手抓着吃,特别适合于出门食用.
人人都带干粮,只有托钵僧不带.他是吃四方的修行人,按照泰国"斋僧"的习惯,只要有别人吃的,就不愁没有他吃的.
果然,大家在吃饭之前,除了吴永刚之外,都纷纷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拿出东西来布施给他.不一会儿,他的面前就堆成了一堆儿.
别看他年纪已经不小,却吃得比谁都多.这是因为按照泰国和尚"过午不食"的规矩,这是他今天最后的一顿饭,再要吃,就要等明天早上了.
人马吃饱喝足,各归原位,继续上路.
第四个故事:通灵性的大象
泰国人养大象,就像中国人养牛养马一样普通.但是象比牛马聪明.它们懂得人类的语言,会喝酒,还会赌博.当然是赌输的时候居多.白色的象,是吉祥的象征,十分珍贵,只有王宫里才有.泰国的"赛象节",比运动会还热闹.
马车上路以后,两边的山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险.不过与中国北方那光秃秃的荒山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山不论高低,全长满了树,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丛.总之,除了整块的岩石之外,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和热带雨林,郁郁葱葱,显得神秘莫测.吴永刚很感慨地说:
"泰北地区,山高水险,地瘠民穷,人烟也少.这一路过来,村落越来越稀,也越来越小了.靠近南邦的几个村寨,大都有二三十户人家,现在离南邦不过50胜①吧?所见的,都是三四户人家的小村落,大村寨基本上看不见了,有十来户人家的,就算大寨子啦!"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爷接口说:
"吴先生您不知道这里的底细.泰北地区,人烟稀少,这是事实,不过百姓倒不算太穷.我就是本地人,祖祖辈辈居住在这敖县地面,谁都没想到要搬到平原去生活.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里山高地不平,种水稻当然不行,只能勉强种玉米.不过我们这里种玉米不是给人吃的,而是专门用来喂大象.连秆带穗一起喂.您总也知道,大象是我们山民的拖拉机,我们这里出产柚木②,大根大根的木材,全靠大象搬运.伐木工人在山上砍倒一棵树,削去枝杈,按规格锯成一定的长短,一批大象就把木材一根根拖到河边,扔进水里,由工人编成木排,顺流而下.木材漂到了下游,拆散以后,又由另一批大象一根一根拖上岸来,还能够一根一根码放整齐,用不着人去督促.比请工人更听话.大象开饭,也有一定的时间.到时候钟声一响,正在干活儿的象群就会把木材一扔,活蹦乱跳地欢叫着跑到"食堂"去,那样子比小孩子还调皮.经营木材,年年旱涝保丰收,比起山下种水稻的百姓既怕旱又怕涝来,还省心呢!"
①胜──为泰国旧里程单位,与公里接近,长短各地有出入.
②柚(油yóu)木──是一种出产于热带、亚热带的落叶大乔木,为世界著名用材树种之一,木材纹理美观,坚硬耐久,可制造船舶、桥梁、家具等.木屑浸水能治皮肤病,煎水可治咳嗽,所以又是泰北山民的药材.
"听说大象懂人话,可是真的?"吴永刚问.
"怎么不真?那大牲口,你别看它个子大,就以为它笨,其实,它什么都懂.你跟它混熟了,它就跟自己家里人一样,你把孩子托付给它照看,比雇个小保姆看着都放心.不论是虎是豹是蛇,它都对付得了.大象不但爱吃香蕉叶和青玉米,还特别爱喝酒,喝醉了还会发酒疯.一发起酒疯来,那可是谁也制它不住了.
所以养象的人家,都限制它喝酒.它也真鬼,你不给我酒喝,我就不干活儿,或者,干多少活儿要多少工钱,它自己会拿着钱去买酒喝."
"那不是还会喝醉么?"
"嗨,象聪明,总不如人聪明吧?第一,给象的工钱,不会跟给工人一样多,不过是象征性的;第二,付给它工钱以后,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把它骗回来嘛."
"怎么个骗法?"
"很简单,跟它赌哇!拿一个碗,大家把钱都放进碗里,比如说,象放20铢,人也放20铢.碗里一共是40铢.然后人转一个身,碗里的钱还在,这一盘,就算人赢了,40铢都归人.再各放20铢,象也转一个身.大象身子笨,等它转过来,碗里的钱早让人拿走了.这一盘,就算大象输.用不了三次五次,就能把大象的钱赢个差不多.等到它拿着剩下的钱去买酒喝,不是就喝不醉了么?"
"哈哈,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哪!"
"不是欺负人,是欺负象.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要不然,咱们力气不如人家大,打它又不怕,惹火了它,发起脾气来,能把你的房子都拱倒了.用这个办法对付它,它还拿人当朋友,跟人挺友好的呢."
老山农的一句话,说得车上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听说丛林里还有野象,只有家象,才能把它们引来,可有这事儿?"
"在我爷爷那一辈儿,丛林里的野象多了去了.它们有时候也到村寨里来找东西吃.不过互不侵犯的时候多.村民发现附近有野象群,就打发自己养的大象进丛林去勾引.一群驯象在前面走,野象不知道它们是'奸细',就走近来跟它们一起嬉戏.驯象先把它们引进第一道栅栏里吃香蕉叶,慢慢儿又引它们进第二道栅栏吃嫩玉米.等到它们发现上当,已经来不及了.它们想逃跑,可三面都有人骑在象背上放枪,只好朝一个方向逃,正好掉进陷坑里.当然,能勾来的,也是贪吃的无知小象.老象一般是不会上这个当的.捕到了老象,也大都放掉.因为它们性格已经定型,很难驯服它们了.再说,也还要这些老象继续繁殖小象不是?捕获的小象,经过两三年的驯养,就很听话,就能够跟别的象一起干活儿了.不过特别小的小象可不能捕,不然.让小象的妈妈发现了,村寨可就要遭殃啦.这些年来,偷猎大象的人太多,他们不是为了要驯象,而是要象牙,所以专门捕杀老象.这么一来,野象群可不是越来越少了么?"
"听说泰国还有个大象节,是吗?"
"是啊,泰国的大象节也叫赛象大会,不过不是全国性的,而是素辇市①的传统活动,按例每年十一月的第三个周末在市内的广场上举行,不但全国各地的驯象学校都要派人派象到这里来参加演出,汇报成绩,爱象的人都要集中到这里来,甚至世界各地都有人来参观.
①素辇市──位于曼谷东450公里处,是素辇府的首府,本是暹罗古国的中心,以产大象闻名.
"先由府尹或市长宣布赛象大会开幕,庆祝活动从检阅大象开始.这是从许许多多大象中挑选出来的最好看、最威风、最强健的'精英',洗刷干净,穿上最漂亮的象衣,系上彩绸,挂上铃铛,三三两两依次入场,绕场一周,接受政府官员的检阅.其中有欢蹦乱跳刚刚出生的象仔,也有昂首阔步垂垂老矣的百岁老象,有点儿像是'运动员入场式'.
"入场式之后,是古代'象阵'战表演.场地两端,排列着交战双方的'象阵',威武英俊的小伙子全身披挂,打扮成古战士的样子,手持长矛短剑,威风凛凛地骑在矫捷的象背上,扮演指挥官的坐在最高大的象背上,神情严肃,头上打着红伞,指挥战士作战,重现古代象阵的战斗场面.这些经过训练的'战象',能够听懂军号的意思,起立,趴下,奔跑,冲锋,迂回,后退,全听号音指挥行动,整齐划一,有条不紊,不比现代的战马逊色.参战的战士"负伤"滚下象背,忠于主人的大象还会用鼻子把负伤的战士卷起来送回后方.
"战象检阅以后,是表演'火箭舞'.一百多名身穿鲜艳服装的少男少女拥着一个巨型火箭婆娑起舞,舞蹈之后把火箭射向天空,祈求甘霖,五谷丰登.
"火箭舞结束,开始表演捕捉野象.这是一项'勇敢者'的节目,危险性很大,因此而丧生的事情经常发生.先上场的是捕象人的妻子,她们集体举行祈祷,请求佛祖保佑她们的丈夫平安.她们退场以后,一群刚从丛林中捕获的野象被驱入场内,后面跟着一群驯象.每只驯象的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管驾驭,一个机巧地甩动着绳圈儿,千方百计地要套住野象的后腿.野象先是东逃西躲,继而发起野性来,横冲直撞,但是终究逃不脱技巧娴熟的捕猎人的绳套,一头头野象,都被制服.
"捕象之后,还要进行驯象表演.参加表演的'选手'们轮流做各种高难度的机巧动作和超重负荷的物品搬运.在这里,可以看见大象用两只前肢表演'拿大鼎'、用一只后脚在一张铁制的小凳子上表演'金鸡独立',还会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最有力气的'大力士',能够用鼻子卷起三顿多重的树木,能够拖走载重五顿的大卡车.最精彩的节目,是大象足球赛.比赛的场地和真的足球场一样大小,每场比赛的时间为一个小时,分上下两个半场进行.每方三头大象,场上一共有六头大象在角逐.'运动员'是庞然大物,所用的'足球'当然也小不了,直径足有一米.比赛的时候,每一头象背骑着一个驯象人,指挥大象进攻、传球、截球、射门,传球一般用脚,也允许用鼻子,规则中也有罚任意球、角球、点球等等.别看大象身子笨重,可是踢起足球来,身子灵活得很,步子轻松得很,跑起来比不上马,比人可快多了.
"此外,'跑象拾物'节目特别轻松而有意思:在每一条跑道上,每隔十米远放一样小东西,例如火柴盒儿、香蕉、酒瓶、布娃娃之类,最后面的是一面红旗.比赛的时候,许多头大象一字儿排在起跑线上,一声枪响,一齐向前奔跑,遇到第一件东西,要把它捡起来送回到起跑线放下,转身再跑到第二件东西面前,再捡起来送回起跑线,转身再跑.如此一件件物品必须全部捡回到起跑线,最后谁先把红旗捡回来,谁就是第一名.这个比赛,有趣的是大象身子转动不灵,可比赛中偏偏要它多次转身.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大象,可不是那么听话的.它也许跳过某一件物品不捡,也许把捡回来的东西随便乱扔,甚至发脾气上火,任凭驯象员软硬兼施,也'罢工'不干了.惹得观众一阵阵大笑.
"'象人拔河'也很精彩.以一头体重四吨的大象为一方,以六十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为另一方,参加拔河比赛.第一场大象轻轻松松地就胜了.第二场小伙子增加到八十名,大象还是像生了根的一般,纹丝儿不动,稍一用力,就把八十名壮汉全拉趴下.第三场又增加了二十条好汉,一百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跟大象较劲儿,大腿粗的绳子绷得嘎嘣作响.开始的时候,大象似乎有些'戳不住'了,要动摇了.在拉拉队高声大喊大叫的鼓励下,大象使出了最后的劲头来,终于把一百个小伙子也拉趴下了.这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和喝彩声,欢呼大象的胜利.
"最惊险的节目是'大象跨人'.从观众中征集胆子大的人三四十个或五六十个,排成一排,躺到在草地上,人与人之间只留出半尺宽的空档.然后让几只大象从人的身上跨过去.这个节目看起来非常危险.一头大象好几吨重,一只象脚像一根柱子,要是踩到了人的身上,后果不堪设想.特别是象的后脚,迈动的时候大象自己根本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走'.稍有差错,人就成肉饼子了.看的人心惊胆战,躺在地上的人也提心吊胆,只有大象们却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像绅士似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没有一脚踩在人身上.等到全体'大象绅士'平安地通过了这条人体铺成的小路,全场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鼓掌声.
"大象节期间,除了参赛的'选手'之外,谁养的大象有什么特技或比'选手'的本事更大,都可以现场参赛.这样的比赛一直要延续到天黑以后.这时候,广场上燃起熊熊的篝火,象主拿出丰盛的晚餐来慰劳辛苦了一天的大象,让它们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各地来的人开始表演以大象为主题的歌舞演唱节目,一直要热闹到深夜.像这样的大象节,虽然不是全国各地都要举行,不过只要是养象、爱象的人,都可以到素辇去参加或参观.尽管我养的大象没什么出色的,可素辇的大象节,我倒是每隔几年就要去参加的呢."
"听说最名贵的象是白象,是不是?"
"那当然啰,白象是祥瑞的象征,历代都称白象为神象,是我们泰国少有的国宝嘛!历代泰国君王,都有加了封号的御用白象,出行的时候用作仪仗,显示自己的威仪.我们泰国的老国旗,不是就有白象的图案①吗?五百年前,暹罗、缅甸之间著名的'白象之战',就是因为争夺两头白象而引起两国的流血战争的.'物以稀为贵'嘛,白象名贵,就因为世界上白象非常稀少.通我们泰国,能有几只白象啊?白象是大象的变种,不是大白象生小白象.大象很聪明,它知道人们喜欢象牙,大象死了,都会把象牙埋起来;它们也知道白象名贵,所以一生下小白象来,就用污泥把它涂黑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养象,可我连一次也没见过白象是什么样子.从前,什么地方发现了白象,总要千方百计捕获它们,献到王宫去领赏.七世王的时候,王宫里还有好几头大白象呢.那是国王出行的时候作仪仗用的.大革命以后,国民议会说王宫里养那么多白象是浪费,要把白象也送到伐木场去做工.君主立宪以后,议会的权力比国王还大,国王心里舍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听说白象出宫的那一天,曼谷街上人山人海,都来给白象送行.不但养象的象奴哭,好多老太太都眼泪汪汪的.这几只白象,还是四世王时候进的宫,都已经一百多岁了呀!听说白象到了伐木场,集体绝食,不吃东西,就等着死.议会也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把它们又送回王宫来.回宫的那一天,曼谷街上又一次人山人海,都来欢迎白象返宫.可惜当时我没在曼谷,两次白象上街,我都没能看见.我们国家不像你们中国,大象是养在动物园里让大家参观的,不用干活儿."
①早先的泰国国旗,是一面红旗.泰国的船只出海,不论是官方的船还是民船,一律都挂红旗.拉玛二世在位的时候,新加坡船员因无法分辨泰国的船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于1816年向泰国政府建议为官方的船只设计一面新的国旗.恰巧这一年有人向国王进献了三头珍贵的白色公象,国王高兴之极,下令把白象图案加到了国旗上,作为新国旗.从此泰国有了"白象王国"的美称.白象红旗一直沿用到1915年新年,拉玛六世按惯例坐着"龙舟"沿湄南河巡视,接受百姓的瞻仰和致敬,却发现河边有一户百姓把国旗挂倒了:白象四脚朝天.他觉得很不吉利,当时就产生了设计一面制作简单又不怕颠倒的国旗.这就是1917年公布的红白蓝三色五格的泰国国旗,一直沿用至今.
第五个故事:活埋逃兵
1949年,中国国民党政府打了败仗,人员大部分逃到了台湾.1950年初,李弥兵团残部逃到了中缅边境,支持并发展了鸦片种植业.他的部队如果有人开小差,就要集合部队当众活埋,以求杀一儆百.
下面是一个泰族老人的目击记.
"泰北地区,除了出产柚木和大象之外,种植鸦片,也是山民主要的收入项目吧?"
吴永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引起了老山农的兴趣,滔滔不绝地说:
泰北地区公开种鸦片,那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已经不允许,即便还有人种,至少也是秘密的了.从前,全世界的主要鸦片产区在印度.中国人吸鸦片,都是英国人用轮船运去的.后来中国成了吸鸦片人口最多和种鸦片最多的国家.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陕西,都是鸦片的著名产区.不过自从1949年中国爆发革命以后,不论是吸食鸦片还是种植鸦片,在中国都绝了迹.在泰国,七世王的时候,老百姓种鸦片吸鸦片都不算犯法,不过管制得很严,鸦片属于国家专卖.各省都设有大公司,专门收购烟农的罂粟汁,由国家集中制膏,集中出口.各府各县设有二公司,专门发卖鸦片烟膏.老百姓要抽鸦片,政府并不禁止,不过只能到二公司开设的烟馆里去吸,不许百姓在家里开灯.私自开灯的,不但吸的人要受罚,出卖烟膏的人也要受罚,罚得还挺重的.所以当年泰国虽然不禁烟,吸鸦片的人并不是特别多.
1949年,你们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仗,国民党打败了,大部分逃到了台湾,只有一个李弥兵团的两三千残兵败将,从云南边境逃到了缅甸.当时缅甸独立才两年,武装力量薄弱,虽然也出兵打了一仗,却大败而归.加上北部山区的掸族和佧佤族也在闹独立,政府有点儿自顾不暇,只好暂时与入侵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妥协了.可是李弥残余部队依靠台湾空投的一点儿军火、物资,也根本无法生存,只好发挥自己的军火优势,以"护商"的名义专门替走私鸦片的马帮当保镖.掸邦地区是深山密林,所有的鸦片都要用牲口驮运到泰北来,才能通过公路铁路偷运到全世界去.可是不论缅北还是泰北,土匪的力量也相当强大.马帮如果没有保镖,简直寸步难行.以前给马帮当保镖的,人员和武器装备其实比土匪好不了多少.自从国民党残余部队干上了"护商"这一行当,开头也有几支不自量力的土匪武装出来骚扰一下,但是不久就被全副美式最新装备的国民党正规部队给打败甚至消灭了.从此这支国民党部队成了缅北山区的真正主人.他们和边境的土司、头人勾结起来,威胁利诱山民们也大量种植罂粟,然后廉价收购,制成鸦片和海洛因,走私出口,赚取美金,再购买武器弹药粮食和各种物资.闻名世界的"黑色金三角",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
那时候,国民党部队的势力范围一直伸延到清莱、清迈一带,人员不但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据说总数不下三四万人.有许多是从中国云南那边逃过来的,有一些是兼并和投靠的小股土匪,还有一些是缅甸、泰国、老挝的华侨子弟.那时候,我们家也不得不种一些罂粟.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关卡和交通路线都控制在他们手里,没有武装保护的马帮,根本就甭想行动,更不要说做生意了.老百姓很难走出"金三角"地区,柚木也运不出去.要吃饭,要穿衣,只好种罂粟,拿鸦片去跟他们交换.我们本来都不懂中国话的,如今村寨之间中国人比泰人还多,处处地方都要听中国人的管束和命令,渐渐地,我们泰民也大都能听懂中国话,也会说几句中国话了.
那时候,离我们村寨不远就驻着一营李弥的兵.他们自己砍竹伐木,建造了营房,建造了十分简陋的海洛因加工厂.那些当兵的,据说原本都是抓来打内战的中国老百姓,本指望三年五载打完了仗能活着回家,跟亲人团聚,如今败退到了他乡外国,靠给走私鸦片的马帮当保镖过日子,眼看着永远没有回家的一天了.没有出路加上思家心切,所以常常有人铤而走险,三五成群地开小差逃跑.
在"金三角"的中心地带,地广人稀,除了原始森林就是热带雨林,连路也没有,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碰见土匪,所以逃跑是很困难的.三个五个人,就是不追不赶让你跑,也跑不出去,不是饿死、困死,就是被土匪吃掉.清迈是金三角的边缘,从清迈往南,就不是李弥部队的势力范围了,相对而言之,逃跑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李弥要在我们那里驻扎一个营的兵力,防止士兵逃跑,也是原因之一.
部队远离国土,要在深山老林里求生存,本来就相当困难了,再要补充兵员,当然更不容易.这支残余部队能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住下来活下来,靠的就是团结,也就是"内聚力".开头一些日子,他们的口号是"反攻云南",以配合蒋介石的反攻大陆.因为部队里以云南人居多.不过当兵的人人心里都明白,连手握重兵还有美国人支援的蒋介石,都无法反攻大陆,他们被困在深山密林里的这区区几个人,所谓的"反攻云南",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所以部队里开小差的情事,时有发生.越是金三角的边缘地区,逃兵也越多.
国民党部队对于逃兵的处罚,一向是很严厉的:空手逃跑的要打屁股,带枪逃跑的要枪毙.来到金三角以后,处罚加重了一级:空手逃跑的枪毙,带枪逃跑的,先打屁股后活埋,什么可怕来什么,目的无非是为了杀一儆百,让当兵的看了害怕,再也不敢逃跑.
当兵的开小差,目的是为了活命.可是在金三角地区,空手逃了出来,依旧无法活命.只要手中有枪,不但路上碰见土匪可以抵挡一阵,饿了可以打猎充饥,就是逃出来以后,也还可以用枪换钱当路费,继续踏上回家的路.所以当兵的不逃跑便罢,只要逃跑,第一是很少个人行动,第二是很少有不带枪的.
李弥残余部队从中国大陆溃逃出来,武器弹药十分紧缺.跑几个人还是小事,丢几支枪,可就是大事了.当官的不说你带枪逃跑是为了自卫或求食,而说你是叛变投敌,因此凡是带枪逃跑的逃兵,必用最最残酷的刑法来处置.
那一年,我还只有十来岁,驻扎在我们村的那个营抓住了九个带枪的逃兵.据说他们一伙儿本来有十几个人,抓捕的时候打死了几个,抓回来的几个也大都带伤了.
营长见我们村寨的土地庙前面有块空地,就把一营人都带到这里来,把九个逃兵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跪在正中间,三个连一连一面,站成个马蹄形.村民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许多人就围着看热闹.只见营长绷着脸训了一顿话,就吩咐打屁股.九个逃兵分给三个连,每连三个,一个一个挨着打.他们把逃兵的裤子扒了,放倒在地上,两个人摁肩膀,两个人摁大腿,用竹扁担打,规定每人打三下,全连一百多号人,每个逃兵都要挨四百多下.头三下由连长示范,规定一定要把竹扁担高举过头,用全身的力气打下去.然后从一排一班开始,一人三下轮着来.连长戳着扁担就站在旁边,谁要是打轻了,连长的扁担"啪"地就打在谁的屁股上,刚才打的一下不作数,继续再打,所以谁都不敢打轻了.
开头几个人打,挨打的逃兵还"爹呀""妈呀"地叫得震天价响,打到后来,只听见猪叫似的哼哼,再打到后来,就只听见扁担着肉的声音,听不见喊叫的声音了.最惨的是:竹扁担打裂了,打在屁股上,夹住了肉,再扬起来,连皮带肉一条条往下撕,把那屁股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每一扁担下去,鲜血溅在旁边摁着的四个人身上、脸上,把摁的人都变成血人了.有几个伤势重身体弱的,没等一连人都轮到,就已经咽了气.
九个逃兵,活活地打死了四个,剩下五个,也像死猪一样趴在地上起不来,连哼哼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这时候,排队站着的兵有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有的吓得浑身筛糠,瑟瑟发抖.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见是这样惨无人道,早一哄而散了.剩下没走的几个,不是有铁石心肠,也不是想多看几眼,实在是吓得迈不开步,就像用钉子钉住在地上似的,动不了窝儿了.我……我……
我就是这走不动中间的一个.说实话,我宁可进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这样残酷的场面啊!从那以后,每逢我想起或者讲起这件事情,我心里都会非常难过,有时候几天几夜都平静不下来.你们是没有亲眼看见那凄惨的场面,要是看到了,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的.
打过了屁股,营长命令在土地庙旁边一溜儿挖了九个坑,四个打得血肉模糊断了气儿的,头朝下埋了.五个还有气儿的,两个人架着一个,脚朝下站在坑底,由两个人铲土往坑里扔.这就叫活埋.其中有一个逃兵,跟铲土的那个兵正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俩人还是一起抓来的.铲土的手拿铁锹,低着个头,一锹土也没往里扔.营长看见了,大声催促,他好像没听见,反倒是站在坑里的开口说话了:"虎子,你就填土吧,我不会埋怨你的.
你也是没有办法.再不听命令,你就要吃苦了.咱俩是一起长大的,你要是有回家的那一天,告诉我娘,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叫她不要惦记我,千万别说我不在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虎子也"嗷嗷"地哭.营长的催促已经变成了咆哮.
站在坑里的那个,知道剩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抬起头来,强忍着悲痛,哽咽地说:"虎子,别哭,往坑里填土吧!营长一发火,你可就也活不成了."虎子听他这样说,撮起半锹土来往坑里扔.看看站在坑里的老乡,屁股上打碎的肉,一块块挂着;毫无血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又撮起一锹土往坑里填,另一个填土的,已经把土填到他大腿根儿.站在坑里的,又想起了一件事儿:"虎子,我再求你一件事儿.你要是能回家,求你照看照看我娘和我妹子.你也知道,我妹子是个好姑娘,我娘病病歪歪的,多亏她照顾才活了下来.你回去,要是我妹子还没嫁人,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跟着你……"他没有力气说下去了.撮土的也停住不撮了.营长站在土地庙前,眼睛看着这边,虎着个脸下了一道命令.
从队列里跑步走出一个班,到虎子跟前站住.不由分说,四个人摁倒了虎子,另外一些人就轮流用扁担打.虎子咬住了牙,愣是一声也没叫.大约打了有一百来下,营长喊了一声"停",又命令虎子继续去填土.虎子强挣扎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拿起铁锹,却仍是不肯撮土.站在坑里的,土已经填到他小肚子上面,有气无力地哀声求着:"虎子,你就快填吧,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你犯不着再为我吃这苦."虎子梗了梗脖子,大声地答复:"我是人,我宁死也不活埋自己的哥儿们."他没有想到,营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听他这样说,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坑里:"你要找死,那还不容易吗?好,我成全你!"说着,命令刚才打屁股的那一个班一起往坑里填土.虎子是横着滚进坑里去的,坑底下已经有了二尺来厚的土,再加不了多少土,就和地面平了.一个大活人被埋进了土里,憋得直往上拱.营长就命令那一班人全上去踩.直到地底下不拱了,断气了,这才罢休.
另外几个被活埋的人,土一填到胸口,气儿就透不过来了,鼻子里直冒血.土一过肩膀,脸就憋成了紫色,嘴里、眼睛里和耳朵眼儿里都流出血来;土埋过了脖子,有一个逃兵眼珠子努了出来,蹦出了眼眶,吊在颧骨上;有两个逃兵把舌头都嚼碎了,又吐了出来;虎子的老乡嘴一张,血像喷泉似的往外喷……
营长活埋了九个逃兵、一个"叛逆",扔下一句话,骑马走了.三个连的士兵,分别由连长带回营房.土地庙的旁边,留下了九个坟头、十个屈死鬼.我是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才由家里人把我架回去的.到家以后我就病了,成天说胡话,一睡着了就说梦话,大喊大叫.请医生来看了,吃了好几服药,才渐渐地好了起来.直到现在,还提不得这件事儿,一提起来,就心惊肉跳,就好几天不得安宁.
我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营长.就算逃兵有死罪,也不过枪毙的份儿嘛.我们当地有一句老话,叫做"判了活罪的没死罪,判了死罪的没活罪",他们中国人,怎么竟能先打屁股后活埋呢?我在病中,曾经大惑不解地问爷爷:"土地爷是保一方平安的,土地爷怎么不显圣,怎么不救救那几个逃兵、不治治那个营长呢?"
我爷爷沉思了好久,这才慢慢地摇摇头,低沉地说:"我也反反复复地想过多次,为什么咱们的土地爷不显灵呢?第一可能土地爷不在家,串门去了,各村都有土地爷不是?他总不能天天都在庙里坐着呀!第二,都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可能是那个营长报应的时候没到,部队开走以后,他究竟落一个怎么死法,谁知道呀!第三,还有一句古话,叫做'神鬼怕恶人';特别特别恶的人,连神鬼都怕他哩,只能由我佛如来自己来治他啦!"
等我的病一好,我家就搬走了.土地庙是保我一村平安的,土地庙前面发生了这样凄惨的事情,土地爷还不吓跑了呀?没有土地爷的村寨,还能住人么?其实,我家是寨子里最后搬走的人家.原因就是我害了病.要不,早跟邻居们一起搬走了.
直到现在,我们原来住过的那个寨子,土地庙和高脚楼的遗迹都还在,九个坟头也还能看得见,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谁也不会再到那里去了.
老山农讲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车上的人,除了托钵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外,谁也没有出声.周围静极了,好像空气也凝固了似的,连风都不刮了,只听见三匹马的马蹄得得和赶车的扎嘎甩得鞭子"啪啪"地响.
这一下午,大家被老山农的凄惨故事所感染,再也没人有那兴致讲故事了.
第六个故事:山城旅店的女招待
乡下姑娘玛妮还只有16岁的时候,她爸爸得了严重的肺病.支付医药费和一家人生活费的重担,就落到了这个小姑娘稚嫩的双肩上.仗着她脸蛋儿漂亮,身材窈窕,又能歌善舞,到城里的旅店当上了女招待.可她不知道在这里当招待,白天要上班,夜里还要上班,不但没有工资,而且还要给老板交"管理费".
下午三点多钟,本来有点儿阴沉沉的天气,终于下起了牛毛细雨.泰国的湄南河平原和沿海地区,年降水量平均在2000毫米左右,比中国的东南沿海要高500毫米左右,而北部山区的年降水量,竟高达5000毫米,雨季多雨,更是平常而又平常.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件见惯不怪的事情.马车上的乘客们,男的大都无所谓,女的最多也不过再披上一块纱龙,谁都没有放下塑料顶棚来聊避风雨的意思.──也难怪,一共只有四五个平方米的马车车厢,比一张双人床也大不了多少,如果再变成一个笼子,闷在里面,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谁受得了?
但是,路却愈来愈难走了.
泰国的交通,除了一条荷兰人建的窄轨铁路直通南北之外,只有曼谷附近湄南河流域和南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公路,是平整的柏油路面,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名义上也有公路,实际上都是略微加宽的乡村土路,一下雨就翻浆,许多所谓的"公路",都是半年通车半年闲.这些公路,为避免翻越高山峻岭,尽量跟着河流的流向走,因此大部分公路,都一面是山,一面是河,修路的土石方量比较大,不可能修得太宽,两车交汇都比较困难,一旦翻车,就会掉进深不可测的河沟里去;而一旦发生了塌方滑坡,道路被泥石流所阻,就好像闸了一道闸门一般,单身空手或骑马固然可以通过,车子要想过去,可就困难了.
扎嘎的这辆马车从南邦出发,因为前面一段路有公路局的道路工人清障,行进还算顺利.眼前的这段路,清障工人还没有到达,遇上有泥石流挡道,只能卸车拆车,别无他途.中午第一次拆车,道路离南邦近,路基好,还比较干燥,现在头上细雨濛濛,脚下泥泞滑溜,卸下装上,几乎比上午要多付出一倍的力气,除了托钵僧照例站在一旁默诵经文之外,其余九人,人人出力,果然有点儿同"车"共济的样子.每过一关,大家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还好,一下午,也不过两个地方需要拆车,紧赶慢赶,在五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达了敖县县城.车子还在郊外的山坡上,远远地就看见一片房顶,还有一座佛塔,灰白色的塔尖高高地指向天空,美丽而神奇,是佛教国家特有的景色.
敖县还属南邦府管辖.再往北,就进入清莱府地界了.在泰北,敖县并不算最小的县,但是县城里的居民却不太多,看上去比中国的江南小镇还要小.所有的商店和居民房,清一色儿全是高脚楼,与村寨里的高脚楼不同的是:房顶上盖的不是椰叶或芭蕉叶,而是当地一种没放进窑里烧制过的土瓦.连县珊,也就是县衙门,都是高脚楼,只不过是木结构,格局大一些、外观漂亮一些,房顶上盖的不是土瓦,而是进口的镀锌铁皮,如此而已.在泰国,不论村寨还是县城,最大最漂亮的房子,是给佛住的,不是给人住的.这也是佛教国家的特色之一.在敖县,最好的建筑,当然是寺院了.
扎嘎把车子赶到一家挂着"敖县车马旅店"大牌子的旅店门口,对大家说:
"再往前,十胜八胜之内,可就没有宿头了.天下着雨,眼看就要黑下来.咱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其实,他这话不说也不要紧.能在县城的旅店里住下,难道还有谁愿意到小村寨的土地庙里过夜不成?
大家纷纷下车.旅店老板满脸含笑地迎了出来,合十招呼:
"萨瓦迪!欢迎欢迎!天气不好,道路阻塞,诸位旅客,一路辛苦!快请进来,小店设备虽然不是一流的,招待可是顶呱呱的哟:热饭热菜,味道可口,招待小姐,服务周到,大小房间,随意选择,铺设整洁,卧具干净,光临住宿,包君满意!"
吴永刚想起多洛给他的那几封信,掏出来一看,其中果然有一封是写给"敖县车马旅店格勒老板"的,就执信在手,上前合十问讯:
"萨瓦迪,请问,您就是格勒老板吗?"
"萨瓦迪,不敢当!在下正是格勒.请问有何见教?"
"南邦多洛先生有信给您,请您多多照应."
吴永刚把多洛的信递给格勒,他瞄了一眼,立刻就满脸含春地欢笑起来:
"啊呀,原来是上客光临,荣幸,荣幸,真是小店的荣幸!多洛先生嘱咐小店要伺候得周到些,那是当然!多洛先生就是不吩咐,小店也会以上宾之礼来接待贵客的."说到这里,他回头向门内高声叫喊:"玛妮,贵客临门了,你还不出来接待呀!"
随着这一声叫喊,应声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水绿络骚甲子①、抖动着胸前的一对丰乳、裸露着两个明显是擦了粉的雪白的肩头、下着紫红色长筒裙、齐额角插了一圈儿兰花的姑娘来.她的相貌、身材其实都不错,可是打扮得俗不可耐,而且偏要尖着嗓子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答应:
①络骚甲子──泰族青年女子穿的一种无肩头背心,是一个圆筒子,用两条同色小带挂在两肩,胸腋以上全部赤裸,本是家居便装.当地华侨、华裔称之为"吊肩衫".
"来了,来了!这个鬼天气,又下起雨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贵客了呢!"
格勒冲吴永刚一扬下巴:
"快把上客吴先生领到贵宾楼去休息,好好儿伺候着!"
玛妮又是一声娇滴滴的"是咧!"就过来帮吴永刚提起帆布包,说了声:"请跟我来."就在前面引路.
吴永刚颇有些后悔不该这样早就把多洛的介绍信亮出来,以致在这一车旅客中,他的身份显得有些突出了.
进了大门,才看清里面是一个"口"字形的大院子.围着大院子,除了大门两边是平房之外,其余三面高低大小都是高脚楼.正对着大门,是一排朝南的木结构高脚楼,中间一座房子最高,像钟楼一般,四面脱空,看上去好像只有一间房间.大概这是一等客房了.这座楼房的两边,各有一排稍矮的高脚楼,也是木结构,每排大约有三四间房间.这大概是二等客房.院子的东西两面,各有一排低矮的竹楼,房间都很大,连在一起,样子像营房.这是三等的统铺,无所谓房间了.大门两旁朝北的平房,一面是马厩和草料房,一面是老板伙计的住房和烧菜做饭的厨房."口"字形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碎石子甬道,把院子分割成"田"字形,从甬道可通三面高脚楼前各自的木扶梯,旅客可以从这里直接上下进出.此外,所有的房间前面都有相通相连的阳台.就是楼与楼之间,也有"天桥"连接.这样,即便在雨季,店家送水送饭,或旅客互相来往,都不必露天行走了.
玛妮把吴永刚引到正中间那座小楼前,沿着木扶梯上了楼,前面是一个阳台.门前放着一个棕垫,那是擦去脚上、鞋上的尘土用的.门旁边放着一个铜盆和一把大铜壶.这里没有自来水,一般的旅客,只能下河洗涤.旅店特地为一等客房准备一把贮水壶,以备高贵的旅客随时可以用壶里的水洗脸、洗手、洗脚.开门进房去一看,里面是内外两间,都是木地板,象征性地用半人高的篾笆隔开,四周却都是木板墙,窗户还是双层的,一层玻璃窗开着,一层纱窗关着.外间放有木制的桌椅,桌子上还有一台十分老式的留声机,这里就算是客厅吧.泰族人住竹楼,一般都不用床,而是在地上铺几张竹席,全家人都围挨着火塘睡在一起;这里的"贵宾楼",因为有时候也要接待非泰族的外宾,所以半泰半洋,居然在里间设一张雕花的大木床,挂着淡绿色的蚊帐,作为高级卧室.
泰国的经济文化发展南北差异很大.随着旅游业的开发,沿海地区和湄南河两岸发展得相当快,人民生活已经逐渐接近西方,英美香港有什么,那里都有;甚至英美香港没有的东西,那里也有.但是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却还相当落后.有的地方,比起现代化的曼谷来,几乎要落后两个世纪.南邦虽然也属于北部地区,但它处于北部地区的中心,又有火车过境,经济文化的发展尽管比不上南方,在北方就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至少有电灯自来水,街面上店铺林立,西式房子和高脚楼同时存在.说起来,敖县离南邦不过一百公里,但是经济文化,至少相差一个世纪.这里连电灯都还没有,遑论广播、电视了.
泰族人的村寨一定傍水而建.因为地处热带,气候炎热,最热的时候,摄氏40度是常事儿,中午阳光直射下,能把鸡蛋烤熟了.夜晚入睡之前,人人都要下河洗澡,连女子也习惯于入江河溪流裸浴.即便在凉季,他们白天大都不穿鞋,入睡之前,也需要下河洗脚,然后换上拖鞋.以前是木拖鞋,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现在大都穿塑料拖鞋了.
玛妮把吴永刚安顿在最漂亮的客房里,回头又送来茶壶茶杯和洗脸、洗脚水.看来,这是对头等客房的特殊照顾.
吴永刚洗过了脸和脚,端一杯茶,站在窗前的阳台上远眺.尽管毛毛雨并没有停止,但是住在东西两面三等客房里的男女旅客们,却都提着拖鞋到大门外不远处的小溪边洗澡去了.
这时候扎嘎已经把马车踃(音shào哨)进车库,牲口也拴上了槽头,喂上了草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马是不睡觉的,顶多不过站着闭一闭眼.但是夜里仍要不断地吃,不然,第二天就没有力气拉车了.赶车的人辛苦了一天,半夜里还要起来给马添一两次料.因此扎嘎就睡在车库里.
托钵僧呢,按规矩和尚四大皆空,吃八方饭,身上不带一文
钱,随遇而安,逢斋化斋,逢缘化缘.到了旅店,他没跟大家一
起进客房,而是随着扎嘎进了大车库.
扎嘎不愿意托钵僧也住在车库里,要他进客房去.托钵僧却
说:自己是不交店钱的旅客,还是不进客房的好.反正做和尚的
有舍身饲虎之心,无生老病死之虑,就地坐禅,随处可歇,不在
乎房内房外.只为外面下雨,才不得不在车库借宿一宵.两人为
此吵吵起来.扎嘎还在喋喋不休,老和尚却不想再与他理论,管
自盘腿打坐,不停地念佛.
泰国是个佛教国家,百分之九十的人信佛教,对和尚都特别
尊敬.还有百分之十的人或是伊斯兰教徒,或是基督教徒,他们
虽然不信佛教,但也不能打骂和尚.这就叫"不看僧面看佛面".
扎嘎似乎不是佛教徒,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吴永刚正在眺望,玛妮送饭来了.一个托盘里面,米饭酒肉
都有,菜肴也还不错,当然辣的居多.当地人早先吃饭用手抓,
近代提倡卫生,吃饭改用勺,吃米粉才用筷子.格勒得知吴永刚
是中国人,为尊重中国人的习惯,特地吩咐放了双筷子.
天气潮湿,喝两口酒,吃点儿辣椒,对身体有好处.玛妮就
站在桌子旁边替吴永刚斟酒.她的那件"吊肩衫",本来就短,露着半个乳房和一条深深的乳沟,斟酒的时候,故意面向吴永刚把腰弯得低低的,让一对丰乳就在客人面前几乎全裸地晃动.她一边伺候着,一边打开留声机,放了一段泰族音乐,并在乐曲的伴奏之下唱了一支歌,跳了一个舞.吴永刚听那唱片旧得兹啦兹啦的十分刺耳,所谓歌舞,不过是念经一般的哼哼和肆无忌惮的全
身扭动而已,并无出色之处,推说他吃饭的时候不习惯听音乐看
跳舞,她也就很知趣地停止了哼唱和扭跳,把留声机合上.她一
面继续斟酒,一面随口问一些有关中国的事情,又问来泰国几年
了,常住什么地方,在这样的雨季,跑到这泰北山区来做什么,
又讨好地问对她的服务满意不满意,还有什么要求,等等.
吴永刚闯荡江湖多年,根据玛妮的言语、神态和那双带钩儿
的眼睛,心里基本上已经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就一边吃饭,一
边随口答应着,并不怎么理睬她.
玛妮见吴永刚并不上钩,也无可奈何.泰国一年四季都有蚊
子,雨季更加猖狂.她见吴永刚喝过了酒,开始吃饭,就站在一
边替他扇扇子打蚊子.等他吃完了饭,把残汤剩水收拾了,端了
托盘自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吴永刚正要寻找蜡烛,
只见玛妮一手提一把白瓷茶壶,一手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推门进来了.
"吴先生,刚才我去洗了一个澡,灯送晚了,对不起."
她把灯放在桌上,随手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献到了吴
永刚面前.她头上的兰花已经全部卸去,上身的络骚甲子换成了
浅紫色的"泡丰",也就是一条只有几寸宽三四尺长的绸带子,
象征性地围住了乳头,在背后打一个蝴蝶结,只要一拉结扣,上
身就赤裸了.下身围的是一块浅绿色的绸子,露着肚脐眼儿和纤
纤细腰,绸子的一端,只在腰间一掖,没有任何扣带之类,只要
随便一拉,下身也就赤裸了.
玛妮入夜之后如此打扮进入客人的房间,此来为何,聪明人
一看自然明白,是不用再问的.可是吴永刚这个聪明人偏偏要装
糊涂,故意问:
"你忙活了一整天,如今天黑了,你也该下班了吧?"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哪!白班完了,接
着上夜班嘛!"玛妮故意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说话.
"上夜班干什么呢?"
"伺候您哪!"随着这句话,一个迷人的媚眼飞了过来.
"你是老板雇来专门伺候这个房间的客人吗?"
"不是他雇我来的.是他答应让我到这里来专门伺候贵客.我到这里来已经三四年了,他只管我的吃和住,没有给过我一个铢,到了每月月底,我还要给他钱呢!他说客人给我的赏钱,比给他的房饭钱多.其实呢,这间客房不是天天有客人.没有上客的时候,这间客房就空着,我就只好伺候另几间客房里的客人.他们不能算是上客,给的赏钱就不太多.再说,客人给多少赏钱,全凭他们高兴,又没个标准,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多,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少.伺候人么,不比买卖交易,既不能给客人开发票,也不能让客人给我开收据.客人到底给我多少钱,只有我自己清楚.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老板多要了我不少钱走."玛妮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那你可以不在这里干嘛!"
"您没看出来么?在这个县城里,就数格勒大叔这家旅店算最大的啦!在街上,是还有两家小旅店,可那里没有这样干净舒服的单人上房,大都是'进门倒',也就是进了门只能躺下睡觉的意思.凡是到敖县来的上客,只要是过夜的,大都住格勒大叔的店.我要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店里去,就赚不到这样多的钱了.格勒大叔知道我舍不得离开他这里,所以存心敲我的竹杠.我也只好想开些.反正我是给客人提供服务的,是多是少,总是我收入,不用我支出.除非这一个月断档就没有一个上客.好在这样的事情,几年来还没有过."
"你都给客人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呢?"吴永刚再一次明知故问.
"这就看客人的喜欢啦!一般的,不过唱歌、跳舞、侍寝这三样.最多再伺候他们烧几个烟泡,帮他们捶捶背、揉揉腿什么的.过路的大佬,无非花几个小钱找点儿乐子寻点儿刺激享受享受嘛!南方来的客人,说我们北方姑娘性子野,把这叫做'打野味'呢!吴先生,你们中国人,喜欢怎么玩儿,您想要我提供什么服务呢?"
"你说一般的客人不过是要你唱歌、跳舞、侍寝这三样,那么,不是一般的客人呢,他们都要你干什么,遇上过什么特殊的要求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玛妮满心以为交易已经谈妥,今天夜里,自己是出卖给这个中国客人了,所以大大方方地谈开了生意经,并不以为有什么难为情.不料吴永刚却不点节目,而是想看看玛妮都能提供什么节目.这倒使她为难了.说实在的,既然有心出卖自己了,怎样卖还不都是一样?可是有许多客人所要求的,尽管当时自己也都忍着迁就着让客人满意了,可是过后想想,却实在恶心.尽管她已经干上了这一行,有些事情当时也做了,可要她事后详细描述,她还真有些说不出口.她也和一般泰国人一样,恪守"房帷之事可行而不可言"的习惯.再说,今天来的这个中国客人,是不是也要自己重复那些"非一般"客人所要求的呢?这样一想,她倒又有些顾虑了.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只是笑了笑说: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更不可思议的呢!这里开的是旅店,南来的,北往的,本国的,外国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特别是那些从山下来的人,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情没见过?他们总以为:他给钱了,我就等于卖给他了,就应该什么都听他的,他想怎么玩儿,就可以怎么玩儿,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我们山里人不像山下人那么开通,只知道睡觉就是睡觉,不懂得还有那么多花样.特别是前两年我的年纪还小,这些反常的事情,连听都没听说过,也实在难以接受."
"那么说,你还是碰见过这种特殊的客人,也勉强接受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啰?"
"怎么说呢?"玛妮迟疑了好久,终于赧然地开口了:"有一回,有个客人要我脱光了衣服,摆出各种姿势来让他前后左右转着看,一边看一边拍着手哈哈笑,可又不是要拍我的裸体照片;有的客人,对那个事情不感兴趣,却喜欢从头到脚摸,摸摸不过瘾,还用舌头从脸上一直舔到脚,舔得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他才满足了,呼呼地睡着了;……还有个客人,竟要我光着身子骑在他的脖子上,他呢,激动得很,像疯了似的,驮着我满房间里转圈子,几乎都把我转晕了;……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定要我用牙咬他的肩膀,说是咬得越疼越舒服,不把他咬疼了,他就到不了高潮;还有一回,有个客人倒过来要用牙咬我,我不肯,他就给钱,我只好忍着,他还不满足,一定要我大声喊叫,我不干,他又给钱,以后他每咬我一口,我就爹呀妈呀的狂叫,他这才满足了.……您说,这些人,是有神经病不是?"
"这些人,可以说是有神经病,因为他们的心理状态都不正常,正确地说,是性心理变态.前几种人是'一事妄想狂',只有他想望的、习惯的,才够刺激,此外,任何别的事物对他都没有吸引力;后两种人,一种是'虐待狂',一种是'被虐待狂'.他们只有受到折磨或者折磨别人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幸亏你遇见的两个人只热衷于用牙咬,如果碰见一个要用烟头烫、用鞭子抽甚至要用刀子拉才满足的变态者,你可就苦啦!你说说,除了这几个之外,还遇见过什么特殊的客人?"
"没有了,就这几个,还不够特殊的呀?"
"你别害怕,我不是性心理变态者,凡是你碰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要求或者强迫你去做的,还不行么?"
"唔……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这地方偏僻,又不是旅游区,过往的客人终究不是太多.再说,我出来的时间也不长,才三四年工夫,即便稀奇古怪的事情别处都有,可我的确没碰见那么多呀!"
"好吧,这个我也不勉强你.我只想打听一下,你的客人,一般的给你多少钱?特殊的给你多少钱?"
"这个……"她又犹豫了,不知道吴永刚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大概是想按人家的价码照方抓药.于是她就往高里说:"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东西都有价钱,独有这个女人伺候男人的事情,是没有一定价格的.这要看客人大方不大方.大方的,出手就给一千铢,不大方的,五百铢还有点儿舍不得,非得再三向他讨才拿出来.倒是您说的那些'心理变态者'手松,只要他高兴起来,一千两千的根本不在乎,就是把他的口袋掏空了,也不要紧.难的是要他们高兴一下,可真不容易."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不肯说.
"这样行不行?咱们俩来一个君子协定:今天晚上,我碰也不碰你一下,只要你坐在这里跟我聊两个小时天,我多了没有,付你五百铢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你得给我说实话,编故事应付我可不行.十点钟正,我就让你回去.我明天还要赶路,你明天还要干活儿,大家都需要休息,不能睡得太晚了.怎么样,做得到吗?"
"这个……"她扭动一下腰枝,装得难以决断的样子,其实是感到惊讶,是在思考:这个自称不是性心理变态者,怎么比神经病还要神经病呢?三四年来,碰见过的客人,没有一千个,也有好几百了,他们付出几个钱,谁不是要在她的身上加倍地找回去呀!他们一个个都像从来不睡觉的夜猫子,从天一黑就开始变着法儿地折腾,不折腾得你散了架,躺在地上动不了了,甘心罢休么?甘心把钱拿出来么?还有一些善财难舍的,把人家折腾得像一摊烂泥了,他却又心疼起钱来了,一百一百地往外掏,哪儿有他这样好心,不但不折腾人,还想到我也要休息,十点钟就让我走?难得遇到这样好心的怪人,这五百铢,不赚白不赚.这样一想,她倒痛快起来了:"好哇,只要您愿意,我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能够休息一晚上,又挣到钱,正求之不得呢!您想了解什么,凡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您.比如您问有什么更特殊的客人,我就不好意思全说出来.您是不知道,有的人不喜欢走前面,一定要走后面;有的人,宁可出大价钱,一定要我用嘴……"
"这些事儿,你不好意思说,我并不勉强你.其实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非要你回答的意思.我说过的,咱们是随便聊聊,不是要向你了解什么.你能够把真心话都告诉我,我就很满足了.你坐下来,咱们接着聊.我问你,你读过书么?除了干这个,你还能干什么?"
"我家住在离县城二十多胜的乡下."她依言在吴永刚的脚下席地而坐.她自鄙,自认低人一等.在上等人面前,她不敢与人家平起平坐.但她是拿了人家的钱伺候人的,又不能坐得太远了.因此她虽然跽坐在地上,却把上身靠在客人的大腿边,扬起脸儿来,楚楚可怜地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我家里穷,没有机会上学.不过我弟弟倒是上过三年'国小',他放学回来,就教我识字.我们的泰文是拼音的,比你们中国的方块儿字好学得多.所以普通的书报,我大都能读,简单点儿的书信,夹几个错别字也能写.家里地里的活儿,其实我也都能做,可就是不如在这里能赚到这样多的钱."
"你在这里赚了钱,都干什么用呢?是拿回家去?还是给自己做嫁妆?"
"当然是拿回家去呀!我们泰国雨季时间长,空气潮湿,生肺病的人很多,是最常见的病.我爹生肺病好几年了,如今刚好些,身体还很虚弱,什么活儿也干不了,还要吃些营养的东西;弟弟呢,又还小,有些活儿还不会干.没办法,只好让我到这里来干这个.自己的嫁妆啊,我这辈子是不想了.大家都知道我在旅店里当招待,本地人,谁会娶我呢?外地人来到山区,旅途寂寞,找我伺候,不过是逢场作戏,拿我解解闷儿而已.他们高兴的时候,也会说一些让我听着喜欢的甜言蜜语,其实那也是玩笑.一个过路的客人,昨天还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今天怎么可能就喜欢我爱我了?这些事情,我早就前前后后想过多少遍的了."
"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干这一行,出卖的是青春,是生命.一个姑娘,青春能有几年,你不是不知道.不说年老,就是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你怎么办,想过没有呢?"
"怎么没想过?我是我妈的娇闺女,我们全家谁都不愿意我出来干这个呀!可当时逼到那个份儿上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顾眼前,过一天算一天.几年以后,人老珠黄,客人不喜欢我了,格勒老板也不肯留我了,我当然只能回家.嫁是嫁不出去的,没人会娶我.我弟弟说过,现在靠我养着这个家,等他长大了,他会养活我一辈子的.这话能不能兑现,现在也只能这样说说而已.人心难测呀!今天我养活他,他自然这样说;等到他养活我,等他娶了媳妇儿,可能又要嫌我这个做姐姐的丢了他的人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不还有死路一条么?"说到这里,玛妮不由得动了真感情,心里一酸,眼睛圈儿就湿了.急忙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吴先生,我不应该念这些苦经的."
"倒是我不应该问你这些的.惹你伤心了,对不起."吴永刚很诚恳地向她道了歉."只是我还不明白,你家住在乡下,怎么会到城里来当招待呢?"
"这话说起来,可就只能怪我命苦,是我命中注定的了.四年前,我爸爸得了肺痨,整天咳嗽,还吐血.吃了过路郎中的几服药,根本不管用.人家说,这病在外国早就不算病了,有特效药,一治就好.县里的西医诊所,兴许就有这种药,要我爸爸进城来看看.谁陪他来呢?妈妈不识字,弟弟还太小,那年我已经十六岁,我们这里的姑娘成熟得早,十五六岁的姑娘,有不少人都做了妈妈了.我已经十六岁,当然是个大人了,而且也算是识字的人,就决定让我陪爸爸进城来.到了诊所,大夫前胸敲敲,后背听听,说是爸爸的病已经很重,肺里面都有好几个空洞了,如果再不赶紧治,只怕性命都有危险.我们一听着了慌,求大夫给开方子.大夫一算,单是药钱一个月就要两三千铢,还不算诊金.因为这药是美国进口的,本来就很贵,运到我们山区来,价格就更贵了.再一问,就是这种特效药,也要吃一两年才管用.仔细算算,没有三四万铢,不用想治好我爸爸的病.我们家本来就穷得叮噹响,想想办法,东借西借,三四千铢也许还拿得出来,三四万,到哪儿变去?爸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是他的命不值这许多钱,不治了.回家去等死吧."
"那么后来怎么又到了这里了?"
"您别急呀!是诊所的那个大夫,他可真是既救命又害命,他见我的模样儿长得还可以,就问我可会唱歌、跳舞.我说:是泰家姑娘,谁不会唱歌、跳舞哇?只可惜唱歌、跳舞救不了我爸爸!大夫说:'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用唱歌、跳舞来救你爸爸的命,你愿意么?'我说:只要能够救我爸爸的命,叫我用自己的命去换都可以的.大夫说:'倒不用你的命拿去换,只要你在人前唱唱歌,跳跳舞,豁得出去,不怕难为情就可以.'我问他哪儿有这样好的事情,他说:'格勒大叔开的旅店,本来有一个女招待,如今病了,干不了活儿了.他有心想另找一个,可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如果你真会唱歌、跳舞,倒不妨去试试.在那儿当招待,弄好了,一个月就能挣一万多.'我一听,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要真的干上了,不但爸爸的诊金药费有了着落,弟弟上学的学费也有了."
"于是你就自愿到这里当招待来了?"
"哪儿那么简单呢!要是当时格勒大叔明告诉我当招待就是当妓女,或者大夫明告诉我那个干不了活儿的女招待得的是什么病,也许我根本就不会考虑,搀上爸爸,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可他们俩当时什么也没说.我按照大夫的指点找到了这家旅店,又见到了格勒大叔,问他要不要找一个女招待.格勒大叔说:他要找的,第一模样儿要漂亮,第二要会唱歌、跳舞.我的模样儿,他说还可以,不知道唱歌、跳舞怎么样,当时就把留声机打开,放了一段音乐.每年的玛迦普差节和吠舍佉(音qū区)节①,在人山人海的大庭广众面前我都敢唱敢跳,在他一个人面前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这一唱一跳,他立刻点了头,要我第二天就去上班.我说我是因为阿爸缺医药费才出来找事情干的,要他先支三千铢给我爸爸看病.他考虑了一下,让我打了张借据,就给了我三千铢.我再次陪爸爸到诊所取了药,那大夫还说我走运呢!"
①吠舍佉节──阴历六月十五,把释迦牟尼诞生、成道、涅槃合在一起纪念的节日.
"第二天你就开始接客了?"
"哪儿能呢!第二天,我来旅店上班,当夜格勒大叔就叫我到他房间去睡觉.我说那不行.他说:凡是新来的女招待,头三天必须跟他一起住,他好传授我怎样伺候客人.要是我不愿意,把三千铢还给他,他找别人来干.有什么办法呢?花了人家的钱,我又还不上,只好按他的吩咐办了.到了夜里,才知道他传授给我的,原来是这种伺候客人的招数!"
"那么说,你的处女之夸,就这样让他白白玷污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三天一过,他就给我张罗了一个客人,把我当处女卖出去了.我说我是来当招待的,不是来卖身的.他说这就是当招待.在他这里当招待,他也不给一个钱工资,挣多挣少,全在自己的本事.还是那句话:不干,还钱;干,高高兴兴地进房去,还不能让人家发觉是二手货.我都已经让他睡了三夜了,等于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难道还能打退堂鼓么?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只能往里跳啦.后来听人说:这种事情,难的是第一步;只要第一步迈了出去,迈第二、第三步就不难了.到如今,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就这样一条道路走到黑啦.所幸者,是我爸爸自从吃了那个大夫开的特效药以后,病情一天比一天有好转,现在总算基本上好了.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哪怕用我的一条命去换他的一条命,我也干.稍微感到吃亏的是:后来我才从客人那里听说:大夫开的那种进口特效药,叫做'雷米封',是一种很普通也很便宜的药,你们中国就能制造,不是只有美国才能制造的.大夫懵了我们,不但骗了我们不少钱,还把我送进了这个本来我不应该来的地方.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我爸爸的病好了,我也就不去计较这许多了."
不知道是谁说的:每一个妓女,都有一本血泪账,都是一部好小说.这话还真不错.玛妮的叙述中,把格勒的面目也暴露无遗了,看来这不会是故意造谣中伤.这个可怜的小女人,今后,她怎么办?听她的口气,至少目前她还不想就此打住.第一,她弟弟还小,而她爸爸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这个四口之家,还要靠这个小女子来支撑;第二,她自己也说,她虽然家里地里什么活儿都会干,可她再也不想干了,因为干这个比干那个挣得多.虽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可这箭不能就这样一直往前射,总有一天要落地的.她今年刚二十岁,离"人老珠黄"还有一些日子,可她没说自己是否已经染上了性病;或者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性病.一旦她也像她的"前任"那样,"有了病,不能再干活儿"了,她的这点儿积蓄,就将像他爸爸治肺病一样,一千两千地往大夫那儿送.治性病的特效药,价格可是比治肺病的特效药要贵得多得多呀!
这种美妙的前景,玛妮可能还没有想过,也可能早就想好了应变的办法.总之,自己作为过路的"外人",只能是"听听故事而已",爱莫能助.泰国自从开展旅游业以后,全国的妓女据说已经有四十几万之多,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占女性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占青年妇女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自己就是爱而能助,也助不过来呀!何况其中有许多人并不以此为苦,而是以此为乐呢!
玛妮见吴永刚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的故事引起了客人的不快,她是个逆来顺受惯了的人,唯恐得罪贵客,急忙引咎自责:"吴先生,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您叹这些苦经的.总之,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想逃也逃不了.即便侥幸逃过了这一劫,下一劫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佛早就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有皈依我佛,才能求得彻底的解脱."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要你给我讲故事嘛!"吴永刚从沉思中觉醒过来,取出两张大额钞票,笑了笑递给她说."你为父治病的孝心,你皈依佛祖的虔诚,我想总会感动上苍,得到保佑,让你早日脱离苦海,早日到达极乐世界的吧.我不能给你太多的帮助.这一千铢,是我说过的给你聊天的报酬.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这可真是多谢了."玛妮没有想到,自己一叹苦经,聊天儿的报酬又增加了一倍.她接过钱去,双掌合十,举过了眉心."您不是说,让我陪您到十点么?现在大概还不到十点吧?"
"也差不了多少了."吴永刚看了看手表,又听了听外面."咱们光顾说话,没注意外面.你听,雨下大了."
玛妮站了起来,过去把西面和北面的玻璃窗都关上,又把蚊帐放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里面有没有蚊子.
"那我就告辞了.我们山区,日夜温差很大,特别是夜里下雨,再加上西北风.您夜里注意盖好毯子,别着凉了.还要我给您送壶热茶来么?"
"不用了."
"那么明天见.谢谢吴先生."
第七个故事:百灵鸟变成了复仇女神
娜达莎是个兼有俄罗斯、日本和泰国血统的混血姑娘,不但模样儿性格兼有这三者之长,而且擅长这三国的歌舞.一个姑娘长得太美了,不一定是好事.她就因为既美且艳,受尽了苦楚.最后,她运用上帝赋予她的剧毒,向所有想占有她的男人进行了残酷的报复.
玛妮走了以后,吴永刚仰靠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他并没有烟瘾,每逢遇上烦恼,遇上伤脑筋的事情,他就抽一颗,无非借这烟雾缭绕增加一点儿思绪.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忽然会对泰国的妓女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欲望.他在九龙生活了十几年,尽管自己对旅馆业不感兴趣,可是阴差阳错的,命运迫使他非干这一行不可,到美国专修旅馆管理业,回香港后从舅舅手上接过了玉龙大饭店来,经营了好几年,成绩居然还算不错.玉龙饭店虽然不在九龙红灯区,可是在那个世界中,妓女与饭店有相互依赖不可分割的互利关系.在那里,他从练习生当起,当过经理秘书、襄理、财务部主任直到舅舅认为他已经成熟,可以出山了,让他当了副总经理.十几年间,他见识过的妓女,没有一千也足有八百了.在他舅舅的言传身教之下,他全盘接受了舅舅的观点:作为一个大饭店的老板,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物,绝对不能入黑道;但是他开的是饭店,与黑道及下流社会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这饭店就无法开张.因此,他只能学一个"中庸之道",在夹缝中求生,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对策.在妓女这个问题上,第一不能排斥妓女,第二绝不能沾上妓女,第三更不能养妓女.因此,多年来,他只和妓女打交道而不和妓女交朋友.每个妓女见了他都笑脸相迎,也都恭恭敬敬,彼此之间,谁也不多越雷池一步.如此和平共处的结果,是他只认识妓女的外表,而不了解妓女的内心.当然,能在玉龙饭店进出的妓女,都是比较高级的,有的被称为"交际花",有的是时装模特儿,有的还是这种"星"那种"星",她们长年在饭店里包租一套房间,只和一两个有钱的大佬来往.香港、九龙的妓女,特别是高级妓女,手面阔绰,生活奢华,即便有一本苦经,也是不可告人或不愿告人的"隐私",轻易不会真实地告诉别人.除非是特殊关系或特殊需要,例如和某人有了真正的爱情,或发生了大案、要案,为了洗清自己,不得不在法官或律师面前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
没有想到的是,他花了一笔与妓女过夜的钱,却从玛妮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泰国山区旅店女招待的可悲身世.他想:香港、九龙的下等妓女,大概也都有这种被逼为娼的悲惨故事吧.
他这一次来泰国,是和贡叻先生洽谈业务合作项目的.雨季进山,也不是为了考察民风民情,而是想寻找一个当年救过他性命又对他一往情深的泰家姑娘柳芭.当然,现在的柳芭,也已经三十多岁,早不是什么姑娘了……
他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听到房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这时候大雨如注,雨点打在房顶上和房后的芭蕉叶上,像炒豆似的噼啪作响.要不是他细心,这轻微的叩门声,几乎被这曲天然的《雨打芭蕉》淹没了.
朝南的窗户,因为窗外就是阳台,实际上就是走廊,因此玻璃窗用的是花玻璃,以免外人窥视房内的春色.不过这时候玻璃窗分明开着,关着的是纱窗,从窗外一眼就能看见房内.为防蚊子进来,房门倒是关着的.因此门外的人经过窗户,已经看见房内的一切,而房内的人却不知道站在门外的人是谁.吴永刚只当是玛妮还不死心,想再来杀一次回马枪.可一想,她来了是不敲门的.刚才送饭送茶,都是推门就进,好像她们这里女招待伺候客人,根本就没有敲门这种习惯.那么会是谁呢?是不是扎嘎来通知明天几点钟上路?可扎嘎是个粗人,敲起门来,恐怕不会这样文雅.不管他,开门看看再说.
吴永刚把房门轻轻拉开.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穿一身棉质的黑缦,一块丝质的黑纱龙,从头顶一直披到肩膀,只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和两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这话也许有点儿道理.不过也有一个前提:脸蛋儿必须长得白.在全黑的背景下,才能衬托出那白玉一样的晶莹来.要是脸蛋儿长得像黑炭,再穿一身皂,那可真是乌鸦掉进煤堆里,分不清谁是谁了.眼前这个女人,就很能利用这种反衬的功效,不但把自己洁白如玉的脸庞全部衬托出来,而且显得端庄稳重,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跟玛妮那种上下色彩极不协调的"乡下姑娘怯打扮"和一脸挑逗性的淫笑比较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举止轻佻,热情似火;一个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吴先生,我可以进来么?"那人站着不动,只是怯生生地小声问.
"快请进来,你再不进来,蚊子可都进来了."吴永刚轻松地笑笑,以冲淡刚才自己长时间注视她的失态.
那女人走了进来,随手又把房门关上.没有再问,随即在桌子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她的坐姿比较特别:上身挺得笔直,脸却不朝向主人,而是朝向房门,给人家看的,是一个侧面.吴永刚忽然发现,她的侧面像,比她的正面更好看,高而直的鼻梁,简直有点儿像维纳斯.整个身子,像是大理石雕琢的,或者说像是一尊蜡像.
直到这时候,吴永刚才想起来,她是和自己同一辆车来的.只是她在车上沉默寡言,从早到晚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而且总低着头.在车上,她穿的是一身灰色的布缦.
"外面雨下得很大."她忽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令人不着边际.外面下大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何用你巴巴儿地跑来通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看着门,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明明是说给吴永刚听的.
"是,雨是下得很大."他的回答也有些不着边际.其实,是他贪婪地在欣赏她这庄重的姿态和极美的侧面像,因此随口答应,有口无心.
"我住的房间,漏了.嘀嗒嘀嗒的,听得人心烦.地板上都是水."她像在诉苦,又像在解释她为什么夤夜敲门,而且房内住的,又是一个单身的男子.
"是吗?"连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废话来.
"不信,你去看看,我就住在你隔壁."
"哦哦,不用了.这种小旅店,店房年久失修,也不奇怪."
"我想在您这儿坐一会儿."
"房间漏了,找老板换一间嘛!"
"您不欢迎我?怕我打搅您?怕我妨碍您?"这时候,她才转过身来,面向吴永刚,而且两眼深沉地注视着他,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也不眨.又是一种特殊的美.
"哪里,哪里!欢迎,欢迎得很哩!"吴永刚有些惶恐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么这样不会说话,急忙转圜."我正说长夜漫漫,无法消除寂寞呢,有您来聊聊天儿,太好了."
"刚才,那个叫玛妮的姑娘,不是一直在您这里呆着,还给您唱了歌、跳了舞,您艳福不浅嘛,难道还寂寞么?"
"是,是.她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她是旅店的招待,是专门伺候客人的."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言不由衷.
"应该说,她是专门伺候男客人的.从您的房间出来,她又进了我隔壁的房间.那房间分明没漏,可我的房间漏得哗哗的.她从我窗前经过,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是吗?"他嘴里随口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个玛妮,我好心好意放她一夜假,让她好好儿歇一夜,可她偏不愿意歇着,还要去挣一份儿钱.也难怪,那是她的职业,她是指着自己的身子赚钱的.放过该赚的钱不赚,岂不是罪过?
"其实我也就坐一会儿,不会打搅您很久的."她特别重读"一会儿"这三个字,似乎在暗讽吴永刚方才说的"玛妮是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的自我解嘲."单人房间已经没有了.除了您这间头等的,二等客房一共只有六间,我占的是最后一间.要换,只能去住三等统铺了.其实,床位那里并不漏.我烦的是那嘀嗒声.它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我家的那间破屋子."
"哦,哦!"他不敢随便表态了.怕再次被她抓住什么,令自己难堪,甚至下不来台.
"我叫娜达莎."她见吴永刚被自己噎得有些难堪,也不敢动问她芳名,只好自报家门了.
"您是俄罗斯人?"他有些惊讶.
"不,我是泰国人.不过我奶奶是俄罗斯人.尽管我有一个泰族人的名字叫'娜达',可我奶奶总叫我'娜达莎'."
听她这样一说,他倒不感到惊讶了.原来她是一个隔代的混血儿,难怪她的皮肤这样白皙,又有一个既高且直的鼻梁!
"请恕我冒昧,我猜想,您奶奶一定是俄罗斯贵族吧?"
"不错.她出生在俄罗斯大公的贵族家庭,还是一个小公主呢!不过她从懂事以后,就没享到贵族的福,而是在颠沛流离中穷困地度过了她凄凉的一生.俄罗斯革命以后,她父亲带领军队上了前线,让她和全家人随着大管家离开莫斯科,撤退到西伯利亚.那一年,她只有七岁呀!不久,她父亲死在战场上,她只好随管家流浪到中国的东北,后来又流落到越南、泰国,在酒吧间里卖过唱,最后被大管家卖到歌舞团里当个小演员.我出世的时候,我奶奶已经老了.我爸爸是一半儿泰国人一半儿俄国人,我妈妈是日本歌舞伎,所以我从小既会泰族歌舞,也会俄罗斯歌舞,还会日本歌舞.歌舞团的人,不论大小,都很喜欢我.他们给我起了个艺名叫'百灵鸟'."
"这样算起来,您是二分之一的泰国血统,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不过从性格看,您继承的是日本女性的温柔文静,而不是俄罗斯女子的热情奔放."
"是吗?您真这样认为?热情嘛,有人热在心里,有人热在外表.您喜欢的热情,大概是外向的奔放型.我是个热在心里的人,不过要奔放,也很容易的,我马上可以热情一下给您看."
说着,她站了起来,把披在头上和肩上的大纱龙一摘,旋风似的在地板中心跳了一曲急促奔放的热情波尔卡.没有伴奏的音乐,她就两手捻着脆响的"榧子"作为节拍,嘴里轻轻地哼着优美的主旋律,脸上的笑容随着节奏的加快而逐渐绽开绽开,终于开成一支鲜红欲滴艳丽芬芳的花朵,妩媚万分;目光左右顾盼,如寒星,如流萤;腰枝轻柔扭动,如柳摆,如蛇行;特别是两条雪白的玉臂,每一挥动,每一上举,哪怕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所传达的,都是她如火的激情.整个舞蹈,动中有静,刚中有柔,热得像一盆火,几乎能把人的心儿熔化,但并不失优美与和谐,依旧是婀娜一曲婆娑舞,而不是痴女发疯学颠狂.跟玛妮那扭捏作态的摇摆晃动比较起来,又是一个天上地下.这见所未见的艳舞,看得吴永刚眼睛都直了,不由得站了起来,心里赞叹:啊,真正的玉树临风,果然是翩若惊鸿,舞蹈中的娜达莎,与马车上的娜达莎,与刚进门时的娜达莎,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吴永刚正在恍惚迷离中,冷不防娜达莎一个旋风,卷到了他的面前,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钩住了他的脖子,鼻尖儿几乎碰到了鼻尖儿,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火燎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那眼光热得烫人;鲜红的嘴唇,像两瓣刚刚绽开的花儿,耳语似的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儿:
"吴先生,你说我不热情么?"
吴永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昏了头脑迷住了心窍,两手拢住了她的纤腰,嘴里忙不迭地回答:
"你热情,热情,你太热情了!"
"你说,我可爱么?"
"你可爱,可爱,你太可爱了!"
"你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喜欢,我太喜欢你了."
"那么,你怎么不吻我?"她闭上了眼睛,嘴里微微地喘着气,丰满的胸脯,却急促地一起一伏,激动中仍有平静,等待着的,是他那疾风暴雨般的狂吻.
但是这时候吴永刚却猛然醒悟:在这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女人面前,我怎么不能自持了?怎么失态了?她的这一通表演,是被我将出来的即兴发挥呢,还是事先策划好要我入其彀中的圈套?
这样一想,他不但没有低头去吻她,搂着她腰枝的两手,也逐渐放松了.
娜达莎意识到自己的进攻要失败,立刻变被动为主动,搂着他脖子的两手往上移动,捧住了他的脑袋往下一扳,嘴唇就要往他的嘴唇上贴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吴永刚不得不放开了抱住她的两只手,去扳她的头.娜达莎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一下子软瘫下来.但是她并不松开捧住吴永刚脑袋的两只手.吴永刚头重脚轻,反而被她扳倒,两人一起摔跌在地,吴永刚却正好压在她的身上.
"哈哈,哈!"娜达莎两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就势一滚,两人的"上下级关系"迅速变换,正好把吴永刚压在自己的身下,两人又一次脸对着脸.她神经质地纵声大笑."你终于承认我可爱,也说出你喜欢我了!我胜利了!"
"你究竟是谁?"吴永刚意识到自己被人玩弄了,怒形于色.
"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他发火,她却依旧嘻嘻地笑,而且笑得更欢,笑得更响,笑得粲然,笑得陶然,像摇响了一串银铃,笑声在夜色中回荡,与天然乐曲《雨打芭蕉》相应和.突然,银铃停止了摇晃,却响起了唱歌似的话音:
"你问我是谁吗?我呀,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是带给你福音的安琪儿,是真主派来保佑你旅途平安的天使,是为你歌舞的仙女,也是你的保护神.……"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吴永刚气儿不打一处来,用力把娜达莎一推,把她推了个仰面朝天,自己滚起身来,坐在椅子上,恨得咬牙切齿,连连发问: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
娜达莎被推倒在地,干脆就半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支起了脑袋,另一只手理了理前额披散开的头发,一本正经却又带几分玩世不恭甚至是危言耸听地用她本来的嗓音说:
"怎么可以这样武断,说是我跟着你呢?扎嘎的马车,可不是你包的.你坐得,我也坐得.你去清莱有事,就不许我去清莱办事么?如果你一定要说我是跟着你,也可以.我说过,我是保护你旅途平安的天使,我是你的保护神嘛!不跟着你,我怎么保护你呀?"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还要你保护?这不是笑话么?你不要我保护,就算不错了."
"吴先生,谁保护谁,这可不一定哟.来日方长,咱们还是走着瞧吧!要说你与我无冤无仇,可我却与你有冤有仇呢!跟你开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目的是想考验考验你,在我的诱惑面前,你究竟是真的不动心还是假的不动心.昨天晚上,我要你欣赏一下我的歌舞,遭到你的一口拒绝.实话告诉你,在我的一生中,这可还是第一次.不是我自吹自擂,凡是男人,只要听见我说话,没一个不想见见我的;只要他们见了我,特别是欣赏过我的歌舞之后,又没一个不动我的脑筋、打我的主意、一心想占有我的.
昨夜遭到了你的断然拒绝,是我一生中的奇耻大辱.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你爱我、你喜欢我这样的话来,一定要你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今天,我终于听到你这样说了.我感到非常高兴,十分满足.所以我现在要捧着后脑勺仰天大笑.笑天下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凡夫俗子,没有一个在我的诱惑面前不动心、不丑态百出的.不过你是我所遇见过的男人中唯一的一个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你是半个'鲁男子'.你是中国人,总知道贵国有个鲁男子吧?风雨之夜,邻女屋漏,扣门借宿,他先是闭门不纳,见邻女站在风雨之中,于心不忍,开门纳之,却自己站到门外淋雨.整整一夜,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后世有人说他是正人君子,也有人说他是傻瓜.你呢,是半个正人君子,半个傻瓜.你与凡人一样也爱美,也欣赏美;但是凡人不能悬崖勒马,你却能.就凭你的这张考卷,我给你打60分,不但放你一条活路,还尽量保你过关.要知道,我可是立下过宏誓大愿,要杀尽所有打过我主意的男人的呀!只有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了我的饶恕,可以活命的人.如果你要感谢,那就感谢你自己的悬崖勒马吧!"
这一篇说辞,可笑而又可怖,说的人依然满面含春,侃侃而谈;听的人却如堕五里雾中,莫测深浅.吴永刚凝神敛眉认真分析她所讲的话,前面半篇,说得倒还有理,但是后面半篇,简直不知所云.就凭她这样一个弱女子,还想杀尽所有打过她主意的男人?做梦去吧!
娜达莎见他沉思不语,也知道自己的话他理解不了,就梗了梗脖子,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用极为鄙夷的口吻说:
"我憎恨世界上一切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我自己的爷爷和爸爸在内.男人只爱两样东西:第一爱金钱,第二爱女人.钱越多越好,女人也是越多越好,而且越漂亮越好.两者发生矛盾,只能放弃一样的时候,他们宁可放弃女人,绝不放弃金钱.我爷爷爱过我奶奶,可是为了金钱,他可以把我奶奶出租给许多人.我爸爸也爱我妈妈,更爱我.他可以跪在地上,吻我妈妈的脚;他可以趴的地上,让我拿他当马骑.可是为了钱,他比我爷爷更狠,不但哄着我妈妈去干她十分不愿意干的事情,还把我这个他最喜欢最宝贝的独生女儿拿去当赌注.本来,他也许想利用一下我的美色,设一个骗局,从人家那里赚一大笔钱回来的,没想到人家比他更精明,结果我到了人家的手里,钱他一个也没捞到,落了个人财两空.……"
从她的叙述中,吴永刚已经理解到:这是一个在下层社会中畸形发展的家庭里长大的女人.由于偶然的原因,上帝给了她一张十分漂亮的脸,却因为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原因,上帝给了她一个十分贫穷的家.于是她的父亲就想利用女儿的美丽来求得经济上的彻底改变.但是他的计划落空了.从此她在许多个男人的手里转来转去,最终百灵鸟变成了夜莺.她的堕落,与她的父亲甚至爷爷有关.因此她才会得出"天下没有一个好男人"这样错误的结论.他打断了她的话,解劝说:
"出于许许多多我不了解的原因,大概主要是为了钱,你爷爷做过对不起你奶奶的事情,你爸爸比你爷爷做得更甚,也许都是事实.可这总是个别事例,不能用你爷爷和爸爸来概括天下所有的男人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的父亲,还能叫做人么?"她见吴永刚居然出来为天下的男人打抱不平,倏然变了脸色."他后来落一个走投无路,卧轨自杀,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作恶多端的报应,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只恨他死得太晚了.像他那样的恶人,佛祖怎么不早十年把他打入第十八层阿鼻地狱?他要是早死十年,至少我不至于受尽人间的一切苦楚吧?我曾经想过,哪怕父亲把我卖给人家当丫头做小老婆呢,都算他还长着一颗人的心.我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想法,以为天下就我爷爷和我爸爸最坏,是我的命不好,让我赶上了.别的男人,不一定个个都坏,更不会个个都这样坏.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见识的男人越来越多,才发现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是好的.……"
"你这一棍子,打击面未免太广了吧?"吴永刚忍无可忍,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是你了解男人还是我更了解男人?"娜达莎呼地坐直了身子,怒形相向."男人在男人面前,一个个都装得那么一本正经,一个个都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只有在女人面前,只有在最漂亮、最具有魅力的女人面前,他们才能够原形毕露.所以说:女人就是男人的照妖镜.女人越漂亮,照妖镜的法力也越大.我不幸是个混血儿,是男人们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之一.更不幸的是我干上了出卖色相这一行,所以在我这面照妖镜面前,男人们所显露出来的丑态也更彻底."
"那么说,你是阅尽了天下男人的女中豪杰啰?"
"不敢当.我不是女中豪杰,而是个女中魔王.不瞒你说,十多年来,我接触过的男人已经有一千个以上了.这上千个男人中,有大腹便便的百万富翁,有叱咤风云的军政巨擘,有文质彬彬的专家学者,有风流倜傥的才子诗人,还有满脸横肉的土匪恶霸.可以这样说:构成男人世界的一切成员,我都见识过了,品尝过了.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我面前所表演的一切,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看到的,因此也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我没有必要把我所接触过的男人们的种种坏水、丑态一一给你详细介绍.男人总是向着男人说话的.你为了维护你们男人的尊严,当然肯定不会相信、不会同意我的结论."
"这倒不一定.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民不与官斗,男不与女斗',原因就是打起官司来,官总是向着官和女人.要是按照你的说法,男人只护着男人,而当官的又多是男人,那么打起官司来,女人就输定了."
"你不护着你们男人,我可要护着女人啦.因为女人总是弱的居多.以前我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我几乎走遍了整个泰国,每到一个地方,都只有任人蹂躏、任人践踏的份儿.我只有女人最原始的本事,那就是在没有人的地方躲着偷偷儿地哭,只抱怨佛祖给我安排的命太苦了.再不然,就是相信自己前世作了恶,今世活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后来逐渐想通了:男人们拿我取乐,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拿男人们取乐呢?
所以那一段时间,我拼命地玩弄男人,想出许许多多花样来,要男人们照着我的吩咐去做,要让他们把所有的丑态都在我的面前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我把自己变成观众,欣赏他们的表演;我称自己是'驯兽员',要让一切毒虫猛兽都在我的鞭子底下乖乖儿地听我的指挥.可是这种'恶心的表演',捏着鼻子欣赏了一些以后,也就没有兴趣了,甚至越来越恶心了.我正感觉到无可奈何的时候,佛祖忽然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变成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巨人.从此,我可以向一切男人报复了.只要你动我的脑子,想从我身上得到满足,我就让你乐极生悲,从此毁灭.我变成了一个复仇女神,谁沾上我谁倒楣!这后一阶段,我振作起精神来,杀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已经被我杀了多少个男人了.到现在为止,能够逃脱我的魔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是个红颜魔女的,也只有一个人,那还是你!这得感谢你自己的悬崖勒马.我撒出去的这个魔网,是真正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网开三面,只捕杀自己钻进来的色魔,绝不错杀无辜!我曾经对佛祖起过誓,什么时候我碰见一个不入我的魔网的,或者进了我的魔网又能让他逃掉的,这个人就是真正的男人,我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甚至可以听从他的吩咐,做他的奴仆."
说完了这些话,她似乎满足极了,两手一捧后脑勺,哈哈一阵狂笑,身子往后一仰,瘫倒在地板上.
吴永刚不由得全身猛一哆嗦.这个女人,艳如桃李,却毒如蛇蝎.她微笑着侃侃而谈,说得如此轻松又如此愉快,而所谈所讲的,竟是她如何报复杀人的故事.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从她的简单叙述中,已经可以猜知她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了.所有这些苦、这些罪,都是男人带给她的,包括她自己的爷爷和爸爸在内.苦难多,仇恨深,报复得也重,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难道她真有这样大的力量,能让男人沾上她就倒楣?别是她以此来宣泄自己的积郁,以求得暂时的自我陶醉,片刻的自我安慰吧?他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颇具戏剧性地问:
"娜达莎,你这个人间的尤物,女人中的强人,别是拿我这个傻瓜打哈哈,故意说一些耸人听闻的大话来吓唬我,给你自己抬高身价吧?再不然,就是你受的刺激和苦楚太多了,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对男人生杀予夺,所以就这样信口开河了.我相信你有此心而无此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这样?"
娜达莎颇不满意地噘了噘嘴,又摇了摇头:
"你怎么对我的话始终不相信呢!告诉你,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这是我对佛祖起过誓的,我能懵你么?"
"那么你是用什么方法来杀这些男人的呢?"
"嗨,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呢!我跟你说得那么清楚,而你居然还不相信,还不懂得.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跟你这样的大傻瓜说话,实在太累了.干脆说吧,我身上有毒,谁沾着我就逃不了也活不了.明白了啵?"
"是什么剧毒,这样厉害?口服的还是注射的?你自己沾上了怎么办?"
"唉!"娜达莎长叹了一口气,翻身坐起,脸对着脸大声喊叫:"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是艾滋病的携毒者!这回你明白了吧?"
吴永刚一愣,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本能地往后躲了躲,脸刷地白了.
娜达莎却故意往他身边靠了靠,还伸手抓过他的手来抚摸着,温柔地说:
"别害怕,我的主子!艾滋病并不是通过空气传染的.甚至连接吻也不传染.用不着躲得我那么远.看你吓的!我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都没像你那么害怕过.一想到从今往后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惩治那些臭男人了,我倒高兴得捧着后脑勺仰天哈哈狂笑起来了呢!告诉你,我怕的是梅毒,所以我不惜花费昂贵的代价,去购买各种进口的预防梅毒的药品.因为梅毒是能够医治的,现代医学很发达,得了梅毒,打几针就好,即便我得了,去传染给别人,人家只要花上几个钱,并不难医好.艾滋病呢,至少到今天还没药可治,只要我传上一个,就等于我杀死一个臭男人.你说我能不高兴么?"
"你明明已经知道你有病,却故意要传染给别人,好像也太歹毒了点儿吧!"
"那么,那些臭男人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非得传染给我们女人,难道就不歹毒么?谁叫他们见了女人就动心,就不安好心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老太太买张画儿贴在墙上,还要选一张漂亮点儿的呢,谁买个丑八怪供着给自己添恶心哪!"
"所以你看了我的歌舞,也有所动心,是不是这样?"
"我承认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这是因为你人长得美,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说的'动心',应该有不同的解释.见美而喜,见美而爱,只不过多看两眼,是一种动心,秀色可餐嘛,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见美而欲得之,这也是一种动心,如果郎才女貌,两厢情愿,也是无可厚非的.即便男人已经有了妻室,见了美女就想娶她为妾,甚至休妻再娶,都能理解.甚至既休不了妻,也讨不了小,只要两心相爱,来一个婚外恋,或者学一学柏拉图的'精神恋爱',至少总还都是人干的事情而不是兽干的事情.你说对么?总不能说,只有喜欢丑八怪的男人才是君子,喜欢美女的就是小人甚至坏人吧.不然,美女可就真的成了祸水了.只有见了美女当时就想用金钱或权力取得而不顾对方是否情愿的人,才是兽行.你能同意我的观点么?"
"勉强可以同意."说完了,又莞尔一笑."因为这是你的观点.再说,跟我的观点也不太矛盾."
"那么你能饶恕一部分男人么?"
"我不是饶恕了像你这样的男人了么?"说着,她站了起来,取纱龙盖在自己的头上."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你的房子不是漏了么?"他也站了起来,似乎还不想让她这样早就走.她内心的秘密,还没有掏出来呢.
"请你看看窗外,雨早就停了.要是雨不停呢,你是不是敢留我在你这里过夜呀?"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你不是饶恕我了么?"
第三天
第一个故事:风雨夜游人
半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复仇女神的房间漏了,她怎么睡觉呢?
吴永刚花了夜度资却放了玛妮一夜假,她睡得怎么样?
这一夜,天气像小孩儿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变化无常.吴永刚躺在蚊帐里,本来就有些心神恍惚,雨声一大,就想起娜达莎的房间,"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无处藏身,或者那嘀嘀嗒嗒的屋漏,是不是又会勾起她对苦难童年不愉快的回忆,无法入睡.
他在想:这个狠毒的女人,其实心地原本是很善良的.她本来应该成为一名歌唱家兼舞蹈家,甚至是世界闻名的超级明星.但是生不逢时,所遇非人,惨痛的生活经历,扭曲了她的心灵,把她磨炼成一个憎恨一切男人的女人,试图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进行报复.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而且已经根深蒂固,除非通过某一种事例,产生力量,自己来一次否定之否定,兴许能够大彻大悟,从而改变对男人的憎恶.否则,靠外界的力量,特别是靠男人的劝说,是不可能产生任何效用的.
想想玛妮,想想娜达莎,他怎么也睡不着,竟失眠了.
突然雷声隆隆,暴雨如注.雨点打在房顶上,像有人在空中撒豆,像几百挺机枪同时扫射.吴永刚猛地坐起,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看看手表,时针指着两点多钟.他的手表用的还是北京时间,而这里用的是泰国标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刚刚一点多钟,离天亮还有四个多钟头.娜达莎如果"床头屋漏无干处",这几个钟头叫她如何过?好在泰国的旅店不比中国大陆,只要你付房钱,对于男女旅客之间怎么睡觉,老板是不管的.如果她房间里果然漏得无法容身,只好不避嫌疑,把她请过来继续作彻夜长谈了.
他披上一件外衣,拖着拖鞋开门出来.门外漆黑一片.阳台外面,檐漏如帘.好在刮的是西北风,阳台的地面上,倒还不太湿.根据娜达莎出门以后身影曾经在窗前经过,可以判断她住在自己东面的房间.从天桥过去,走到她的窗户面前,只见房间里面没有灯光,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这倒使他又犹豫起来了.是她已经换了房间,还是她的房间根本就不漏?这样大的雨,如果按她所说漏得哗哗的,她能安然躺着,不起来么?
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办的事情,也像谜一样!
正不知所措,一眼看见她东面的那间房间,窗户上却亮着灯光.他迟疑了一下,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动机,还是走过去了.窗户配的是花玻璃,看不见房间里的动静.正想往回走,房间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女音,虽然是在暴雨的噼啪声中,依然隐约可辨:
"没见过你这样儿的,没完没了.这半夜里,你已经玩儿了五次,出的汗连头发都湿了,还不歇一会儿呀?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累我还累呢,你也得让人家合一会儿眼睛嘛!"
说话的分明是玛妮.
"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五百铢一夜,没说只许玩儿几次.只要我有那兴趣、有那劲头,你就得听我的.我都不累,你还嫌累呀?你嫌累,别做这买卖呀!你要是顶不住,那就退包袱,我立马放你走!"
说话的是一个粗声嘎气的男人.
"还说你是大老板呢,就知道自己舒坦,玩儿命地折腾人家,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
"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现钱买现货,明码实价,最公平合理了.我给了钱你不给货,就跟要了我的命一样.要我白花钱来心疼你,谁心疼我呀?要我心疼你,那你就退钱吧!"
"你们做买卖的,就知道算账!那你快点儿,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是不是最后一次,这可由不得你.这一次呀,不到天亮不算完!要不,怎么对得起我那五百铢哇?"
吴永刚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往回走.
走到娜达莎门前,鼓了鼓勇气,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再叩两下,还是没有动静.看样子,房内不是没人,就是睡着了.或者是敲门的声音太轻,雨声中房内的人听不见.再一想,算了,如果她真在房内,只能说明她已经入睡;如果她不在房内,再大声敲门也没有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
回到自己房间,钻进了蚊帐,脑子里翻江倒海,乱成一片.起来抽了一颗烟,再躺下,迷迷糊糊地,好像自己在密集的枪声中紧贴地面慢慢儿地往前爬行,爬呀,爬呀,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大腿,一阵剧痛,他昏迷过去了.
昏迷中,他似乎看见了柳芭,她在为他清洗伤口,为他包扎,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还给他炖了鸡汤……
"吴先生,马车都套好了,您还不起来吃早饭哪?"分明是玛妮在叫自己起床.
他猛地睁开眼睛,果然见玛妮又穿上了络骚甲子和筒裙,笑容可掬地站在蚊帐外面.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云消雾散,昨夜的暴雨,竟好像压根儿就没下过,全是自己的幻觉.他坐了起来,梦中大腿上被子弹打穿的地方还有些火焦火燎的.怪了,难道不是梦,是真的负伤了不成?低头一看,大腿外侧鼓起一个小包包,中心又红又肿,大概是昨夜起来,蚊帐没掖好,被泰国特有的大毒蚊钻进来咬了.抬头看看蚊帐,果然有一个大花蚊子,六只半寸来长的大腿,黑白相间,一个圆圆的大肚子,几乎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吸满了血浆,高高地蹶在全透明的翅膀上面.他气恼地举起手来,两掌一合,"啪"地一声,摊开两手,满是鲜红的血,还有几点溅到了脸上.玛妮在蚊帐外面看见,叫了起来:
"哟,吴先生,你两手沾满了鲜血,成了凶手了!"
"这叫血债要用血来还!"
"这蚊帐里面,昨夜我检查过的,可是没有蚊子的呀!是不是您半夜里跑出去把蚊子请进来的?"
"你这叫倒打一耙!是你偷偷儿地把蚊子藏在我的蚊帐里,害得我大腿上被它叮了一个大包!"
"我看看,在什么地方?……哟,那么大个儿呀!快抹上点儿唾沫吧!睡觉能让蚊子把大腿叮了,可见您睡觉不老实."
"就因为睡得太死了,才让它乘虚而入呢!昨天夜里,你睡得怎么样?"
"我呀,一直来都缺觉.昨天夜里难得能睡一个整觉,还不逮住了睡呀!一躺下,就跟死猪一样.要不是老板喊我,只怕也跟您一样,这会儿还没起来呢!"
"哪个老板?他可真懂得心疼人,没让你喊他,倒是他来喊你的呀?!"
吴永刚点了她一板,她似乎有些觉察,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别啰嗦了,快洗脸吃饭吧!车都套上了,就等您啦!"
等到吴永刚吃完早饭,结清了账目,玛妮帮他背着帆布包到了大门外面,马车上的人果然都已经各就各位,单等着他了.
扎嘎一甩鞭子,车子猛地起动,玛妮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在后面喊:
"吴先生,回来的时候,还住我们这里呀!"
第二个故事:黑社会无法无天有判官
什么叫黑社会?词典里没有解释.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黑社会的各帮派,大都是无法无天的亡命徒.他们之间要是有了争执,既不服从国家法律,又无共同遵守的帮规,怎么办呢?
黑社会也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请出一位年高有德、为各帮各派所共同敬重的"前辈"来,仲裁争执,解决矛盾,摆平事端,俨然是一个判官.
这里介绍一个泰国黑社会的"最后仲裁者"乌冬.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至于是不是值得敬重,不同地位的人,当然有不同的看法.
下了一夜雨,如今天倒是晴了,道路却泥泞不堪,被车轮压出来的两条车辙,深深的,里面积满了水,好像两条小溪流.
好在出了敖县县城,道路就平坦多了.越往北走,巍峨挺拔的山峰逐渐减少,进入了丘陵地带,公路两旁,大都是起伏的缓坡,主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丛林,很少再有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渊的险路.因此,塌方、滑坡、泥石流之类的险情,也大大减少了.
晨风拂面,气温很低,人人都穿着长袖子的衣服.妇女们都把纱龙披到了头上.
吴永刚看看娜达莎,只见她依旧半低着头,像一尊蜡像似的凝神坐着,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吴永刚最后一个上车,她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昨天晚上她根本就没到他房间里去过一样.既然她不想打招呼,想来总有她的理由,因此他也不搭理她,装作根本就不认识她的样子.
努丹挨着吴永刚坐,昨天两人就交谈过的,可以算是"老朋友"了.今天重新见面,就主动先搭茬儿:
"吴先生,您住的那间高级客房,价格很贵吧?"
"不算小费和饭钱,三百铢.这个价格,在曼谷根本就进不了旅馆,在南邦也住不上单人房间;在这个小县份,恐怕要算相当贵的了.你们住的呢?"
"这么贵呀?我们住的是统铺,一个人五十铢.没有纱窗,没有蚊帐,没有毯子,房间正中央生一个火塘,坐一个水罐子,带着茶叶的,自己沏着喝,带着干粮的,自己啃着吃,没人来招呼我们.要是买他们的饭吃呀,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夜里虽说也烧着一根干艾绳,可那蚊子根本就不怕,咬起人来,跟锥子似的."
"这就叫'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嘛.要我看,县城里面有这样一家旅店,还算不错的呢!要是他只顾赚钱,不从方便旅客着想,一律都设单人房间,每间房间都要你二百三百的,穷人出门,不就更困难了不是?"
"照我看,事情不是这样.这家旅店,北房一共七间,您住的那间三百铢,其余六间就算每间二百铢,一共也不过一千五百铢;东西两厢的四间三等客房呢?一个人五十铢,看起来比北房便宜得多,可是每间房间能住二十个人,如果客满的话,一共可以收入一千铢,四大间就可以收入四千铢.这样算起来,老板赚的,还是这不提供任何服务的三等客房的钱."
"哟,你的眼光还很敏锐嘛!你是在哪个学校念书的?"
"我在南邦'国二中'读五年级,中学快要毕业了.其实,这是很明白的事情.旅店设一二等客房,赚的不是房钱,而是各种各样的服务费.我可以猜想得到,您给的小费和饭钱,绝不止五百铢.对不对?"
"不错.你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吴永刚暗暗佩服这个小孩子的观察力,想继续考验考验他.
"我还看见他给房客送鸦片和烟具.现在王家明令禁止种植贩卖和使用鸦片,他这里竟还半公开地出卖.胆子够大的啦!吴先生,您说这个旅店的老板,是黑社会的人不是?"
"努丹,不许胡说八道!"他姨怕他惹事,急忙呵止他.
"嗬,这倒不好贸贸然下结论."吴永刚笑着接了下茬儿."因为这里从前本来就是鸦片的产区,尽管如今王家明令禁止种植了,可当地人说是以前的存货,买点儿卖点儿,都不算什么.更不能因此就肯定他们是黑社会中人.不过凡是开旅店的,每天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与黑社会的人有些来往,倒是难免的.你能告诉我,按照你的看法,什么叫做'黑社会'么?"
"'黑社会'嘛,就是为非作歹的一群人."
"你说的不完全对.为非作歹的人是罪犯.尽管黑社会分子大都是罪犯,可罪犯并不都是黑社会分子."
说这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是车上唯一一个不穿泰服而穿西式便服的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掖在西服裤子里面,脚下还穿着皮凉鞋.昨天晚上,他也是住在二等客房里的.当然不是娜达莎隔壁的那一间.
"这位先生说得对.请教您怎么称呼?您能把'黑社会'的涵义给努丹说得更确切一些么?"吴永刚转向他说.
"在下昭维,是个中学教师.不过我教的是地理,关于什么叫做'黑社会'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过.查词典,也没有这一条,所以说不好.不过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试着解释解释看.说得不对,请吴先生指教."他先说了一段开场白,接着像教书先生讲课一样侃侃而谈:"先说什么叫做'社会'.按照我的理解,'社会'是从动物的'群体'发展而来的.古人猿虽然也群居,但是没构成社会,依旧只能算是'群体'.从人猿发展到了原始人,有了部落,有了生产,有了分工,更主要的是有了共同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就逐渐形成了社会.蚂蚁和蜜蜂都是群居的动物,有了生产,而且也有分工,可是它们没有共同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所以依旧只能算是'群体'.一般的说法,人类已经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理论上,还有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不过直到今天,还没人说得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因为目前世界上已经存在的几个'社会主义国家',都在互相攻击,说自己的才是'正宗的'社会主义,别人的都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是'修正主义'.咱们不是研究这个的,可以暂时不管它.不论是什么社会,都有一个为大家所公认、所共同遵守的生活准则,在民间形成的叫做'民俗',由官方制定的就叫'法律'.一个人或一些人不愿意受民俗或法律的约束,做出违反了大家共同意志、共同利益的事情来,就叫做罪犯.某一些人或某一群人,如果产生了另一种与当今社会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意志,这群人就有可能形成另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当今的社会生活准则根本不同,因此这些人的结合体,就称其为'黑社会'.不知道我这样解释,吴先生以为然否."
"昭维老师的解释,从道理上我同意,不过有一点补充:某一群人所产生的与当时社会生活准则不同的意志,其目的如果是为了全社会多数人的利益,这群人就是革命派;如果要牺牲多数人的利益去取得他们那一群人的利益,这个群体,就是犯罪集团,也就是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了.黑社会分子的共同点,是不服从当时社会的法律和民俗,因此它的成员大都是无法无天的.一切为非作歹的犯罪集团,例如流氓集团、邪教流派、走私集团、贩毒集团、贩卖妇女儿童集团等等,都是黑社会的组成部分.此外,还有一些以行业为基础组成的帮派,以维护本行本业的利益为其主要目的,犯罪的性质和程度都与犯罪集团不同,但是仍只能纳入'黑社会'的范畴之内.各集团之间有认识的差异,有利益的冲突,因此黑社会内部有联合又有斗争.而联合往往是暂时的,斗争则是永久性的.这样解释,可能更清楚一些.不知道努丹你明白了没有?"
"要是那么说,黑社会各集团之间的斗争,就永远不会平息了?"努丹天真地问.
"从理论上说,"昭维来了兴致,主动来给努丹解释."黑社会成员的共同点是无法无天,各帮派集团之间,也不可能有共同的生活准则,斗争永远不会平息,这是必然的.斗争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这也是必然的.为了缓和各派势力之间的矛盾,为了减少各集团内部的牺牲,黑社会帮派也有他们所谓的'最后仲裁者',在无法无天无理可讲的前提下,愣要摆出一个'公道'来.这个充当'判官'角色的'最后仲裁者',当然是黑社会中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人.他所讲的'公道',实际上就是利用他的声望,强迫争执双方接受他个人的决定.我以前在曼谷上的大学,而曼谷正是黑社会各派势力的集中点,各集团之间经常发生打斗.如果两派实力悬殊,一派打败了另一派,事情也就结束了;如果两派势均力敌,不是两败俱伤,就是冤冤相报,无休无止.在这样的前提下,第三势力就会出面请'最后仲裁者'来进行调解,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就叫做'摆平'.我在曼谷的时候,最出名的一个'最后仲裁者',是政界、商界、流氓界都有名气的乌冬·乌达恭."
"唔,乌冬·乌达恭这个人,名气大得很哩!我们南邦的中学生中间也常常有人说起他,不过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细.您要是知道,能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么?"
"我又不是黑社会中人,怎么知道他的底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哩!"
"管他呢,道听途说也好,人云亦云也罢,反正是瞎聊天儿,昭维老师,您就拿他当个外国故事,给大家说说解个闷儿嘛!"吴永刚也在一旁打边鼓.在曼谷的时候,他也听人家说起过这个人,当然并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那好吧,我知道多少说多少……
说起乌冬这个人来,还真颇具传奇色彩.据说他父亲原本也是北方人,世代务农,特别擅长种菜.他听说曼谷人讲究吃蔬菜,菜价比北方要高出好几倍,而曼谷郊区的土地又特别肥沃,根本不用上任何肥料,就把自己的地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到曼谷北郊来落户.他们租了一块地,搭了一间房,爷儿俩辛勤耕作,每天一早用小车推着新鲜蔬菜进城去卖,日子比在北方好过多了.
1941年,日本帝国主义入侵泰国,乌达恭家肥沃的菜地被征用修建军用机场,一家三口被迫从北郊迁进了城内,在贫民区搭一个木棚子暂时居住.无以为生,父子二人只好各挑一副货郎担,沿街叫卖.乌冬个子矮小,又是外地来的乡下人,开头一些日子,到处受人欺负.不但同行欺负他,不许他走这儿,不许他摆那儿;连买主也欺负他,有趁他不注意抓他一把的,有付一份儿钱拿走两份儿货的,有根本就不付钱愣拿他东西的.特别是随军来的军官太太和少爷们,仗着自己的丈夫或父亲是日本军官,也以占领者自居,经常拿了他的东西不给钱.他一个外乡人,总是以忍耐谦让为主,碰见强硬的人,只好自认吃亏,从不敢与人家争执.
有一天,他挑着零食担子串胡同,突然有一个小日本崽子拦住了他,伸手就从他的担子上取糖果、汽水、冰棍儿.这一天,也不知他怎么忽然胆子大了起来,一定要那日本崽子付钱.那小崽子神气活现地蛮不讲理,梗着脖子说:
"我们是大日本皇军占领者,你们泰国佬都是愚蠢懦弱的劣等民族,只配给我们高贵的大和民族做奴隶.主子我今天喝你一瓶汽水,那是看得起你,是你的造化.你不磕头感谢,还敢问主子要钱,难道你吃了老虎胆、豹子心不成?快滚,别惹恼了小爷,叫我爸爸出来,一枪嘣了你!"
乌冬一听,多少天来积压的怒火突然爆发,再也按捺不住,扬手给了那小崽子一个大脖拐:
"你小兔崽子乳臭未干,就想到我们泰国作威作福来了.今天先让你尝尝劣等民族的耳括子是什么滋味儿!"
那小崽子是飞扬跋扈惯了的,也不示弱,抡起手中的汽水瓶子就砸过来.乌冬正在火头上,也豁开去了,头一偏,让过这一瓶子,也从担子上抄起一瓶汽水,抡圆了就往那小崽子的脑袋上砸去.小日本没想到奴隶也会造反,没防备,一下子被乌冬砸了个正着,玻璃瓶粉碎,那小崽子号啕大哭起来,汽水和血哗地流了一地.乌冬正想挑起担子来赶紧逃跑,不料那小崽子的母亲听见儿子嚎叫,穿着木板鞋就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一面追,还一面喊.乌冬个子本来就矮小,又挑着一副担子,更其跑不快,终于被那日本女人追上,抓住了货郎担.乌冬一看逃不了了,停下脚步,抽出扁担来,拦腰向那女人揳了过去.那女人"啊呀"一声倒在地上,乌冬怕她爬起来还要追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往她脑袋上给了一扁担,把她打晕了过去,这才赶紧挑起担子,一溜烟儿跑了.
这一场恶战的全过程,过路的人都看见了.知道日本人的事情惹不得,谁也没上前,就一哄而散.等到小崽子把大人找来,路上早已经连人影儿都没有了.
这件少见的事情,立刻传遍了整个曼谷.日本人也到处搜查、通缉他.有个拳师傅喜欢他的机灵胆大,就收他做学徒,把他带到外地,一面避风,一面教给他拳脚.等到这阵风刮过去以后,他才回来,白天仍不敢在街上露面,到晚上,才在城南"风化区"赶夜市,卖些香烟、瓜子、糖果之类.没想到他无意之间打出了"万字儿",赶夜市的小贩不但都佩服他、掩护他,还推举他做了他们的小头目.不久以后,在风化区混日子的妓女、暗娼、青皮、光棍儿没一个不认识他的,至少在夜市中他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
他手底下有了一帮人以后,想起日本鬼子强占了他的家园,总想给日本人一点儿颜色看看,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泰国佬"并不都是驯服的奴隶,更不愚蠢.他想好了一个主意,让大家分头行动:把街上四处流浪的野狗,尽量收集起来,一共找来了十几条.一天夜里,他让大家把这些狗都悄悄儿地牵到北郊军用飞机场附近,这才给大家说他的行动计划:在机场铁丝网外面,找一个离仓库最近的地方,用稻草绳一道道缠在狗身上,再全身浇上煤油,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齐打火,点着了狗尾巴.狗负痛向铁丝网里面狂奔,就会把火带进仓库里面去,引起一场大火.如果仓库里有弹药或者汽油,这场火准小不了.大家一听,果然是好主意,就照计而行.
结果,十几条狗有七八条钻进了铁丝网,途中被岗楼上的机枪扫射打死了几只,有几只钻进了仓库,引起了大火.可惜仓库里既无汽油,也无弹药,对防火设施还算不错的日军来说,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火扑灭了.总算乌冬他们地形熟悉,手脚麻利,点火以后,立即撤离现场.岗楼上密集的机枪扫射,并没有伤着他们一个人.
一场奇袭,战果并不辉煌.但是消息不胫而走,乌冬两次教训日本人,给泰国人出了气,人人都夸他是民族英雄.
他的身价,突然间高了起来.借此东风,他又办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他以夜市的小贩为中心,联络全市的小贩,打出了"落日帮"的旗号,赶走了原来专门欺压摊贩的"夜市场帮"."落日"既有隐喻"夜市"的意思,也有"打倒日本"的意思,他这个帮,一时间在曼谷叫得很响.从此他当起了龙头大哥,再也不用挑担子赶夜市了.
第二件,是他刚进夜市之初,人生地不熟的,全靠邻摊位一个叫台云的姑娘指点照应,不久两人就有了感情.他当了"落日帮"的龙头大哥,不能没有"压寨夫人",经大家一怂恿,办了个单刀会,把台云姑娘娶了过来,坐镇香堂,处理日常杂务,兼管帮内的银钱出入.台云本来就是摆地摊的女光棍儿出身,性格泼辣,敢说敢干,一句话不对付,还敢跟男人既动口也动手,跟乌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所以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帮内的事情,她也做得一半儿主,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服她.
别的帮派,一有了字号,就要在自己的地盘内收"月钱",也就是"保护费",大自商店老板,小至地摊商贩,每月都有一定的成数,不然,手底下的"弟兄们"就要上门生事儿.乌冬和台云自己都摆过摊子,知道摊贩的艰苦,所以他这个以摊贩为骨干的"落日帮",只收商店字号的"月钱",对于摊贩,只要入了帮,不但不用交一个钱,还能够得到帮里的保护.这样一来,曼谷的摊贩大都入了"落日帮",夜市场的摊贩,则几乎没有一个例外.
落日帮收钱少,手底下又不能不养一帮"镇山门"的闲汉,有时候外地帮派的老大们来了,还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请人家下馆子吃吃喝喝,以联络感情,图个日后互相照应.遇到帮里没钱的日子,他这个夫人,哪怕把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拿到当铺去当,也要给"大哥"圆过面子来.她的这些做法,手下人人人佩服,对她也特别尊敬.
一天,从巴蜀码头来了几个朋友,专门要会会"落日帮"老大.巴蜀是巴蜀府的首府,也是泰国在马来亚半岛上国土最狭窄的地区,从东到西,不足二十公里.但是这里却是水陆交通的枢纽:铁路往北可通曼谷,再通清迈或柬埔寨的金边;往南可贯穿马来亚全国直通新加坡,东边就是巴蜀海港码头,往西坐汽车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缅甸最南边的那沙大林区和丹老群岛.因此,巴蜀是泰国各种走私商品的主要进出口岸之一.曼谷的摊贩们,主要靠卖走私商品赚钱,如今码头帮的朋友慕名来会,作为摊贩帮的帮主,怎能不盛情招待?
但是偏偏这几天不但帮内银柜空空,夫人的几件首饰还押在当铺里没有赎出来,而手下的几个兄弟也都外出未归.乌冬没了办法,只好一面把客人带到一家经常光顾的饭馆先坐下来,一面吩咐夫人急速想办法周转现金.
这时候刚下午三点多钟.对阴阳颠倒的夜市中人来说,下午三点等于黎明前的三点,所有妓女户、暗娼寮、大小摊贩们都还在香甜梦中.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候去砸门借钱,是特别忌讳的.
台云实在无奈,想起平时常到当铺当当,跟当铺掌柜的刘老板多少也有些交情,以自己的帮主夫人身份,因招待外地朋友而商借一桌酒饭钱,而且三天之内一准归还,这样一件小事,应该是绝无问题的.没想到这个华侨小财主,恪守典当业的规矩:只当不借.台云上门,说了事情经过及需用数目,不料刘老板死咬住一句话:"有东西抵押,按质论价;没有东西,免开尊口."
台云碰了一鼻子灰回家,急得团团转.乌冬在饭馆里陪着巴蜀来的几个朋友山南海北地一通神聊,又猜拳行令地尽量拖延时间,一顿饭从五点钟开始吃,一直吃到天色黑了下来.客人们几次以酒足饭饱告免,怎奈乌冬客气之极,一会儿说这个地方特产没上过,一会儿说那个风味特色没尝过,一张桌子上菜肴都摆满了,实在没地方可摆了,主客双方实在都再也吃不动了,可台云还没送钱来.乌冬急得手心儿出汗,心想:再过五分钟夫人如果还不到,只好到账房找老板卖面子,声明今天手头不便,这一席的酒菜钱要赊账,最快也得明天还了.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关键时刻,台云终于露面了.她以天色已晚,来请客人到旅馆安歇为由,悄悄儿告诉丈夫,酒饭钱她已经跟老板结清,旅馆也已经定好,只等一干客人过去了.
两口子把客人送到旅馆,回到家里,台云才跟丈夫说起当铺刘老板的刻啬,幸亏弟兄们天黑后回来,立刻四处奔跑敛钱,总算把这个面子圆了过来.台云对刘老板恨得牙痒痒的,说是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摆小摊儿的也不是好欺负的.乌冬反倒一个劲儿地劝她: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当铺不是钱庄,借是客气,是人情,不借是本份,不能难为人家.
台云却没听丈夫的劝告.过了几天,乌冬应邀到巴蜀去回访码头帮,台云把几个弟兄叫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弟兄们答应着走了.
他们到殡仪馆借来一具普通的黑漆红头新棺材,四个人两根杠子抬到了当铺门口,进门就喊"当棺材".刘掌柜的一看大惊失色,怒气冲冲地一面往外推一面嚷:
"快抬走,快抬走!世界上哪有当这玩意儿的!"
弟兄中有一个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与他"论理":
"俗话说: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棺材怎么就不能当?这不也是花钱买来的东西吗?你看看这棺材的货色,是地道的楠木做的,上过九十九道漆,再上一道漆,就可以用了.本钱嘛,花了一万铢,现在只要当五千,还不便宜你呀!少啰嗦,快兑钱来,我们还有急用呢!"
刘老板气得满面通红,争又争不过人家,打更打不过人家,只好吩咐伙计上店门,买卖不做了.
这几个弟兄既不与他动武,也不与他相争,只是不阴不阳地撂下了几句话:
"刘老板,我们可是上门来当当的,不是上门来找茬儿打架的.棺材全新,价值一万,你不信,可以请行家来鉴定.你不让当,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这种东西,既然抬来了,总不能抬回家去吧?现在暂时放在这里,明天我们再来收钱.可别让人碰坏了,别让人偷走了哟!"说完,几个人一哄而散.
刘老板虽然关上了店门,可一具棺材放在店门口,总不是个事儿呀?再说,这时候早招来了一群人围着棺材看热闹,如果真的碰坏了,让人家讹一笔,也不划算.好在这几个人大都认识,知道是乌冬的手下.心想:一定是台云来借钱自己不借,他出这个主意来报复我的.这样一想,他就气冲冲地跑到乌东家里去找他论理.
出来接待的是台云.刘老板口口声声要见乌冬,台云说:
"我们老大上巴蜀去了,'落日帮'现在我当家.你有什么话,尽管向我说."
刘老板无可奈何,只好质问她当棺材的主意是不是她出的.台云又不阴不阳地一通损:
"刘老板不是说:'有东西抵押就可以当当,没东西抵押免开尊口'吗?我们几个弟兄可能手头紧了些,又没更值钱的东西可以拿去当,只好把给家里人准备送终的大物件搬出来了.这玩意儿,样子可能笨重了些,可确实是好东西哩!再说,也是遵照您老先生的规矩办事的呀!一具棺材,不过是万把铢的小事儿,当不当的,也没什么大关系.刘老板要是用得着,我作主,就送给刘老板吧."
话不投机,刘老板噘着嘴回到家里.想想实在没有办法了,最后一招,就是告到官府里.可现在是日军占领期间,大小事情都是日本人在管,又怕弄得不好,会引火烧身.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福建同乡会会长商量.
会长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苦笑着数落他:
"乌冬现在是泰国的民族英雄哩,你怎么这样不开眼,竟把他给得罪了?一桌酒饭钱,别说是借,就是送他,大家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嘛!如今事情办成了这样,只能破财免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还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呀?你要是告到了日本人那里去,激起了公愤,不但你自己引火烧身,只怕所有的泰国人都要跟你做对头,连所有华侨都要受你牵连呢!"
一夕话说得刘老板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会长出面转圜.第二天,两人带了礼品,到落日帮香堂登门拜访.会长先说了许多日占期间,物资缺乏,物价飞涨,开当铺的买卖更不好做等话,然后请台云多多关照,不要为难刘老板.刘老板也向台云道了歉,说自己不懂得交情,不会做生意等等.台云见找回了面子,也不再难为刘老板,吩咐弟兄们把棺材抬去还给殡仪馆.至于礼品嘛,坚决不收,以免人家说是落日帮敲竹杠.会长做好做歹,算是给弟兄们抬棺材的一点儿辛苦钱.这事儿才算了了.
乌冬从巴蜀回来,听说了这样一场闹剧,哈哈大笑.他是不主张惹事的,不过事情出来了,他也不怕.
没过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他们在东南亚飞扬跋扈了一阵子,没在泰国打出什么市场来,倒给乌冬造成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国王返京,重选议员,改组内阁.社会各界,几乎众口一词地都要选乌冬为曼谷市的议员.乌冬再三逊谢,说自己既不识字,又不是政界人士,怎么可以当议员呢?架不住名声在外,众望所归,他的弟兄们还来向他报告:什么地方什么帮的帮主参加竞选了,什么地方什么派的大哥已经当上了议员了,等等.既然别处的帮主可以当议员,为什么他乌冬不可以当呢?
大家的一致要求,他辞也辞不掉.直到"提名截止期"的前几天,他才算答应了弟兄们要他参加竞选的要求.为此他出高价专门请了一个政法系毕业的大学生来给他当秘书,办理一切文书文件,还兼他的文化课老师,教他识字、写字.他都已经三十来岁了,才开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学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也不马虎.每次议会开会,别人都夹着皮包独自出席,只有他算是例外,进会场也非带着那个秘书不可.
竞选期间,刘老板为报当年"当棺材"之仇,给议员资格审查委员会写了一封检举书,检举候选人乌冬·乌达恭当年有"抬棺材进当铺敲诈勒索"等情事,企图破坏他的竞选.但是当时他的名声大得很,议会的人大都向着他,经过多方调查取证之后,证明抬棺材进当铺的,是他的弟兄,而当时他确实不在曼谷,也不知道此事.议员资格成立,并终于当选为市议员.
乌冬爱憎分明,当选为议员以后,又亲自狠狠地教训了刘老板一次.
一天,他手托一只鸟笼,笼子里是一对儿"十姐妹",慢吞吞地走进了刘老板的当铺:
"刘老板,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呀!"
刘老板一看是新上任的议员,头皮有些发麻,不知道这个冤家对头将如何来报复自己,只好笑脸相迎:
"哟,议员大人啦,今天怎么有工夫光顾小铺哇!快请到里面来坐!"一面说着,一面开开高柜台旁边的栅栏门请他进去,又吩咐伙计敬烟沏茶招待.
"不用客气啦,免啦!我有两个兄弟从巴蜀来,还在饭店等着我哩!这两天我手头紧,办不成招待,只好老办法,当当啦.刘老板,你看我这两只十姐妹,值多少钱?"
"这……这个……"刘老板为难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他知道,乌冬"讨债"来了.
"快点儿啦,客人还在饭店等着呢,你要给我漏气是不是?"
"不敢,不敢!你要多少,你自己开个价好了.我们铺子,本小利微,只要拿得出来……"
"什么,你叫我自己开价,你好去告我新当上议员就敲诈勒索呀?你要我开价,我要一百万,你拿得出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急于用钱,要多少,我借给你不就得了吗!咱们是老朋友啦,干吗还要当当啊!"
"那不行啊,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嘛!开当铺的,只当不借,这是规矩.我这对儿十姐妹,当年花一万铢买的哩!如今这种鸟儿正是行情看涨的时候.你看值多少吧?"
"既然你是一万铢买的,那就算一万吧.怎么样?"
"也没有这个理儿的.你们的规矩,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什么东西,哪怕是刚从商场里买出来的,只要拿到你这里,就只值一半儿钱了.我不破坏你们的规矩,这对儿十姐妹,就当五千铢吧!"
"是咧,是咧!"
刘老板唯唯诺诺地应着.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得罪了人家,欠下了债,如今不能不还了.他打开保险箱,取出五十张一百铢的钱来,点了又点,这才哆嗦着递了过去:
"请你点仔细,这是五千铢."
"不用啦,我看你点了好几遍了,还会有错?这些钞票,不是用破的,都是让你这样的人点破的啦."他把钱一把塞进衣袋里."写张当票给我.我会来赎取的.利息照算.要是你叫我当一万,我也许赎不起,就不来赎啦!"
刘老板哭丧着脸,开了一张当票,递到了乌冬手上.
"看好我的十姐妹,我可是花一万铢买来的呀!"说着,把当票塞进衣袋里,出门走了.
刘老板等他走远了,这才吐了口唾沫:
"丧气,今天真丧气!"
泰国山多林密,鸟类也多.日占期间曾经一度兴起过养鸟热,并曾有大量的观赏鸟出口.当时的价格,一对儿十姐妹,大约卖一两千铢.三十多年前,货币贬值不像现在这样厉害,一千铢,相当于一个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够贵的了.乌冬说:他的十姐妹花一万铢买的,当然是瞎话.可这时候的刘老板不敢再得罪他了,只好听他说多少是多少.
乌冬上当铺当鸟的故事不胫而走,在曼谷市一时传为笑话.刘老板当然笑不出来.一连十几天,他白天吃不好饭,夜里睡不好觉.尽管他派了一个小徒弟三步不离左右地看着鸟笼子,但只要听到一声猫叫或者耗子叫,就赶紧先看看十姐妹还在不在.他知道,只要这对儿十姐妹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五千铢扔进水里不算,只怕还要倒贴五千呢!
好在乌冬作事并不太绝.他打听到刘老板拿十姐妹当亲爹亲娘看待,照顾得关怀备至,满意地笑了笑.过了半个多月,又亲自登门,把鸟赎了回去.利息当然照付的.他办事,从来不给别人留把柄.
乌冬只当了一任议员,就不再参加竞选了.他说这不是他的行当,他不愿老带着秘书,一切都听秘书的指挥.不过这四年中间,他在秘书的指挥下,还真给百姓办了几件好事:
第一,给摊贩们争得了合法经营的权利.原来曼谷的摊贩没有登记制度,谁愿意设摊,愿意设在什么地方,第一看摊主的高兴,第二看帮会的容许.市议会在讨论摊贩问题的时候,多数议员从整饬市容和治安出发,主张取缔摊贩,是他据理力争,终于把摊贩也纳入了商业的范畴之内,每摊立照,每月上税,有固定的摊位,既利于国家,也利于摊主,更利于顾客.他还在"落日帮"的基础上,组织了一个"曼谷摊贩协会",自任会长,把帮会合法化了.从此黑道变成了白道.不久"泰国摊贩协会"成立,又公选他当会长.当然,随着日本旗的降落,随着摊贩协会的成立,早期的"落日帮"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就解散了.
第二,日占期间,日军把泰国生产的鸦片转运到中国大陆,毒害了许多人.战后根据国际上的呼吁,决定禁毒,取消鸦片生产和贩卖.本来,泰国的鸦片是国家专卖的,日占期间,扩大了生产额和销售额,不但商店有售,连小摊小贩都出售鸦片或海洛因.政府明令公布禁毒以后,凡是持有毒品的,一律没收烧毁.这一来,许多经营毒品的商店和商贩面临着倾家荡产,他们不是铤而走险,把毒品通过走私的渠道运往国外,就是纠集多人与警察武力对抗,几乎发展到烧警车、砸警察局的地步.又是乌冬出面力争,以日寇造成的后遗问题为借口,限期在几个月内,持有毒品者可以按规定价格卖给国家,过期一律没收.这一举措,免除了一场暴乱,也确实保住了许多商家免受破产之苦.
1948年,乌冬退出政界以前,就开始做生意了.先是经营美援物资和美军剩余物资.当时美军登陆,赶走了日本鬼子,泰国的老百姓对美国人极有好感,对美国生活群起仿效.特别是年轻人,不嚼槟榔改嚼口香糖了;不穿线袜改穿尼龙丝袜了,不着泰装改着西装了,不涂姜黄改涂胭脂口红了.他通过政府的渠道,在码头上整船整船地把美援买了下来,又通过军队的关系,在仓库里把军用剩余物资整车车整车地运了出来,然后转手批发给大小摊贩们,发了一笔大财.
美国物资的买卖结束以后,泰国以别国无可比拟的优美风景和历史建筑特别是佛教建筑以及风格特殊的民族歌舞,吸引了大量的国外观光客,因此兴起了茂盛的旅游业.乌冬看准了这一来势凶猛的财源,拿出全部财产,一口气在全国各大旅游城市开了六家与旅游业配套服务的大饭店,又赚了不少的钱.这时候,他在国内还算不上富翁.他的富有,是在王家为应旅游业的大发展而允许公开赌博以后.大家都知道,所谓国际旅游业,山水和风光只是吸引观光客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而且是具有更大吸引力的一方面,则是提供一掷千金和一见销魂的销金窟.他再一次看准了这一新的财源,把他经营饭店所赚的全部利润,在大城府①旅游区建起全国最豪华、在全世界也堪称第一流的现代化综合性大赌城,里面赌博、住宿、用餐、娱乐、按摩、桑那浴一应俱全,集美女、美酒、美轮美奂之大成,融各种土洋赌博于一炉:洋的有轮盘赌、扑克牌,来自中国的有麻将、排九、骰子,本地土产有三十六将、月缺月圆,甚至包括围棋、象棋、国际象棋在内,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在旅游之后住宿豪赌.欧美各国和东南亚的富商巨贾们趋之若鹜,每天赌城门前总停有上百辆最豪华的各式小轿车,简直成了世界轿车博览会一般.一场豪赌下来,输赢几百万不算稀奇,黄金、美钞,在这里就像小孩子玩具一样扔过来扔过去.每天上交给国库的税收,就占全市税收的一半儿以上.至于他个人究竟从中赚了多少钱,那可就谁也无法计算了.
①大城府──在曼谷北一百公里处的湄南河东岸,是泰国的古都,有大量的寺院、佛塔以及故宫等旅游景点.
乌冬从摊贩变为帮主,又变为议员,再变为富翁,身兼黑白二道,交际广阔,举凡军政要人、各帮舵主,没有他不认识的.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黑社会各帮派之间如果有了磨擦,无法解决,最后总是请他出面调停仲裁,天大的事情,也能摆平.在华侨中,大家对叫他"判官".几十年来,他时而往南,时而往北,也不知道制止了多少腥风血雨的仇杀和几代冤仇的纠葛.在黑道中,只要一提起"最后仲裁者",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乌冬大名的.只要是经过他调停的争端,当事者双方和事外的第三方,也没有一方不心悦诚服的.
由乌冬出面解决了的帮派之间的纷争,次数实在太多了,黑道中人,只要一提起乌冬的名字,几乎人人可以说出许多惊心动魄的例子来.
为什么要说是惊心动魄的例子呢?因为凡是黑道中的帮派组织,大都是亡命徒的结合体,而帮派头目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往往不惜牺牲成员的利益.帮派之间一旦发生争执,就不是小孩子打群架那么简单,使的是砖头、瓦块、竹棍儿、木棒,顶多伤一个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亡命徒之间争输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动兵器,在刀枪上见高下,用的是日本武士刀、手枪甚至冲锋枪;一种就叫"赌亡命徒",实际上就是赌哪一方不怕死.因此,不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那场面都是十分"壮观"的.
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
泰国是个农业国家,大米出口,占世界第一,玉米、黄麻出口量也不少.此外,造船用的柚木,做高级家具用的花梨紫檀,都是出口的大宗.泰国的交通,汽车运输业不太发达,几条铁路干线,还都是近百年前荷兰人建造的窄轨火车.但是内河航运和远洋航运却很发达.特别是沿海的几个深水码头,出口物资,主要从这里起运.但是码头的机械化装卸设备,却还很落后,一包一包的大米,几乎全是靠人工从码头上背进船舱里去的.因此码头上装卸工人数量众多,形成帮派,也不奇怪.
一般说来,码头帮下面的各派各系,根据历史渊源和各自的势力范围,都有其固定的作业码头,并不会发生"抢码头"之类的争执.但是日占期间,有一些码头被日军强划为军用,原有的装卸工人,或被轰出码头,流离失所,或被迫给日军当劳工,生活悲惨.日军这条强龙,愣是用枪杆子把码头帮这条地头蛇给震住了.
1945年日寇投降,部分被占军用码头恢复民用.消息快的帮派,立刻抢先进驻,等到原来本码头的帮派得到消息,码头已经被别的帮派所占领.于是两派为了争夺一个码头,争端迭起,酿成了多起血案.
1946年,曼谷的一个海运码头,也因为上述原因,发生了一起争执.先下手为强的,声称自己是从日军手中夺得,来晚了的,则说此码头日占之前,本属我的作业范围.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两方的头目坐下来"赌亡命徒",哪一方"怕死"的,哪一方退出码头.
"赌亡命徒"的"比赛",场面十分残酷,而且逐步升级,残酷到对方看了感到害怕,不敢再赌为止.
"比赛"的场地,就设在码头上,正北放两张桌子,分左右坐着两派的大头目,两翼雁翅儿站着双方的小头目,两翼的中间,就是比赛的场地.比赛公开进行,有胆子来看的,敬请参观,以图"英名"广泛远播.
最"初级"的"比赛",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由双方各派出一个人来,坐在地上,自己搬起一块大石头来砸断自己的脚.先砸左脚脚面,后砸小腿,再砸大腿,一节一节往上砸.甲方砸一节,乙方跟着砸一节.砸完了左脚,接着砸右脚.谁不敢砸了,谁就算输.
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比赛"升为"中级":油锅里捞钱.
一个铁锅里注满了油,烧开,甲方扔进一枚银币去,由乙方出一人伸手从滚开的油锅里把银币捞上来;乙方再扔一枚银币,由甲方出一人以同样方式捞上来.谁不敢捞,或捞而捞不上来,就算输了.
如果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比赛"还要升为"最高级":跳油锅.
换一口八尺大铁锅,也注满了油,架猛火烧开,在锅边搭一块跳板,甲方往油锅里跳进一个人,乙方也得往油锅里面跳进一个人.一个一个接着往里跳,直到哪一方不敢再跳为止.
凡是被选中做牺牲的人,都是帮中最讲"义气"的人.或主动挺身而出,或点上香烛在祖师爷面前抽签决定.每一个牺牲者的身后,都由帮会负责供养其家属.砸断脚骨的,延请名医把骨头接上;烧烂了一只手的,把这只手锯掉;至于跳进油锅里的,必然炸得焦头烂额,活不成了.
"比赛"固然残酷到不能想象,但是为了一帮一派的利益,特别是抽到了签的,也不得不硬硬头皮,明知道前面就是死亡,而且是极为残酷的死亡,也只能闭着眼睛咬着牙往下跳.
那一天,码头帮两派的"比赛"已经开始,围观的市民人山人海.两个人的腿已经砸断,两个人居然也都从油锅里捞出了银币来.两个头目端坐在桌子后面,一人手抓一把酒壶,面不改色,齐声吩咐准备大锅,非得要"比"出一个高低上下来不可.
消息不胫而走.各帮各派,都为这惊心动魄的残酷比赛而惶惶不安.新近刚成立的码头工人协会,更为这工人之间的纷争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而痛心.但是他们只能管协会内部的事情,不是协会会员,他们还无法管.于是只好找到乌冬,要他想办法制止这一自相残杀的惨剧.
乌冬琢磨了一下,独自一人来到码头边的"赛场"上.慑于他的名望,比赛双方的头目都站起来合十问讯,并在中间另设一席,请他坐下观看比赛,聊充"评判"之职.乌冬也不推辞,端然坐下.
这时候,双方负伤的人员,都已经送走.场上正支起八尺大锅,点火烧油.至于跳油锅的牺牲者,双方也都已经掣签选出,正满怀悲愤地或在书写遗嘱,或在与家人诀别.趁这空档中,乌冬发话了:
"你们甲乙双方比赛跳油锅,这样的盛事,在下以前只听说过,可有年头没见演出了.今天能够亲眼一见,眼福可谓不浅.只是不知道双方各准备了多少人往油锅里跳哇?这些英雄们气吞山河的壮举,确实值得称赞,不知道可否请出来大家一见?也让在下敬酒一杯,以示景仰吧!"
这种比赛,据说一向都是甲乙双方一对一地上场,从来没有"双方运动员一起亮相"这一说.今天既然是黑白二道中颇有名望的乌冬先生出面敦请,当然不便拒绝,于是双方的头目都大声吩咐,让准备好了的牺牲者上场来,领乌冬的一杯赏酒.
一片喧哗声中,甲乙双方几乎同时各上来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赤裸着上身,面色凝重,在自己一方面前站成一排.
乌冬一看,本来手捧着的酒壶,突然往桌子上一放,假装不能理解地问:
"你们一方各出五个人,如果这十个人都跳下去了,怎么分胜负呢?"
双方的头目全都自负地回答:
"我们还有后备,保证胜过对方.哪怕拼到最后一个人,谁要是皱一下眉头的,不算好汉."
"能不能把后备人员也请出来看看?"
其实,双方各准备了五个人,已经是最大数量了.双方都估计到对方绝没有这样大的勇气,敢于一个个接着往油锅里跳.这种刑罚,第一个人闭着眼睛往下跳,反正下去就是死,痛苦也不过片刻之间的事,人在油锅里挣扎,自己已经不知道,因此畏惧情绪还稍微小些.后跳的人,眼看着这一惨状,往下跳的决心就比较难下了.因此,据说历史上发生这样的比赛,最高记录还没有超过连下五人的.
但是今天乌冬提出这样的问题,比赛双方为了表示自己的力量雄厚,谁也不肯示弱,尽管根本就没有掣过签,居然也有许多硬汉子一拥而上,声称自己就是"后备梯队".
这第二次上来的人数,当然不可能是双方相等的.乌冬再次装模作样地一一清点,就宣布哪一方少了几个人,看样子这一方要输.而少了几个人的一方,立刻又上来更多的人,在数量上压过了原来人数多的一方.而原来人数多的一方,当然也不肯让对方压过自己去,于是反复递增的结果,场上的人站满了.
乌冬哈哈大笑起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诸位的豪情壮志,实在令人敬佩.你们甲乙两方,为了争得这个码头,肯牺牲自己生命的人,不下一百来个,可真多呀!不过我也有一个疑问:这些兄弟,好像都是在码头上扛大个儿的吧?你们每人都有父母、都有老婆孩子吧?咱们就拿每位兄弟家里有五口人计算,牺牲一百个兄弟,可就是毁了五百人的家呀!这一百多位兄弟,都是干活儿的好手,这五百口人,以后都要大伙儿来养活他们.你们两方加在一起,可就是一千多口子哟!大家想过没有,这可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情!"
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们何尝不知道?只是话赶话挤到了这里,下不来台,双方都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经乌冬这样一说,全不做声了.乌冬接着说:
"这个码头,日军占领期间,怎么不见你们哪一方出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呢?"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因为他在日本鬼子占领曼谷期间,年纪轻轻的就曾经火烧飞机场,干过人人都称赞的"英雄事迹"的.
"日占期以前的房屋田产,按王家规定,现在大都归还或折价归还原主了.日本人占据的码头,现在也归还民用了.那么码头工人呢?从道理上说,也应该原来谁在这里干的,依旧在这里干.可是时代变迁,有许多人已经改行,有许多人已经到别的码头上干了,有的已经故去.硬性规定只有以前在这里干过的才能回来干,也不合理.我看,最理想的办法,是大家都参加码头工人协会,大家在一个协会下面,岂不就不存在你我的问题了?具体到谁应该留在这个码头,谁应该换到另一个码头去,由协会出面解决,就不必用这个杀人比赛的方法来决定去留了.大家说,我的话对不对?"
工人们大都同意这个意见.说他们不怕死,那是在无可奈何下被逼的.何况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个码头争到手,谁也说不清楚.再者,多数码头工人都听说过曼谷市也已经有了码头工人协会,能够不死人解决问题,谁又非得去死不可呢?
不太愿意的,只是帮派的头头儿.但是他们一者慑于乌冬的身份和地位,二者心里其实也怕这样拼下去,死人太多,在牺牲者家属面前无法交待.因此,经过反复做工作,第一步先做到双方都偃旗息鼓,退出赛场,第二步再争取愿意组织码头工人协会的人出面挑头,第三步再由码头工人协会出面进行协调,不久就把争端给平息了.
这一场争码头的事端,最后吃亏的,还是帮派的头目.因为工人一参加了协会,就不听帮派头目的话了.
诸如此类的争端,乌冬也不知道解决了多多少少.
就在他的事业最最兴旺发达的时候,他的母亲故去了.他手下的徒子徒孙和全国各地各帮派的帮主、大哥、舵把子们,都主张借此机会大肆张扬一番,为乌冬扬名,实际上也是为黑社会各帮派竖立一杆旗杆.乌冬心里明白,这件事情如果办起来,尽管自己不用花费一个铢,甚至可以大大收入一笔,但是场面之大,一定是空前的.为了心中有底,他特地去拜访市长,征求意见:
"我从小没念过书,靠母亲含辛茹苦扶养长大.自己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她的功劳.我的朋友们,都拿她当母亲、当祖母般敬重.如今故去,朋友们从全国各地纷纷赶来吊丧,我也不好意思推拒.朋友一多,场面一大,出殡的时候难免要影响交通.我怕为此招来物议,所以特地来与您商量,这样的事情,办得办不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嘛!"市长很痛快地说."曼谷市三天两头有富贵人家大出殡,简直成了我们曼谷的一景了,旅游者遇上了,都高兴得了不得呢,为什么独独到了你母亲,就不行了?国王提倡忠孝,你为母亲出殡,正是一片孝心嘛,谁敢说这不是好事?至于说怕影响交通,这不成问题.到时候我通知警察局,让他们多派交通警察,给你维持秩序.只要你多打发几个酒钱就行了."
乌冬得到了市长的准许,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广泛散发讣闻,来一个开历史之先河,办一场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场面最最盛大的大出殡.
到了出殡的那一天,那场面之大,别说是市长没有想到,就是乌冬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吊丧的人是从全国各地甚至外国汇合来的,到底有多少人、多大的场面,他事先并不知道.
总之,出殡的那一天,全城主要干线为之停顿交通达四个多小时.任凭临时增加的一百多名交通警察在沿途维持秩序,可是根本不起作用.出殡的行列,从首至尾,加上看热闹的,足足拉了有三四里路远.队伍的最前面,是由一百人组成的特大型军乐队,人人都穿着雪白的制服,佩着乌黑的肩章、领章,连指挥棍上的红穗穗,都换成了黑穗儿,以示哀悼.乐队的最前面,是四面大鼓,四个大低音喇叭,像潜望镜似的,老远就能看见.乐队后面是仪仗,由各机关、团体、公司、商号、帮派、个人送的花圈、香亭、纸人纸马之类组成,足足又是几百抬.最前面的一个大花圈,就是市长先生送的.仪仗队的后面,是领灵的孝子乌冬,他身穿白色粗麻布孝袍,手捧灵牌神龛,弯着腰,哀哀切切地边哭边走,身后是高搭白绢彩棚的灵柩,足有三四丈高.灵车前面是用好几匹白绸接起来做成的两根"挽",足有二百多人胸佩白绢花、臂戴黑袖章,排成两行,一手扶"挽"一手持白花一束,作为前导,称为"执绋".能够参加"执绋"行列的,当然都是有头有脸的至亲好友以及各地帮派的帮主和大哥们.
在棺材前面的仪仗和执绋队伍,是经过组织安排的,长度不过一里路,人数不算太多,秩序井然,并不混乱.人数多而秩序乱的,是棺材后面的那一部分"送葬"行列.送葬的人,事前无法精确统计,除了各帮派的徒子徒孙们之外,临时即兴参加的还不少.这些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一路上起哄打闹,秩序就有些乱了.而最糟糕的是各帮各派各商店字号送的电子琴花车,足有一百多辆,却把送葬行列秩序彻底打乱了.
电子琴花车,是近几年刚在曼谷流行起来的一种新花样.在一辆小型卡车的车厢上,用铝管、三合板搭一个戏台,饰以彩绸绢花,靠近司机的那一面放两台或三台电子琴,连着扩音设备,另三面脱空.行进的时候,两三个乐师弹奏着乐曲,车上站三四个艳丽的女郎,穿着时装或三点式比基尼泳装,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一面扭动着腰枝,一面唱着流行歌曲,同时向路两旁的行人和观众做媚眼,抛飞吻.车子的后面,则往往跟着许多花钱雇来的半大孩子,与车上的演员"交流应和",实际上是瞎起哄,要的无非是"热闹"二字.
这种电子琴花车,刚开始的时候,本来是商店字号作为礼品送给结婚或做寿的人家以增添热闹的.第一,新娘子的彩车在前面开,后面每隔若干米跟着一辆电子琴花车,一排一大溜儿,非常有气派;车到喜事人家,电子琴花车一辆辆排在大门两边,继续奏乐演唱,更其增加喜庆气氛.花车上歌女们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打扮得花团锦簇,衣服是越穿越透明;歌声飞扬,唱起来嗲声嗲气,曲调是越来越销魂.所有这一些,确实能够给喜庆的场面增添几分热烈、几分欢快.第二,送花车的公司、商店,可以在车顶棚的两边写上自己的字号地址和出售的商品,实际上等于给自己做广告.第三,花车上的歌女,不是歌舞厅的歌女舞女,就是淑女窝里的明娼暗娼,她们出一次花车,也等于给自己做一次活广告,因此收钱并不很多.有此三方面的有利因素,所以尽管电子琴花车刚刚发明,出现不久就流行开来.开始只限于结婚做寿的喜庆场面使用,后来则发展到一切有贺客的场面,连小孩儿满月、大学生毕业都有人送花车,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居然用到了出殡的场面.现在已经发展到以花车的多少来评估婚丧喜庆场面的大小、主家交际的广阔了,弄得朋友少的人家,为了绷面子,不得不自己花钱去请花车.
乌冬母亲出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送电子琴花车的朋友多得出奇,竟达一百多辆.曼谷全市的花车,也不过百辆之数,这次出殡,有许多花车,估计还是临时找娱乐圈内的人现凑现上的呢.
花车一多,歌女们怕自己的车子周围没人听,场面冷落,不但起不了热闹的作用,也显得自己姿色不美丽,歌喉不婉转.因此,大多数歌女都自己出钱雇上十几个半大的孩子,跟在车后起哄,车上唱一句"Ohmydarling",车下就答应:"嗳,在这儿呐,叫我干什么?"车上唱一句:"爱我可是真心?"车下就答应:"当然是真的啰!"如此一路哄闹,无止无休.
这一"盛况空前"的出殡大典,给市民们开了眼,给观光客长了见识,也给各报馆的记者们制造了新闻报道和评论的素材.有从热闹程度的角度描写的,有从气派宏大的角度描写的,有从花费巨大方面报道的,也有从阻塞交通、造成不便的损失方面报道的.有的报纸,甚至把这次出殡说成是"帮派大检阅"、"黑社会大亮相"、"是恶势力向市民的一次大示威"、"强烈要求市政府进行彻底调查,做出负责的答复",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怎么说的都有.
事后,市政府为了做出负责的答复,还专门组织了一个委员会真的进行了彻底的调查,结论是"乌冬对王家、对社会有功有过,功大于过;此次出殡,一为响应忠于王家、孝于父母的国王的号召,二则曾向市政府申请备案,因此既合乎情,也合于法.至于秩序混乱,乃因送葬人数过多,所派维持秩序之警察人数过少"云云.
满天乌云一风吹.一场热闹的出殡,给曼谷市民和外国观光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报纸舆论和街谈巷议足足谈论了十几天,这才逐渐冷淡下来了.
乌冬身在黑道,烟酒嫖赌当然样样精通.不然,也当不了龙头大哥和帮主.用他的话来说:烟就是给人抽的,酒就是给人喝的,女人嘛,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赌博嘛,发明出来就是给聪明人发财的.实际上,对他来说,烟和酒不过是应付场面而已,嫖和赌才是他的真正嗜好.他出身夜市场,明娼暗娼,他见得多了.这些人身上,十个中八个有梅毒,他比谁都清楚.近年来还发现了无法医治的艾滋病,更令他害怕.所以他的嫖与众不同:已经出山的妓女他一个也不沾,要沾,也是那些还没有接过客的稚妓.而主要的目标,是靠"银弹"即钞票去攻击那些还在中学读书的漂亮女学生,特别是中学生.
此外,每逢他为黑道上的朋友解决了一场争斗,当事者双方无以孝敬,也感到很为难.给钱吧,他的钱多得自己都数不清,给他几十万几百万,他也不稀罕.知道他有这个嗜好的,就投其所爱,给他准备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第一保证是处女,第二保证没梅毒,还个个都有医院检验的证明书.然后一晚上一个悄悄儿给他送到宾馆去,他保证心照不宣,照单全收.有人说:这几十年来,乌冬玩儿过的处女究竟有多少,也和他的财产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大家都知道,泰国的姑娘成熟得早,自古以来,妓院里十三四岁的小妓女都接客.要在妓院里找处女,只有十一二岁的.可这样小的姑娘第一没有优美的身段和曲线,第二还不解男女之间的风趣和情调,抱上床去,也是死狗一条,死猪一头,有的还吓得瑟瑟发抖,确实没什么意思.所以真正摸透了他脾气的,都花大价钱买进十五六岁的漂亮姑娘来,还要经过短期的专门训练,这才送上去.反正只是一夜两夜的买卖,乌东本人又是常做体检的,绝无性病,为了得到一大笔钱,有些中学生居然还自愿报效呢!
为什么要悄悄儿给他送去呢?几十年来,乌冬走南闯北,身通黑白二道,连日本人都敢惹,可以说还没有他害怕的人和事.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怕他的夫人,简直像耗子怕猫.夫人不在场的时候,他和姑娘们有说有笑,上下其手,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什么样的事儿也干得出来;只要他夫人一在场,他保证目不斜视,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跟姑娘们连一句笑话也不敢说.为什么会这样?无法解释,也无以名之,只能说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吧".
可尽管他这样小心,终于还是得了他最害怕的艾滋病,如今到美国医治去了.这病,现在还没有特效药,只怕到哪儿也治不好了.这也可以说是他糟蹋了那么多小姑娘的报应吧.据知道内情的人说,他嫖女人,有一条十分苛刻的规矩,叫做"好马不吃回头草",再漂亮再动人的姑娘,也只睡一夜,最多连睡几夜,过后就丢手,再相见,重相逢,绝不再动心.为的就是怕沾上了艾滋病,无法医治.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往往一次例外,终身懊悔不迭.乌冬也是如此.据说早在十几年前,他曾经玩儿过一个人家送上来的小姑娘,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不但长得漂亮极了,而且能歌善舞,很得他的喜爱.当时他把这姑娘藏在一个秘密公馆里,破天荒地一连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星期,对她爱得不得了,真有心把她收为姨太太.可是事机不密,被他夫人派的耳目侦知,把消息悄悄儿递了过去.于是夫人醋海兴波,打上门来了.河东狮一声吼,吓得乌冬屁滚尿流,不得不乖乖儿地跟随夫人回家去跪搓板,顾不得那姑娘了.
没想到事隔十几年,居然又跟那姑娘邂逅相逢了.那姑娘出落得比十几岁的时候更加美丽,更加成熟,而且端庄贤惠,轻易不苟言笑,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一问她近况,才得知人家对他一往情深,相信他一定会实现娶她为妾的诺言,所以逃脱他夫人的控制之后,十几年来一直守身如玉,哪怕生活再苦,也没有让第二个男人碰一下.乌冬感动之极,再一次向她保证,这一回说什么也要跟河东狮决裂,非娶她不可.当夜两人就在一起重叙了旧情,山盟海誓,恩爱非常.
奇怪的是:三天之后,这个姑娘忽然不见了.乌冬还只以为又是河东狮搞的鬼,可是在夫人面前,他又不敢问,只好不了了之.
过了一段时间,他到医院进行常规体检,意外地发现得了艾滋病.这才隐隐约约有点儿明白过来,准是上了那个姑娘的当,人家是以此为手段来报复的.立刻派出人四处去找那姑娘,却再也找不到她.估计是得手以后,逃到国外去了.
乌冬经此一役,才算真正地断了"嫖"字的路,两口子一起到美国治病去了.
说到赌,乌冬也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样样精通.不过他这个人,在"赌"字上也有其与众不同的风格.凡是开赌场的,可以说没有一家不做假,或玩弄遮眼手法,或制造秘密暗号,或串通多人哄抬一家,诈人钱财.独有他开的赌场,绝不做假.因此尽管他收的头钱比别家高得多,可人家还是愿意到他这里来赌钱.他那数不清的财产,主要就是靠赌场收入的.
有道是"善骑者死于马,善泳者死于河",武林高手,往往死在刀剑之下.乌冬善于嫖,命运已经注定他最终必将死在女人手上.乌冬精于赌,靠开赌场发了财,最后他还是在赌场上栽了跟头,失去了他的全部财产.
往常,他只经营赌场,自己很少下场赌.偶尔一赌,也是赢的时候多.有一次,从美国来了个"赌王",自称打遍了美国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无敌手,精通各种赌博,而且气派很大,一掷万金,来到乌冬的赌城,上场以后,还从来没输过.一连赌了三天,把场上的人都输怕了,再也没人敢跟他赌.乌冬不服,亲自下场与他较量.有道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乌冬这个逢赌必胜的高手,在"赌王"面前,恰恰略输一筹.所有赌博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了,乌冬居然盘盘皆输.手下人一再暗示他:要么赶紧做假,要么赶紧罢战.偏偏乌冬又是个硬性子,钱输光了没关系,面子不能丢.因此一点儿假也不做,愣是一场一场继续拼下去.
凡是嗜赌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那就是越输越赌,越赌越大,越大也就输得越多.乌冬久涉赌场,这些道理其实再清楚不过.但是当局者迷,别人的劝告,哪里听得进去?
一夜豪赌,乌冬终于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现金和存款.他输红了眼,最后决心破釜沉舟,来个孤注一掷:他提议:一方以来泰国后所赢的全部钱财为赌注,一方把整个赌城为赌注,进行一次"最后的一博".赌王笑了笑说:
"很乐意奉陪.即便我输了,不过等于没来泰国.可是如果阁下输了,可就倾家荡产,连一世英名都搭进去啦!不过我对于阁下高尚的赌品赌德,还是十分敬佩的.这一局怎么赌,任凭阁下安排,在下莫不唯命是从!"
乌冬双掌合十,连连道谢.他从兜儿里摸出一个银币来,递给赌王看过,说: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五世王时代的五铢银币,当时可以买一担大米,现在已经很少见,也可以算是文物了.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父亲,我父亲又留给我的传家之宝.我们认为它是一个'子母钱',能招财进宝的.现在我要用它来与阁下进行一次最简单的赌博:把这个银币扣在两个瓷碗里面,随便摇晃,然后咱们俩分别来猜碗里面是花纹朝上,还是字朝上.只赌一次,就分输赢.如果您同意的话,请先检查这个银币是真是假."
赌王依旧轻松地笑笑:
"我说过,我对阁下的赌品赌德,是十分佩服的.您要是想做假,早就做了,也不必等到这最后一场.银币当然是真的.再说,只要它不是两面的花纹一样,就无所谓真假.按照通常的赌法,银币放进碗里面,不是大家都可以随意摇晃么?"
双方都是"赌中君子",谁也没在台面上放一个钱,只凭一句话,就要进行一场泰国历史上最大的豪赌.
瓷碗拿来了,银币放进去.按照先客后主的习惯,先由赌王认,他认了图像的一面.因为银币上的文字他不认识.然后由他端起两个扣着的碗来,随便地上下摇了三摇.
乌冬押的,就是文字的一面了.他端起碗来,闭上了两眼,默默地祝祷:"历代祖先在上,如果不孝儿孙还应该继续经营这个赌城,请显现字面;如果觉得不孝儿孙应该退出这个赌城了,那就请显现图面."祝罢,很虔诚地上下摇了三摇.
银币在瓷碗内几次翻身,叮噹作响.现在碗里面究竟是图是字?牵动着场上每一个旁观者的心.
"为防我做假,阁下还可以再摇晃一次."乌冬不慌不忙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谁输谁赢,咱们就来看个分晓吧."
两个人同时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那个碗的一边,喊声"一二三",两人同时把盖碗掀起,几十条脖子同时伸长了,几十双眼睛同时睁大了,几十颗心全都被吊到了半空中.
"你赢了."乌冬很平静地说.但是脸色凝重,没有一丝儿笑意.
"你输了."几乎是同时,赌王也很平静地说.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开宝以前那个无所谓的微笑,不过也凝固在脸上了.
全场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人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通通地跳.
赌王环顾四周,只见人人都用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乌冬.他心里明白,这时候只要乌冬摆一下下巴或者努一下嘴,自己就会失去自由,甚至连命都不保.他走遍了全世界,对赌博王国里的事情清楚得很.即便这里是泰王国的故都,因赌博而发生的命案,官府里总是不怎么认真追究,而且往往向着本国人的.
赌王的嘴角挂着笑意,汗却从鼻子尖儿上渗出来了.
我们无法猜测乌冬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两三分钟的时间,对在场的人说来,都像两三年一样长.
终于,乌冬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笑意也挂上了嘴角,并发出了他在赌城的最后一道指令:
"拿纸笔来."
手下人都知道拿纸笔来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全都站着不动.
"执行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们做事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要听从约翰先生的命令了."
"慢!我提一个请求,可以么?"赌王收敛了笑意,神色庄重地说.
"请吩咐."乌冬左手一摊.
"我只要这块银币做个纪念,刚才的一局,就算咱们没进行过."
"这不行.我们帮会中人,言出如山,覆水难收.请别为难在下.您这样做,不是帮助了我,倒是毁了我了.我不是说过么,这个银币,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已经传了好几代了.要是从我的手上丢失,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先哪!"
手下人终于依命拿来了纸笔.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也已经能够勉强写些不太复杂的书信文件了,当即亲笔签了一张草契,交给赌王,并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我亲笔写的草契,本身具有法律效力.为了郑重其事,明天你我双方再到法院办一下公证手续.关于账目上的事情,凡是人家欠我的,都属于赌城财产,归您接收;凡是我欠人家的,属于我私人债务,一概由我负责归还."
赌王感动了.开始是一定不肯接这张草契,后来拗不过他,接虽然接了,却也很诚恳地说:
"我是个四处飘泊的流浪汉,以赌为最大兴趣,对于经营赌城,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更不可能叫我长住在泰国亲自管理.这样吧,我作为这座赌城的新主人,虔诚地聘请您继续担任总经理职务,营利对半分红,您每年只要向我汇报一次经营状况就可以.请您一定接受我的礼聘."
乌冬听了,频频摇头:
"这个我可没那本事.这座赌城属于我,我能够随心所欲地经营管理,如果不属于我,我就没有那个胆量和能力来随心所欲了.请您也不要为难我."
正在不得开交,恰好手下人把他的夫人请到,乌冬立刻退避三舍,请夫人出面与赌王继续交涉.
台云是个女光棍儿出身的阔太太,她问明白了来龙去脉,并不怯场,很痛快地说:
"您赢了我男人,就想雇我男人给您当经理,好像也太小看我家男人了吧?他丢了这座赌城,可还是六家大饭店的老板呢!这样吧.我来跟您这个赌王赌一场.您赢了我,我佩服您,我来给您当经理;您输了,乖乖儿地让我们两口子走路,别拦我们.行么?"
"行,行,行!咱们一言为定:我赢了,请您出任经理;我输了,这座赌城的产权仍归你们.行吗?"
"不行.您以为我们输光了,没有可以押的赌注了么?"说着,她从手上捋下三枚钻石戒指,每枚都有十几克拉,往赌台上一放:"不问谁输谁赢,我与您只赌三局,三打两胜.怎么个赌法,由您决定."
"不,不不.俗话说:客随主便.我来自远方,怎么说我总是客.赌什么,听您的."
"好,痛快.拿一副扑克牌来."
赌城里,扑克牌是现成的.因为凡是豪赌,不管什么样高级的纸牌,规矩只用一次,以免作弊.因此柜台上包着玻璃纸没有拆封的扑克牌整箱整箱地放着,要多少有多少.台云取牌在手,撕去包装,请赌王仔细检查.赌王哈哈大笑,连说"多此一举".台云当众露了一手,啪啪啪一连洗了三次牌,每次一个花样,看得赌王连连称赞.接着她两手一扬,一副牌明明满天飞舞,她两手一合,那副牌却又整整齐齐地摞在她的左手中.最后她把牌往桌子中间一墩,说:
"咱们来赌最简单的:押单押双.我先押,您翻牌;您先押,我翻牌.怎么样?"
"行,就这么着了.您和您先生一样痛快!"
"好,那我押双.请您翻牌."台云押上一个戒指.
"行,那我就是单的了.请您看牌:"赌王拿起一摞牌来,把牌面朝向台云.他自己看不见牌面上是什么.
牌面是梅花九.台云输了,把自己面前的那枚戒指轻轻地往赌王面前一推.
旁观的人都为台云捏一把汗,唯恐她又要走乌冬的路.赌场上,除了麻将之类一半儿靠技术一半儿靠"牌风"之外,其余属于"立刻显"系统的掷骰子、猜单双等等,没有什么赌技高低之分,是胜是负,主要靠"手气"二字;乌冬今天之所以会输得这样惨,关键在于手气不好.老于此道的,每逢手气不好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高挂免战牌",要坐得下去也站得起来,不论什么人来拉来拽,一律不理不睬.乌冬今天手气不好,又不肯听人劝,来一个"半途而废",结果栽了跟头了.
第二局,台云再押一个戒指.这一局,是赌王要牌,他依旧认了单数.台云翻牌,是个"皮蛋".算十二点,是双数,台云赢了,把第一局输掉的戒指赢了回来,一输一赢,等于没参赌.
第三局,才是定输赢的关键一局.台云的女光棍儿脾气发作,也来一个孤注一掷,把三个钻戒都押了上去.这一局该她叫牌,她也是个认死扣的人,依旧要了个双数.这很出于赌王的意料之外.老于此道的人都知道,只认定一门押注,是最笨的方法.既然对方认了双数,那他当然只能认单了.由他翻牌.他拿起一摞牌来,翻过来往桌子上一拍,几十双眼睛一齐注视,几十张嘴,同时哄然大笑起来.牌面是一张"小二",台云取得了最后胜利.
台云虽然赢了,但只能按三个钻戒的实际价格结账,也就是说,她只赢回来二百多万.不过这一下,她的名气可叫响了.这名气,在黑社会的价格,可不止二百万哪!
台云拽着丈夫的胳膊,潇洒地走出了不再属于自己的赌城.
从此,乌冬只剩下六家饭店了.他虽然还不算穷光蛋,但在曼谷的富翁名单中,已经没有他这一号儿了.
从此,他不敢再进自己亲手创办又亲手送掉的赌城去一试手气.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赌本,也没有这样的信心了.赌瘾发作的时候,他也曾经到一些比较小的赌场去走走.但是一进场面,所有参赌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他问候,问他需要多少钱,大家情愿凑足奉送,只求他不要下场.第一因为他的赌技实在太精,除了美国的赌王,在泰国,只能让他挂头牌了.第二,像他这样的豪赌,场上可是谁也奉陪不起呀.
他一连走了三家,人们几乎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一样对待.尽管他再三声明:自己下场,不为赢钱,只想过一过赌瘾,可是没人肯相信.这个硬汉子再一次发起怪脾气,从此不再进赌场.
他戒赌了.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为黑社会各帮派排解纷争上.就凭他一局输掉一座赌城的硬骨气,各帮各派的老大们,谁敢不听他的?
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得艾滋病,有小姑娘送上床来,他还是来者不拒,尽情享用的.
自从他出国治病以后,就一直没得到过他的消息.也不知道这个黑社会的"判官"还活着不.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往后各帮派之间发生了矛盾,请谁出来仲裁才好呢.
第三个故事:泰人的祖先来自中国
中国的黄河流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古代的黄河流域,不但有汉族人,也有蒙古人,通古斯人,以及苗、瑶、黎、泰等民族.以蚩尤为首的领袖统帅苗、瑶、黎、泰各族与黄帝决战,败退云南,成了"少数民族";元代初年,泰族人又因无法忍受蒙古人的欺负,从云南迁移到缅甸和泰国,用从汉族人和蒙古人那里学来的战术,打败了当地的土著,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昭维到底是个当老师的,讲起故事来,不但口若悬河,而且有声有色,简直亲临其境一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他的故事刚讲完,吴永刚就没口地称赞:
"还说您对乌冬的事情不太了解呢,一讲起来,头头是道,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不说在咱们这儿,就是整个泰国,还有比您对他更了解的没有?"
昭维谦虚地笑笑:
"怎么没有?他夫人不比我更了解他?跟他一起摸进飞机场烧仓库的弟兄们不比我了解?给他当过秘书的大学生不比我更了解?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我这里姑妄言之,大家就姑妄听之罢咧,千万可别当真,也别较真儿才好."
努丹到底年纪小,毫无顾忌地问:
"昭维老师,您是不是就是乌冬的那个秘书哇?要不,您怎么对他前前后后的事情都那么清楚呢?"
昭维依旧谦虚地笑笑:
"在下哪有那才华呀!人家是学政法的高才生,前途远大,鹏程万里,无可限量,如今早已经春风得意,仕途通达,做官去啦!哪像我这个穷教书匠,大学毕业也十几年了,至今还在偏远山区吃粉笔灰呢!再说,乌冬当曼谷市市议员,那是1946年的事儿,今年是1988年,都42年过去了.他的秘书,就算1946年的时候刚22岁,今年也64岁了呢,是我叔叔、伯伯一辈儿的人了,怎么可能是我这样年龄的人呢!"
努丹还有些不信,钉着问:
"您在山区教书,那发生在曼谷的事情,您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昭维哈哈大笑:
"我不是早就申明,我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么?第一,我现在虽然在边疆教书,可我是在曼谷上的大学,乌冬的故事,早就听说过一些了;第二,乌冬的秘书有个儿子,是我的老同学,这次我去曼谷,遇见了,聊起天儿来,他就跟我比较详细地说了这些故事.就好像今天你听了我讲的故事,回去跟你的同学一说,你的同学不也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努丹听他这样解释,似乎满意了.略一沉吟,又问吴永刚:
"吴先生,我从书报上看见,说是世界上黑社会势力非常强大,简直无所不在,只有中国大陆不存在黑社会问题.您是中国来的,却没请教您是大陆来的,还是台湾、香港来的.如果您来自中国大陆,那里究竟有没有黑社会,您能告诉我实话吗?"
吴永刚赞许地看了努丹一眼.这个孩子,不但长得清秀,眼窝不像一般泰国人那样深深地陷进去,而且口齿伶俐,脑筋清楚,求知欲很强,很讨人喜欢.正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嘉许,突然想到:在泰国,民族习惯认为摸人家的脑袋是对人家的极不尊重,是十分忌讳的.因此他只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慈爱地说:
"我是从香港来的.不过我以前在大陆住过.对大陆相当了解."说到这里,又反问他一句:"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你为什么偏偏对中国感兴趣呢?"
"不是我一个人对中国感兴趣,我们同学中对中国感兴趣的人多了去了.我家里,我妈、我姨,对中国都很感兴趣."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他姨一眼,见他姨只是努了努嘴,并没有制止他,又接着往下说:"从小学到中学,老师们都说:泰族人发源于中国的黄河流域,与汉人、蒙古人、通古斯人有同样久远的历史.大约3500年前,由于与汉族之间的战争失败,被迫迁移到中国云南一带,建立起自己的国家.这是泰族的第一次大迁移,在黄河流域没有留下泰族部落.或者说,留下的部落,逐渐被异族同化了.到了中国的元代初年,泰族人无法忍受蒙古人的欺压,又从云南迁移到缅甸的东北地区和泰国的西北部地区.这是泰族的第二次大迁移,不过不像第一次那样彻底,在云南还留下许多部落,至今还有许多泰人在云南生活着.南迁的泰人,一部分留在缅甸的掸邦.掸邦的掸族人,也和云南现在的傣族人一样,其实都是泰族人.一部分到了泰北,先在清迈建立起一个小国,后来继续南移,征服了暹族人和马来亚人,在湄南河旁边建立起一个大国,叫做'大城国'.据我们老师说:当时的大城国疆域辽阔,东至北部湾,包括整个交趾支那,也就是现在的越南、老挝、柬埔寨在内;西至孟加拉湾,包括缅甸南部的大部分领土在内;南到新加坡,包括整个马来亚在内.昭维老师,您是教地理的,我说的对不对?"
昭维见点到了自己的头上,只好笑了笑,接着下茬儿解嘲地说:
"世界各国,凡是编课本教材的人,受大国沙文主义的影响,总喜欢吹嘘自己的国家当年多么强大.泰国也不例外.其实,古代的国家边界,大都很不清楚,从属关系更模糊.大国沙文主义者最喜欢把小国派遣使节携带礼品向大国进行和平友好拜访,说成是朝见纳贡,并把人家的版图也划归自己的疆域之内.不'纳贡'的,就以武力进攻,迫使其'臣服'.这不正好说明了自己的侵略实质吗?我是马来亚人.我的祖先,就是被从中国流亡来的泰人打败,不得不'臣服'的.这跟泰人原来生活在中原,而中原历史上又是一个大小国之间战争连年不断的地方.泰族人屡次败于汉人和蒙古人,吸取失败的教训,于是在武力上相应地也有所长进了;而马来人则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不崇尚武力,所以一打起仗来,就败给了泰人.不过泰族人在十四世纪所建立的大城王国,的确相当强大,而且日益发展.到了十七世纪,大城国国王一次可以召集20万军队,包括两万匹马和两万头象,敢于跟侵占曼谷、墨吉①的法国、英国军队和舰队开战,并取得辉煌胜利,这都不是偶然的.说大城是当时东南亚最大的城市,也并非言过其实.根据历史记载,大城有居民60万(另一种说法是40万户,如果以每户三人计算,人口就超过百万了),国王在河边巡视,居民出来瞻仰国王风采的船就有20万只之多(这当然也是估计数,第一无法正确统计,第二以每船三人计,即达60万,相当于全城总人口了),而当时的伦敦和巴黎,都只有居民30万,中国北京的居民,还不足20万呢!"
①墨吉──即丹老港,现属缅甸,是缅甸最南面的丹老群岛中最靠近马来半岛的一个小岛.
努丹接着说:
"所以,大家都认为:泰国历史上受中华文化影响很深,泰国国内也有许多华侨.特别是泰北和缅东北,单是国民党的败兵和从云南逃亡出来的'小汉人'也就是你们说的'知青',就有好几十万呢!还有许多人生在泰国,根子却在中国,因为他们身上也有中国血统.我妈老鼓励我长大以后到中国去,去读书,去接受中华文化,去寻根儿."
"那么说,你是华裔啰?"
"不,我母亲是正统的泰族人,我父亲是中国人.不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故去了."
"好,既然这样,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似乎有责任把中国的情况详细地向你介绍一番.只是关于'大陆有没有黑社会'这个问题,不在于我肯不肯说实话,而是我也和昭维先生一样,不是研究社会问题的,不好说也说不好.我在大陆的时候,也只有你这么大,算是个中学生,但是却没有上过中学的课.到了香港以后,这几年尽学怎么做买卖了.后来上了大学,学的也是企业管理,对于社会问题特别是大陆的现状不怎么关心.不过我终究是从中国大陆出来的,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总也有一些体会,不妨也和昭维老师一样,试着说说我个人的看法.……"
第四个故事:中国大陆的黑白二道
中国大陆自从解放以后,把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黑社会帮会组织彻底摧毁.向全世界宣布:新中国是一个没有黑社会的国家!
但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篡夺了党政大权,把他们所控制的那一部分党政机关变成了封建帮会,由江青之类的封建帮主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疯狂迫害革命领袖和进步群众,是真正的"黑帮".
由于"文革"遗毒所造成的社会治安不良,中国社会有出现黑社会帮派的苗头.这是江青一伙儿的遗毒.中国政府,力争把黑社会势力消灭在萌芽状态.
中国大陆,历史上当然有过黑社会.上海的青帮红帮,四川的袍哥大爷,还有许许多多的南霸天、北霸天、这个帮、那个帮的,都是黑社会的组成分子.他们勾结官府,主要是跟管治安的警察联合起来,网罗流氓地痞,开妓院、设赌场、卖鸦片、贩私盐,甚至从事偷盗、抢劫、绑票,无恶不作.说大陆没有黑社会,指的是新中国.太远的事情不去说它了,新中国建立以后,公安局不再与黑社会勾结,而是加强治安管理,对黑社会帮派头子严厉地拘捕了一批,镇压了一批.从此,大陆就不再存在黑社会的问题了.
不过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矛盾着的两方面,在一定条件作用下,会互相转化.与黑相对的是白.黑社会也叫黑道.与黑道相对的是白道,一般指官方.黑社会与官方合在一起,通称"黑白二道".黑白之间,条件成熟的时候,也会互相转化的.一般说来,天下太平的时候,是"白道"当道,"黑道"只能在暗地里活动,做一些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天下大乱的时候,名义上还是白道当道,实际上是黑道当道.因为这时候黑道已经转到明面上来,不但能与白道分庭抗礼,还要造反,甚至已经取而代之了.
"造反"不等于革命."造反"只是指以武力夺取政权.只有把社会推向发展的,才能叫革命.所以"造反"有时候是革命行动,有时候只是改朝换代,有时候甚至是复辟倒退.
在中国,太远的不去说它了,近代的孙中山,领导人民造反,推翻了满清封建王朝,建立了民主主义的中国;当代的毛泽东,也领导人民造反,推翻了专制独裁的蒋介石统治,建立了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所有这些,都是把历史推向发展道路的,因此都是革命.
尽管孙中山和毛泽东在造反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曾经利用过黑社会力量,但就其主流而言,是革命的,因此,是白道.
但若造反的头头本人就是黑社会分子,他领导的造反,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黑社会势力造反成功的,都属于改朝换代范畴.改朝换代以后,也许比原先的皇帝要好些,也许还不如原先的皇帝.这就要看新皇帝本人的素质了.
一般说来,凡是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皇帝,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性,当上了皇帝以后,最坏也不过沉溺于酒色,不理朝政,宠信佞臣,残杀忠良,甚至被太监、乳母所左右这几项,大不了再加上优柔寡断、刚愎自用之类的性格特点,至于别的"坏水儿",让他倒也倒不出来了.而从下层社会或黑社会中杀出来的造反派,一旦当了皇帝,那个坏水之多,可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了.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就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当了皇帝以后办的坏事儿太多,但是离咱们的时间、空间都太远,我就不去多说了.
最典型的例子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中国南方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在大陆,因为近年来形而上学泛滥,研究历史的人讲究阶级分析和阶级感情,提倡阶级观点而否定纯客观观点,凡事都从阶级偏见出发,不是纯客观地看问题,所以就把"太平天国"高抬成"革命运动"了.实际上,太平天国是由黑社会势力裹协或蒙蔽平民百姓所进行的一场历史大倒退的闹剧加悲剧.洪秀全本人就是一个"邪教"的教主.他利用迷信邪说蛊惑群众,自称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宣称凡是信上帝的人无遭无难,享福无穷,天堂路通,不信上帝就要被蛇虎所咬.他打着反封建的旗号,行专制独裁之实.他不许老百姓娶小老婆,却规定自己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一共八十一个老婆,而到了他灭亡的时候,已经有了八十八个老婆,如果加上他"建国"之前的那十几个,据说共有老婆一百零八个之多.此外还有一千多个"女官",都是只为他一个人服务的.他不许当兵的身上藏一分银子,士兵藏银五两以上的,就要杀头,所有金银必须全部上交"圣库",也就是他的金库,供他荒淫挥霍.他破万人之私,立他个人之私.早饭初期喊的口号如"天下一家,共享太平"之类,早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把明故宫拆了去建他的"天王府",比北京的紫禁城大一倍还多;他所用的器物,连浴盆、马桶、夜壶都用黄金制成.到他灭亡的时候,湘军从他的"天王府"里搜出几千万两银子来.他用人唯亲,只要是洪氏家族,没有丝毫军功,也可以封王,并且用这些既无功又无能的王爷去监视那些战功赫赫的将领们.他制造内讧,前方的将士们冲锋陷阵,奋勇作战,血流成河,后方的王爷们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也血流成河.他们不但自相残杀,还杀"妖",也就是清朝的官员、满族的百姓、僧尼道士、士绅商人、秀才儒生,凡是不"顺"也就是不服他收编的平民百姓,也被视为"妖"而杀掉.南京原来有八十万人口,到了湘军攻下南京的时候,全城只剩下三万百姓了.他的劣迹,如果不是戴着阶级偏见的有色眼镜去观察,其实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仅仅因为军队中有一部分将领和士兵来自烧炭工人和农民,自称是无产阶级的理论家和史学家就把太平天国说成是农民革命.其实,洪秀全所代表的,是中国当时最愚昧、最野蛮、最落后、最封建、最反动的一群黑社会分子,根本不能代表积极、勤劳、善良、勇敢的中国农民阶级.当时为他赴汤蹈火的太平军将士虽然人数相当多,但他们是受蒙蔽者,是无罪的.幸亏这场邪教头头发动的造反没有成功,不然,中国的老百姓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处在暴君加昏君的统治之下了.
当然,否定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是农民革命,说洪秀全是邪教教主,到今天为止还只是我一个人的提法.这样的提法,估计历史学家特别是中国大陆的历史学家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早十几年在大陆提出这样的观点,恐怕我连命都没有了.但是史学界也不是铁板一块,早晚他们都会觉醒,抛弃阶级偏见,还历史以真正的面貌.
历史是客观存在的,带不得半点儿偏见.但是历史恰恰又是个最听话的小姑娘,任凭人家怎样打扮.大陆的历史学家都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来看历史的,因此出发点必然带有"满腔热忱的无产阶级感情",实际上是阶级偏见.从这种偏见出发,历朝历代凡是造反成功,做了皇帝的,都是代表封建地主阶级利益,属于改朝换代,是反动派;凡是造反没有成功的,都是代表农民阶级利益,属于农民起义,是革命派.用这样的简单原则一划分,就把洪秀全这样的邪教加痞子造反,也列到农民革命中去了.
我今天敢于提出这样的看法,当然不是脑子一热信口雌黄,而是有我自己的认识基础的.还是那句话:一个社会中,某一部分与当今时代思想意识不同的人,特别是形成帮派或集团的人,他们要把历史推向前进还是拉向倒退,他们带给人民的是幸福还是灾难,是判断黑道还是白道的主要标准.白道意味着科学、进步、民主、正派、光明;黑道意味着迷信、落后、愚昧、专制、黑暗.
根据这样的认识,不妨可以这样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尽管也号称是"无产阶级"领导的,实际上却是江青和康生之流的娼妓和特务分子在操纵,是地地道道的黑道当政,是变相的黑社会势力在大陆死灰复燃.中国共产党党内有派,这不是秘密.遗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先进的革命派被打倒了,落后的反动派篡夺了党政大权,把一个革命的政党,几乎变成了封建帮派.他们的统治,其实是黑社会帮派式的统治,他们才是真正的"黑帮".我这样说的根据:第一,它充满了迷信、落后、愚昧、野蛮、专制和黑暗.所谓革命造反派的头头,有的本身就是地痞流氓,他们完全继承了封建帮主的那一套,其所作所为,包括组织系统、等级制度、家长式统治、独断独行、飞扬跋扈、以强凌弱、打击异己、疯狂报复、残酷的非刑……等等一系列表现,完全是黑社会帮派式的.有许多连黑社会帮派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甚至公开喊出"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给黑社会帮派的形式披上一件"革命"的合法外衣,行黑社会帮派体系统治之实.第二,整个"文化大革命",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从中得到好处,而给绝大多数中国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和灾难.第三,它的流毒与恶果,将影响中国两代到三代人的素质与社会风气,今天中国大陆出现了黑社会性质的各种犯罪团伙,正是这些黑帮们的流毒,有的就是他们直接培养扶植起来的.
这样的论点,当然也只是我一个人的,别人,特别是大陆的人,还没有也不敢有这样尖锐的提法.
我这样笼统地、抽象地说,对你这个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人来说,未免太空洞、太遥远也太难以理解了.还是结合我自己本人的故事,跟你形象地说明吧.
我祖籍中国江南山区,世代务农.我祖父从小天资聪颖,是吴家唯一的一个读书人.他青年时代,思想进步,暗中参加了孙中山先生发起的同盟会,辛亥革命中组织光复军,参与了江南一些城市的光复.辛亥革命后在当地军政府工作了一个时期,不久就继续上大学念书.二十年代从政法大学毕业后,又参加北伐军,当上了团党代表,一直打到了北京.北伐完成后定居上海,挂牌当律师.抗战军兴,我爷爷自己奔赴抗日前线当军法处处长,让当时正在工学院念书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爸投笔从戎,报考中央军校.为了报效祖国,父子两人几乎同时投军,上了前线.抗战胜利以后,父子二人又先后退伍,我祖父继续当律师,我父亲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1949年新中国成立,私人开业的律师被取消了.好在我爷爷是民主人士,又是法律界的名人,政府部门组织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就被安排在上海市法律顾问处当律师.我爸爸在厂里也有创造发明,升任了工程师.1952年,我在上海出生.我妈妈是个女医生.
从哪一个角度说,我家都是革命的,进步的.至少不是反动的.
但是我外公家是地主.其实地也不多,就二十多亩.在中国江南,土地虽然比不上湄南河三角洲,也还是比较肥沃的,每亩地能收租谷500市斤,合250公斤.全部租谷,一共五吨,一辆大卡车就运走了.这点儿粮食,对已经从经营土地发展到经营工商业的江南地主来说,不算一回事儿.因为我外公主要靠在县城开布店和织布厂赚钱.
我还有个舅舅,也是抗战期间投笔从戎的,本来在部队里当军需主任,抗战胜利后在武汉当某军的留守处处处长.是他先认识我爸爸,后来才把他妹妹也就是我妈妈介绍给我爸爸的.1948年5月,我爸爸和我妈妈在上海结婚.1949年4月,我舅舅奉命撤退到台湾.后来退伍了,在九龙开了一家饭店.1950年江南开始土地改革,我外公把全部土地都主动交出,被评为"开明地主",没有受到斗争.他觉得自己年纪已经大了,戴着一顶地主帽子,生意也不好做,儿子在台湾,没有任何消息,女儿在上海,即将生育,正写信来要老伴儿到上海照顾她.于是他干脆把布厂和商店都关了,在1952年带着一些积蓄,到上海来与女儿一起生活.
一直到1955年,我一家人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辛勤劳动,都平安无事.我外公、外婆照顾着我,他们的户口也都从农村迁来上海了.
到了1955年,大陆开展"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不是由公安、司法机关办案,而是由各机关、企业、厂矿通过群众提意见的方式来"挖掘".
我父亲本来就是个大学生,只因为抗战上了前线,应该说,他不是勇士也是"爱国将士",而且是尽人皆知的,本来与"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根本就挂不上钩儿.可是群众一"挖掘",首先把我父亲挖掘出来了.口口声声,只问我父亲为什么不跟蒋介石到台湾去.我父亲说:他是学工的,他的事业在工厂,不在军队,抗战期间当兵打仗是为了抵抗日本侵略者,是爱国行为.积极分子们就问他:"你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知识分子们,特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们,谁敢说自己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只好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啰.于是积极分子们就用三段论证法来批驳我父亲:"大前提:资产阶级的阶级特性是唯利是图.为了赚钱,他们是连祖宗都可以出卖的.小前提:你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结论:你的阶级特性注定你只能去当汉奸,你是不可能爱国的.再不然,你去当兵,就是为了想当官,好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因此,很可能你就是一个潜伏的特务."
您别笑,像这样的逻辑,在五十年代的中国大陆,不但没人笑,而且被奉为经典的至理名言,被当作唯一标准,可以用来分析一切是非曲直的.
我父亲据理力争,当然不会有人听他.幸亏经过内查外调,他确实是上着大学去参加抗战的,抗战结束,以上尉副营长的军衔复员,以后继续从事本行业务,没有血债,也没有罪恶.仅仅因为他是个国民党员,是"连以上伪军官",最后被定了一个"历史反革命",控制使用.本来因为他有创造发明,技术部门原计划提升他为副总工程师的打算,也因为"控制使用"而取消了.
好在我爸爸认定自己是"凭本事吃饭"的人,对于这种是非颠倒的"光荣称号",本来就不太计较,也无法计较,只是苦笑一声,也就算了.
可是我妈妈却想不通.1957年,大陆又开展"整顿党风"的运动.本来这是共产党内部的事情.但是共产党很诚恳地征求党外人士的意见,我母亲也就很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说:我爸爸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太冤枉了.在抗日战争那个历史时期,只要是抗日的,就都是爱国的,进步的,革命的.好,所谓征求党外人士的意见,本来就是一个"阳谋",要的就是你这样一条意见.联系到她父亲是地主兼资本家,哥哥是逃到台湾的反动军官,丈夫又有历史问题,认定她是阶级异己分子反攻倒算,经过批判,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下放到生活最苦的苏北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幸亏她是个医生,没干多久的农活儿,农村人民公社成立,就让她到乡村医院当医生去了.
从此,我父母被人为地分隔在两个地方,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也因此我母亲没有再生育.而我还没有上小学,就等于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母爱.
1960年,中国大陆因为天灾人祸,主要是"瞎指挥"和贪大喜功、虚报产量,造成特大浪费,于是出现了特大饥荒,到处饿死人.苏北农村生活本来就苦,一闹饥荒,老百姓连糠都吃不上了.我们在上海,生活比别的地方还好一些,但也是什么东西都买不到.我们一家还不能不节衣缩食,从已经很少的口粮定量中节省出一些来,接济我母亲.
1965年,我母亲经过八年的劳动锻炼,总算"改造好了",给她摘了右派帽子,把户口迁回上海.但是还不能让她当医生,只能让她到挂号室当挂号员.
对我们一家来说,只要她能回来,大家都念阿弥陀佛,关于职务高低、工资多少,都不去计较了.
1966年暑假,我14岁,刚上初中一年级,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家从此陷入了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悲惨境地.
首先遭殃的是我外公、外婆.革命派说他们是"逃避改造的地主分子",没收他们的全部存款,把他们押解回原籍,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还什么也不许带,只准许他们带一床被子和几件替换的衣裳.那一年,我外公、外婆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说起来虽然都是农村出身的人,可一天农活儿也没干过.到了农村,只能参加积肥组干点儿轻活儿,每天所得的"工分儿",只够喝粥的.天天晚上还要挨批斗,不挨批斗也要陪斗,没有一天消停的日子.没过几年,就这样被活活折磨死了.
接着遭殃的是我爷爷.当时他虽然年纪已经很大,早就离开了法律顾问处,但仍在市政府的政法研究小组挂一个"组员"的名义,有时候去开开会,讨论一些司法方面的政策性问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革命派"就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先贴他的大字报,接着拉出来批斗.他们采用"形而上学"的逻辑,问我爷爷:"你当了一辈子法官,有判错的案子没有?"我爷爷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不是圣贤,经手的案子大大小小没有一万件也有几千件,怎敢说连一件也没有判错的?他刚答应了一声"那当然有","革命派"就递给他三张纸、一支笔要他写交待:要写出判错的都是什么案子,为什么要错判,被错判的都是什么人.我爷爷说:"说有,那只是估计而言.如果自己明明知道是错判的,还要那样判,岂不是明知故犯了?"他们说我爷爷态度恶劣,抗拒交待,"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继续批斗.
如果我爷爷理直气壮地说"没有","革命派们"当然要说他不虚心,不实事求是,结果依旧是继续批斗.
总之,那时候是只讲一面理,凡是被批判的人,是不许讲理的.这一点,连封建帮会都不会这样干.
我爷爷一辈子光明磊落,仕途通达,没有受到过任何侮辱,如今当众被乳臭未干的小辈唾面自干,无法忍受,当天夜里一根绳子就上了吊.第二天我们发现的时候,早已经断气了.
在他的桌上,用整张白纸写了"士可杀不可辱"六个脑袋大的字,这是他的绝笔.
此外,写给我爸爸、妈妈的遗嘱是:"忍辱负重,度过难关"八个字.写给我的遗嘱最长,是"认真学习,做一个无愧于自己良心的人".
我爷爷革命一辈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他是上海市第一批自杀的人.幸亏他有先见之明,走得早,不然,等待着他的酷刑和折磨,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我爷爷生平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毛泽东.他在上大学的时候,一本《三民主义》读得滚瓜烂熟.他当北伐军团党代表,靠的就是这一本《三民主义》.新中国建立以后,他读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等一系列著作,又对毛泽东崇拜得不得了.四卷《毛泽东选集》读了又读,圈圈点点,眉批脚注,书上几乎没有空白的地方了.这还不算,还写了厚厚的十几本读书笔记,总字数绝对超过了雷锋的笔记.他按照毛泽东的每一句教导实事求是办事,认真到从粮店买回面来,都要过秤,多一两要送回去,少一两必须去补,粮店的人都叫他"老认真".没有想到的是,最终他还是死在自己最尊敬、最崇拜的人所发动的运动中.
我爸爸、妈妈当然也逃不掉.好在他们都是"名牌货",并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运动的矛头,并不针对他们而来,经过象征性的批判、抄家,只要老实、听话,没发现"现行",无非接受监督,低头认罪而已.他们先后被轰出办公室,在单位里扫院子,扫厕所.比起被打倒了的厂长、院长们,日子似乎还好过一些.
至于我,在那个形而上学猖獗、是非好坏只凭出身就能决定的年代,尽管我是新中国出生的孩子,但是我有这样的父母、爷爷、外公、外婆、舅舅,我的生死簿上,早就注定我的终身前途了.我在学校里被同学称为"黑五类子弟".什么叫"黑五类"呢,指的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这五类人.凡是这五类人的子女,只许接受"正面教育",不许参加当时学生中最叱咤风云、可以随便鞭打老师、可以随意抄别人家的"红卫兵"组织.这五类人中,我家就占了三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心里话,我倒真得感谢我的这个出身成分,不然,我不当红卫兵固然不行,当了红卫兵不去造反更不行.要我违心地去鞭打老师,去抄无辜者的家,我还真做不到呢!
但是封建帮主们是绝不会放过我和我们一家的.1968年,我16岁,彻底拆散我们一家的日子终于到了:爸爸、妈妈接到通知,要分别到各自系统的"五·七干校"去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我也接到学校的通知:要到西双版纳去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句话,上海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对你们来说,当然不懂得发生在中国大陆的这些名堂.简单地说,"五·七干校"就是变相的劳改队,主要是收容被打倒的领导干部和五类分子,当然也有"革命派",不过那是起监督作用的;插队落户呢,是因为当时的学校并不上课,学生一届届招进,毕业了也什么知识、什么本事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干,经过"大革命洗礼"的小将们,人人锻炼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王,谁也奈何他们不得,又没地方可去,总在城市里闹事,连帮主也头疼起来了,只好把这些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们统统送到农村去,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农村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的口号下,把这盆脏水泼到农村这个大院子里去,以减少城市主要还是帮主们的压力.
我们家既然是这样的组成成分,家破人亡,被赶出上海,当然是必然的命运了.比较起来,我们家还不算最惨的呢.
我父母只有一个要求:不论是下"五·七干校"还是插队落户,希望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但是这样的要求谁也无法答应.因为父母的单位系统不同,而我又是教育系统安排的.父母的单位说:"你儿子又不是干部,哪有带着儿子进干校的?"负责插队的干部则说:"你父母又不是学生,插队嘛,哪有带着爹娘的?就因为你们这些孩子太骄气,离不开父母,所以才要让你们到农村去锻炼锻炼呢!"
好,帮主的决定,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一家,只好把家具财产送进信托公司廉价处理了,大家分一点儿,然后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爸爸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去了苏北,妈妈以"摘帽右派"的身份去了江西,我则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到了西双版纳.从此一家三口,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相距千山万水,谁也照顾不了谁了.
我和同学们到了西双版纳.这个地方是傣族聚居区,到处是美丽的竹楼.傣族实际上就是泰族,从语言、服装到生活习惯,都与泰国的泰族和缅甸的掸族十分接近.可见努丹说的泰国的泰族和缅甸的掸族是十四世纪从云南迁移过来的,有一定道理.
当时被送到西双版纳的学生有两种,一种叫做"生产建设兵团",属于军队系统,由军队派人管理,人员集中,管理得严些,生活相对地比较好一些;一种是插队,属于人民公社系统,也就是把学生分配到各乡各村,人员分散,一个"知青点"最多不过十几个人,少的只有四五个人,管理松散,要自己挣工分儿,自己做饭吃,生活相当艰苦.
那里是亚热带地区,勉强适合于橡胶树的生长.当时中国的橡胶,主要靠南洋进口,其次靠在海南岛种植一些,供不应求,大大落后于需要,所以决定把我们这些"知识青年"送到这里来开垦橡胶园.
种橡胶,需要比较大的场地,需要严格的管理,需要有组织的熟练技术工人,因此,最好是组织国营农场.但是"文化大革命"把国家仅有的一点儿资金都折腾光了,国库里没有钱,只好把我们分送到各生产大队去,以大队为单位,营造一些小面积的"队有橡胶园".我们在公社技术员的指导下,和傣族社员一起把热带雨林毁掉,砍树,烧荒,栽种树苗,施肥浇水,中耕除草,费了好几年工夫,什么收益也没有.生产大队对这种既没有眼前利益又劳民伤财的经济作物没有兴趣,逐渐放松了管理,橡胶园又变成荒地了.
这期间,我外公还在老家监督劳动.我是他从小抱大的,对我特别宠爱.我到了西双版纳以后,就数他给我写的信最多.这是因为爸爸、妈妈在"干校"劳改,监督得严,所有来往信件都要经过检查,所以除了报平安的"例行信"之外,除非必要,互相之间很少通信.而外公在农村,所谓监督,只要不破坏生产,不散布"反动言论",给外孙多写几封信,村干部并不管.因此他每隔一个来月,总要给我写一封信,讲讲江南农村的新闻.我也每隔一个来月给他写一封信,谈谈西双版纳的新鲜事儿.
我外公年纪大了,生活又苦,精神非常空虚,就去找书看.那时候,全中国除了四卷《毛泽东选集》和一本《毛主席语录》之外,只有一部"以阶级斗争为纲"实际上是以阶级偏见为主导思想写成的小说《金光大道》,宣传的是地主的阶级本性怎么怎么坏、贫农的阶级本性怎么怎么好.这是一部没有文学价值但却可以当阶级斗争教材的小说.别的书找不到,只好也拿来看.他看了以后,很不以为然.本来,像他这样的身份,帮主恩典,没有杀他,让他当一头会说话的牲口活着,就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偏偏他脑子还会思考,思想还很活跃,就在他写给我的信中,结合他读了《金光大道》后的感想,给我说了一个发生在我外公老家的真实的故事.
四十年代,我外公在县城开布店办纺织厂,我外婆在老家管理田产.本来,二十几亩地,大都是租出去的.可我外婆总说:"儿要亲生,田要亲耕."上等好田租给佃农种三年,就会肥力大减,变成三等田.因此,她哪怕自己辛苦些,雇了一个长工、一个牧童,亲自监督春耕、秋收,种起田来.雇的长工姓杨,因为是个遗腹子,长辈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百了",是"一了百了"的意思.长大了,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伯劳"──伯劳是江南的一种常见鸟;当地方言,伯劳也是乖巧、能干的意思.
这个伯劳果然乖巧能干.二十亩稻田,年年种得籽粒饱满,比租给佃农种产量要高得多.由于多施绿肥和圈肥,土地的肥力不但没减低,反而一年比一年好了.我外婆对他很满意,常给他几件旧衣裳,农活儿累的时候,总要炖肉煮鸡蛋,给他做点儿好吃的,还给他酒喝.他对我外婆也很满意,常对别人说:这样好的东家,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只要我外婆不嫌弃他,他哪儿也不去了.
新中国建立,江南土改,他作为雇农,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通过学习,回村来开展工作.这时候,他还对我外公、外婆很好,悄悄儿地告诉我外公:共产党对富农采取的是孤立政策,对地主采取的是打击政策,但如果主动把土地全部交出,就可以评一个"开明地主",至少可以不挨斗.他劝我外公看开一些,免得皮肉受苦.我外公本来就不把这点儿土地看在眼里,于是就接受了他的忠告,把土地、房屋连同家具、农具全部交了出去.当然,有许多东西,就悄悄儿地让他拿走了.后来分房屋、分田地,他分到的,全是外公的好地,外公的那座瓦房,也归了他.
我外公在土改中没吃到苦头,他在土改中立了功,入了党,当起村干部来了.
打土改以后,他又得了一个新的外号,叫"杨白劳"──这是歌剧《白毛女》中一个女儿被地主霸占的老佃农的名字.
十几年过去,等到我外公、外婆被遣送回籍监督生产的时候,他已经当了大队长兼支部书记,在村子里是最高领导,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了.
房子呢,土改时候分给他的原来外公的房子,已经作价让给生产大队做了大队部,他在大队部的前面新盖了一座三层楼.后门正好对着大队部,进出非常方便.
他对我外公、外婆倒还"不忘旧情",特地把我外婆当年盖给长工、牧童住的三间小房子"还给"他们住下.他的这一举措,当然含有"如今天翻地覆,当年你住的大房子,归我住了;当年我住的小房子,现在得让你们住了"的意思.他让我外公到积肥组参加劳动,好歹给几个工分儿,好让他到秋收的时候能分到两个人的口粮.还特地对我外公说:国家的形势在那里摆着,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既然彼此是敌对的两个阶级,他也不可能照顾得更好了,以免上级批评.只要我外公不生是非,不多口多舌,在他的治下,可保证老两口儿平安无事,算是他对我外婆当年对他好的报答.
但是不久以后,我外公就发现这个大队长兼支部书记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
杨支书本来不识字,后来上了扫盲班,不但摘了文盲帽子,也摘了"光棍儿"帽子:他把扫盲班的女老师给娶过来了.
杨百了当上了大队支书,他老婆也当上了设在乡里的中心小学校长,住在学校里的时候多.他床上一有了空缺,就总有人来填补.而且不是一个两个,往往是这个走了那个来,走马灯似的团团转,又安排得非常周到,从来没有撞车的时候.这些女人,有些是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有些是外村来的.不过也有非常明确的分别:凡是本村的女人,对他家的房间家具布局十分了解的,一律在夜里从他的后门进出;而外村来的女人,对他家的情况不太了解的,他大都先安排在大队部的客房里住下,然后他自己半夜里从后门溜进大队部.因为尽管他老婆经常不在家,可他家里还有老母、幼子,万一撞上了,不麻烦至少也不好看.
不仅如此,大队里收获的农作物,特别是产量少的品种,如芝麻、向日葵之类,往往以"不太干燥"为理由,先不进大队仓库,而是先送到大队部"晾"起来.大队部的大门钥匙只有他和大队会计两个人有,于是送进大队部,也就等于送进他家一样了.
为什么这些事儿我外公会知道呢?前面说过,杨百了安排给我外公、外婆住的房子,就是当年我外婆盖给他住的"长工屋",就在当年我外婆的住房、后来分给杨百了、如今变成大队部的那座房子旁边,只要从后窗户看出去,他家的动静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怪不得我外公刚到的时候,他要说"只要你不生是非,不多口多舌,保证你平安无事"的话了.
我外公自己是那样的身份,支书又这样交待过,他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这些"闲事".何况那年月农村里什么文化娱乐活动都没有,只剩下"色食,性也",男女们从本能上找点儿乐趣,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再过一段时间,尽管我外公不主动找别人说这些事儿,别人主动跟我外公说起这些事儿的场合也不是没有.通过三个五个人无意中的叙述和透露,我外公才渐渐明白过来:杨支书有这么多"相好的女人",对他来说,固然是出于"性的本能",多多益善,而对于那些女人来说,却大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另有所图的.因为如果从"性的需要"出发,杨支书已经年近五十,脸蛋儿是黑的,皮肤是粗的,年纪太大,文化太低,说话缺乏风趣,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绝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为解决"性的苦闷"所可选择的"最佳对象".她们真要打点儿"野食"吃,村里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有的是,特别是那些"知识青年",正处于"性饥饿"阶段,招之即来,何至于去找他?
关键的一个字,是他手中有权.
权这个东西,在民主国家中,是属于人民的.人民选举自己的公仆来执掌"权柄",掌得不好,立即罢免,简单得很,也明确得很.没有至少很少有人敢用权来给自己换取点儿什么.
只有黑社会的帮主们,才拥有无限大的权力,而且可以通过权力来取得他所不应该取得的一切.
据了解内情的人透露:杨支书玩儿女人,其对象和档次,是分期分批逐步提高的.
第一批,是土改之后不久.那时候地主受到管制,富农受到孤立.作为村支书的杨百了,经常要登门"训话",进行教育.看见哪家地主、富农的女儿、媳妇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吩咐她们于某夜到村公所谈话.谈话当然是个别进行的,所以谈话的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只发现:凡是有女儿、媳妇到他那里经过他"教育"的,那家地主或富农就得到了"宽恕"甚至"优待".慢慢儿的,全村所有的地主、富农的女儿或媳妇都接受了他的"教育",他们全家人这才得到真正的解放,走路也不用低着头了,干活儿也不比别人多、比别人累了.
他的这个秘密也曾经被本村或外村的干部们所得知,也曾经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要站稳阶级立场".他却振振有词地答复:"我怎么没站稳阶级立场?我执行的是'阶级报复政策':当年地主奸污了杨白劳的女儿,如今变了天,杨白劳翻身当了主人,玩玩儿他们的姑娘、媳妇儿,还不是应该的吗?即便不合法,至少是合理的嘛!"
干部们哈哈一乐,大家心照不宣.
第二批,是五八年公社化以后,他当上了大队长兼支书,凡是社员要外出做泥瓦木匠的,打小工的,都要大队开证明,不然不但寸步难行,队里还不给分口粮.这张证明,当然要他开,要他盖公章.可是要拿到这张纸,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大队部找他,他总说忙.找了三次,如果还猜不透他的腹内文章,他会暗示你一句:"我白天没空办这些事儿,晚上再说吧."不懂得暗示的人,如果自己夜里去,他照样有许多理由可以推三阻四,让你把腿跑细了,也拿不到他这张纸;如果心有灵犀一点通,懂得"夜里"两个字的"内涵",打发女儿、媳妇或自己的老婆去,这证明当夜就能拿回来,最晚不会超过第二天.
第三批,是农村里人口恶性膨胀以后,住房紧张起来了.家家都想盖新房.可是土地收归国有了,要从"国家"的手里也就是他杨支书的手里"批"一块土地出来,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捧着几条烟、提着几瓶酒登门请求,不铁面无私地把你送的东西扔出来,那才叫怪事儿!
如果知道杨支书的"毛病",投其所好,其实也简单得很:只要打发女儿、媳妇或自己老婆"夜访"一趟杨支书,尽管当时并不能把"批条"拿回来,可过不了三五天,杨支书自然会亲自登门把条子送来的.
第四批,才轮到了知识青年.
说杨支书"好色",这话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好色"的人喜欢的是漂亮姑娘.不漂亮的女人,也许送上门来还不要.这个杨支书呢,他是"叫花子吃死蟹──个个好",只要是女人,不管是姑娘,是媳妇,也不论美丑,更不管大小,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固然不错,比他大个十岁八岁的,他也凑合,一律照单全收.反正中国大陆当时性病已经绝迹,艾滋病还没有进口,他大可不必像乌冬那样,非处女不要.因此,当地流传着一句不敢公开说的歇后语,叫做"杨支书玩儿女人──多多益善".
但是,人的欲望,是随着经济和权势的变化而变化的.就好像吃东西,穷的时候,有猪肉吃就满足;有钱了,就说猪肉这不好那不好,连碰也不碰,讲究吃"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外国进口的,本地没有的".杨支书女人玩儿得多了,对本地的乡下妞儿也玩儿腻了,口味高了起来,本地猪肉不想吃,也想尝尝"进口"的罐头是什么滋味了.
正好这时候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杨支书这个大队,也来了二十多个知识青年,有本省本县的,还有外省市的.不论来自何方,都是城市来的孩子,模样儿风度,跟农村孩子就是不一样.特别是女孩子,那张脸又白又嫩,简直吹弹得破,个个会唱会跳,说起话儿来,也比本地姑娘好听.最使杨支书惊讶的,是这些姑娘比本地姑娘大方得多:她们住在知青点里,男知青和女知青一个门进出,铺位之间只隔薄薄的一层板;看电影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敢跟男知青挤得紧紧的,还互相搂着抱着,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害羞.杨支书为之神往了.
他曾经多次琢磨,想个什么办法,也尝尝这些"外来妹"的滋味儿呢?
他也曾经故伎重演,找借口把插队女青年叫到大队部来"个别谈话",但奇怪的是:她们一个个好像都串通了似的,对支书全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坐得离他远远的,除了"嗯嗯"答应之外,多一句话也不说.弄得一向以"高手"自称的杨支书,居然连抛出钓饵、许以好处的机会也没有.
渐渐地杨支书也摸透了这些"鬼丫头"的心思:第一,她们大都各人有各人自己的"对儿",对杨支书这样的"土包子",根本就不放在眼儿里.第二,杨支书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她们、要挟她们的.她们大都不缺钱花,不缺吃的.大队里分活茬儿,统一分给知青点,由知青点"点长"进行"再分配".知青点里的人大都抱团儿抱得很紧,有点儿重活儿,男知青都主动包了.即便大家都干重活儿,男知青们也会干完了自己的活儿以后过来帮着女知青干.所以杨支书插不进手.第三,他也曾经想把女知青中最漂亮的姑娘调到大队部来当会计,以便"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此计过于危险.因为大队会计权力很大,知道的秘密很多,必须是大队长和支书的亲信.万一用人不当,泄露了"天机",这漏子可就大了.何况现任会计跟他配合得很好,他不但无法撤人家的职,即便撤了,还要防人家反咬一口.因此处心积虑地琢磨了许久,眼看着一个个鲜桃似的姑娘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可就是一个也抓不着.
老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毛主席"最新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学生从哪里来?由各基层组织从工农兵中选拔推荐.于是全国各地的工厂、公社、部队忙碌了起来,研究指标,分配名额.公社一连开了几次会,把名额落实到大队,并再三强调:基层党组织一定要把最好的知识青年送去上大学,不但功课要好,最主要的是要历史清白,不能有海外关系,不能有黑五类的社会关系,等等.
杨支书拿着这个指标,喜孜孜地回到大队来召集知青们开会动员,宣布:本来指标有限,本大队只有二十几名知青,没有上大学的名额.经本人力争,如今总算争来了一个.要求大家通过自报公议,选出最优秀的知青来,送去上大学.等等.
二十多名知青,来自各个地方.有的才上初中,有的已经是高二甚至是高三的学生了.因为"文化大革命",不但上不了大学,还要到农村来"修理地球",多数人心里是不满意的.如今有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谁不想争取?但是二十多个人中间选一个,也确实困难.一对照杨支书传达的几个条件,自认文化水平低、出身成份不纯的,主动放弃了.自以为够条件的,报名,排队,摸底,最后产生了一个候选人,报到了大队部.杨支书一看是个男青年,首先就否定.翻了半天档案袋,终于让他找到一个可以彻底否定的理由:此人有一个表舅,是地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亲不亲,阶级分.上大学,是培养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的大事,成份不纯,有可能被阶级异己分子所利用.加以否定,名正言顺.
第一个候选人被基层党组织以"阶级路线"为由否定了,知青点又报上来第二个.这一个倒是女的,长得也不难看,而且翻遍了档案袋,也没发现有海外关系和不好的社会关系.于是找她到大队部来个别谈话,一次,两次,三次,教育,启发,暗示,希望她主动献身.偏偏这个姑娘是个死脑筋,油盐不进.恰好这时候有个女知青找支书汇报,说这个候选人是知识分子干部家庭出身,又是独生闺女,比较骄气,干活儿老是完不成任务,都是男知青帮她干完的.杨支书一听,好,就是这一条:劳动态度不端正,还没过劳动关,再锻炼两年,等下一批吧.
第二个候选人,又被基层党组织借口"劳动态度"否定了.
第三个提名上来的,正是那个向杨支书打"小报告"的女知青.此人三代血统工人家庭出身,没任何不好的社会关系,本人虽然比第二个候选人长得更漂亮,却不骄气,大家一致赞扬她干活儿有一股子狠劲儿、猛劲儿,不亚于男知青.
杨支书经过了解,得知此人的条件,是文化基础比较差些,初中都还没有毕业.不过按"品德第一,学识第二"的要求来衡量,她还是合格的.看起来,这个人如果还不"顺把儿",就不大好否定了.
杨支书决定找她谈话.首先抓住她打小报告这一条做点儿文章:"你把人家否定掉,原来是你自己想取而代之呀?这样可不好哇!根据你的表现,我就不能不考虑你的思想动机和思想品德啦?"
这姑娘工人家庭出身,倒不扭扭捏捏,很大方地给自己辩护说:她向党组织反映情况,是她共青团员的责任,是对党对人民负责的表现,当时她还不知道大家会提名选她,所以不存在自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接着话锋一转,又说她们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她自己对于上大学,更是梦寐以求.如果支书能够成全她的大学梦,以后一定好好儿报答他.
杨支书一听有缝儿可钻,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一上了大学,远走高飞,往后还会到我这个山旮旯里来么?所以'以后报答'这些话,提也不要提起.你先回去好好儿考虑考虑,我这里还要派人到你老家和你父母亲所在的单位外调,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当然,关键在于你自己的态度和我们基层党组织的意见.推荐你上大学的,终究是我们贫下中农嘛!"
这姑娘回去以后,反复琢磨:前面两个人,都是被支书否定的.看起来,自己能不能上大学,关键真在支书那里.只要他一点头,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但是怎么才能让支书点头呢?她在这里插队好几年,连我外公这样的地主分子都听说过杨支书的风流史了,尽管她是个姑娘,又是外来的,保不齐也听见过一句两句,多少知道点儿支书最喜欢的就是跟别人的老婆、女儿睡觉了.但是自己是个大姑娘,用自己的贞操去换取上大学,合算不合算呢?
这个问题一上心,她可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了.想来想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能上大学,前途广阔;不能上大学,就只好在农村捋一辈子锄头把儿,两者之间,相去可不是以道里计的呀!都二十世纪了,对于贞操观念,也用不着这样看重.尽管为杨百了这样的人献身似乎太委屈自己点儿,可是权在人家手里,也无可奈何,只好捏着鼻子姑妄忍之吧.
她做出了牺牲一面以赢得另一面的决定以后,就去找支书:"我有心里话要向党组织汇报.白天您太忙,时间也不够.今天晚上,我到大队部找您细说吧?"
杨支书一听,就知道她果然思想通了,连连点头说:"只要你思想搞通了,上大学的事儿,好说,好说!"
当天夜里,她在支书的房间里一聊聊到了半夜过后,才回到知青点,还是好心的支书打着手电筒送她回来的.
第二天晚上,据说支书让她到大队部填写上大学的表格,一填又填到了半夜过后才回来.
第三天,支书就把表格亲自送到公社去了.
一切顺利.那姑娘春风得意,到了大学.入学之后,学校里进行一次例行的体格检查.在妇科检查的时候,女大夫无意中问了一句:"你结过婚了?"她脱口而出:"没有哇."那大夫也就没有再问.
那时候,由基层推荐上来的工农兵大学生,什么样的年龄段都有,有的结过婚了,有的孩子都生过了.对大夫来说,学生是不是处女,本不是检查的目的,记录上也没有这一项.但是做贼的心虚,自从体检以后,她背上了思想包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是一个人捂着枕头哭.如果她什么也不在乎,倒是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她这样一折腾,校方明显地看出她有思想问题了.于是通过党团组织的妇女委员一次一次地找她谈话,又是教育、启发,话引话,话勾话,终于把她上大学之前的这一段故事问了个一清二楚.
她虽然幼稚,但是本能促使她没把自己主动送上门去这一节和盘托出,而是说成支书找她个别谈话,明码实价,要上大学,就拿贞操来换.她无可奈何,只好忍痛牺牲了.如此云云.
其实,那年代为了争取上大学,女青年献出贞操的事例,多得数不胜数,这一类案件,作案者大都是有权的头头儿,所以一般都采取"不告不理"的原则.这个姑娘当然不了解当时的"大形势",还以为天下之大,只有她这一个傻姑娘办了这样一件傻事儿.因此当校方政工干部问她打算如何了结的时候,她梗起了脖子,表示一定要与这样的阶级败类斗争到底.
她写出了详细材料.不仅把自己被奸污的经过写得有声有色,催人泪下,还把她听见的有关杨支书的风流史,哪怕是东鳞西爪,一星半点儿,也拼凑成篇,以示受害者不止她一个,天下的傻瓜,更不止她一个.
材料按组织系统转到了县里.县里刚成立"革命委员会"以取代原来的县政府.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与原来的县委书记是对立面.而杨百了正好是原县委书记一手培养起来的土改积极分子、模范的农村干部、历次党代会的先进典型.如今转来了这样有利的材料,正是"射人先射马"的绝好机会.于是立即组织了一个工作组,进住杨百了的那个大队.先抓住这一件事情,宣布将杨百了隔离审查,再根据材料上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一步步深入.乡亲们见杨百了这条作恶二十来年的地头蛇终于盘了起来,胆子也大了,一件件的案子,终于逐渐被揭发出来.
尽管如此,一般人也只以为杨百了犯的不过是多吃多占多玩儿几个女人的"花儿案"而已.谁都没有想到:杨百了因为玩儿女人,居然还有人命案子!
案子发生在公社化以后.公社化以前,他是村长兼村支书,所管的,不过本村那几十户人家.公社化以后,他当上了大队长兼大队支书,官儿大了,权力大了,管的地方也大了.山前山后一共三个村子和两个居民点,算是一个大队,都归他管.山后有一家姓黄的小地主,也不过三十多亩地,雇了一个长工,自己也参加劳动.如果他只有二十多亩地,根据他本人参加劳动这一特点,本来是可以划为富农的,就因为他的地多了一些,家境比一般富农要好一些,而当地又没别的地主好斗,只好高升他一级,评他为地主,把他家的地和房子都分了,让他一家搬到长工屋去住.
五二年土改的时候,黄家地主有一个小女儿,刚十岁,小名就叫喜儿.按照当地的土政策,地主的子女只许读到小学毕业,不许上初中.到了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喜儿已经十六岁,尽管家境不好,倒出落得花朵儿似的,颇有几分姿色.这时候黄姓地主自己已经年老,公社化以后开展平整土地、人工造田,都是这个十六岁的姑娘来出工.杨百了看见,就暗暗地打上了她的主意.
这个姑娘,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早先姑娘还小,也不属他的管辖之下,他就是有那心,也没那法儿.如今天从人愿,把后山村也划归他管,这个姑娘,就成了他的盘中餐、俎上肉,想跑也跑不掉了.
大队长想玩儿地主的女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用他自己以前的话说,这叫"阶级报复";用他后来的说法,这叫"大跃进产品,社会跃进,我也跃进"嘛.
不幸的是,明来暗去的还不到一年,喜儿怀孕了.她父母没有办法,只好赶紧给女儿找婆家.那时候,地主的女儿本来就不好嫁,肚子里带着没父亲的孩子,谁肯要呢?无可奈何,只好白送给一个住在深山老林里以打猎、采药为生的单身山农.一般的姑娘,都嫌山农生活苦,又没个左邻右舍,不肯嫁到山上去.喜儿命苦,遇上了杨百了这个色魔,不满十八岁就被糟蹋了不说,又怀上了孽种,只好认命了.
过了一年,杨百了进城开会,想起喜儿,不知道她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就在往回走的时候,故意弯到那个山农的小窝铺去一看究竟.
一敲门,只有喜儿一人在家,山农上山打猎去了.喜儿见是这个魔鬼登门,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哭着求他:她已经被他害成了这样,一切她都认命,不埋怨谁.现在这个丈夫对她很好,求求他不要再来缠她,让她凑合着活下去.杨百了说:以前的事情,那是两人有缘分,是老天爷的意思.要不,怎么会有了孩子呢?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他的种,他今天来看看自己的孩子,总是应该的.喜儿拗不过他,被他说动了心,告诉他生的是个儿子,还答应把孩子抱来给他看一眼,只要求他看过了就走,以后不要再来.孩子她一定养好.
喜儿没想到自己一转身,他就跟了进来,一把抱住了,就要跟她重叙旧情.喜儿坚决不干,喊了起来.杨百了知道他丈夫已经上山,而山上只有这一座窝铺,也不会有人听见,胆子贼大,就动起了鲁的.事情也凑巧,那天喜儿的丈夫打着了一头獐子,高高兴兴地提前下山来,半路上听见自己的窝铺里老婆在哭喊,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来.杨百了匆忙之中,并未关门.那山农一脚迈进门去,正看见杨百了抱着他老婆强行非礼.他并不认识杨百了,只当是过路的匪徒,过去飞起一脚,把杨百了踢了个仰面朝天.接着举起猎枪,瞄准了软瘫在地上的杨百了.喜儿怕他真的开枪,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丈夫身上,一面叫丈夫不可乱来,一面喊:"杨支书,你快跑!"杨百了一听露了身份,又见喜儿已经把她丈夫的猎枪枪口推向了房顶,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是夺路而逃,而是就手抽出她丈夫腰间的猎刀,朝他心窝就扎了下去.可怜这个猎户只叫了一声,登时就没了气儿了.喜儿抱住了丈夫的尸体,吓得号啕大哭.
杨百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杀红了眼,举起刀子,又要来杀喜儿灭口.喜儿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求他.她知道,对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谈什么男女恩爱是没有用的.他没有情,只有欲.他玩儿一个姑娘,就像喝一杯水那样简单,玩儿过了,就丢在一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男女之爱.不过他再怎么不通人性,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总也还有点儿父子之情吧?她指指床上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婴儿说:"你敢杀我男人,也敢杀我,总不会连你自己的亲骨肉也杀吧?孩子还小,还要靠我喂奶.你一定要杀我,也得等我把孩子扶养大了再杀呀!"
一提到孩子,这个丧失了人性的东西倒又唤醒了他的父爱,犹豫了半天,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只要你从今之后好好儿给我养着这个孩子,不多说一句话,我可以留你一条活命."
在喜儿的再三保证之下,杨百了让她收拾几件衣裳,打一个包袱,抱着孩子,先退出门外,然后他把她丈夫的尸体扔到了床上,把门外的干柴火都抱来,一把火把窝铺点着了.熊熊烈火,把杀人的现场消灭得干干净净.
杨支书把喜儿领了回来,干干脆脆地对她父母亲说:她家着火了,她丈夫烧死了,往后她就住在娘家扶养这个孩子,不许再嫁人.
杨支书就是这里的土皇上.皇帝的"圣旨",谁敢不依,何况黄家是地主,一家人的死活,全攥在杨支书的手上呢!
从此喜儿就没再嫁人.杨支书高兴的时候,也到她那里看看孩子,给几个钱,顺便再睡一夜.
山前山后,几乎人人都知道地主家的这个"狗崽子",其实是三代贫雇农的种子.至于喜儿的丈夫怎么会被大火烧死,怎么喜儿反倒一点儿也没烧着,怎么竟这样凑巧,早不烧晚不烧,恰恰杨支书"路过"她家门口,她家就着火了,而且喜儿从此不再嫁人……这些疑问,尽管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可是在那个年月,大队支书就是一帮的帮主,可以一手遮天,谁敢没事儿找事儿,给自己找麻烦?
工作组进村,顺藤摸瓜,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这条线索.再找喜儿谈话,启发她,动员她把实话说出来.喜儿见杨百了已经被软禁起来,也知道他的末日来临了,自己申冤报仇的一天来到了,就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杨百了贪污腐化,奸污妇女多人,亲手杀死人命,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宣判的那天,广场上搭起了台子,召开全公社的万人大会,上台控诉的除了喜儿之外,一共有三十七个妇女.据说还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顾忌到面子,虽然也写了检举材料,却不肯上台面对面地揭发.
宣判大会以后,杨百了的新居和家具基本上全没收,他老婆领着几个孩子和分给她的几件家具住到学校去了;他母亲住到了土地庙里,每天拄着拐棍儿四处要饭.附近人家知道她是杨百了的母亲,谁都不周济她.她要讨一口饭吃,不得不走出三四十里路之外去讨.
最惨的还是喜儿.她是地主的女儿,是恶棍的情妇,是小杂种的母亲.她虽然上台揭发了恶棍的罪恶,可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脸面没有地方可放了.终于她狠起了心,亲手勒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喝下了做豆腐用的卤水自杀了.
一场"阶级报复"的大案子,虽然在当地已经彻底落下了帷幕,它的余波,却影响到我和我外公老小两人的终生命运.
先是我为此挨了一场批斗.
我们上海知青到西双版纳插队种橡胶树,技术上由技术员指导,生活上、学习上、组织上,则由一名"知青办"派下来的指导员指导.这个指导员姓胡,是个汉族人,馄饨店学徒出身,没什么文化,当过几年义务兵,却特别爱讲政治,开口阶级斗争,闭口阶级斗争,外号人称"阶级胡".此外,还特别爱占个小便宜,因此又有一个外号,人称"占便宜胡".凡是他想占的便宜,都能够在"阶级斗争"的借口下得到.因此两个外号后来合二为一,人称"占便宜阶级胡",简称"便宜阶级".他并不和我们一起生活,经常在各个知青点之间"游走".知青点里都在传说:他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由,在几个出身不好的女知青身上占了便宜了.
这时候,我外公已经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杨百了的案子源源本本地写信告诉了我.在他,本是因为生活太无聊,拿它当新闻说给我听听.此外,也用事实反驳《金光大道》所宣扬的地主阶级怎么坏,农民阶级怎么好.从理论上说,一个人的阶级烙印是有的,阶级斗争也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则要根据这个人的生活环境和思想认识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单纯地用阶级观点来分析一切、代替一切,当然是错误的.实际上,地主阶级中也有好人,农民阶级中也有坏人.人好人坏,在于本质,不在于阶级.不然,共产党的领导集团中有那么多地主、富农、资本家出身的人就无法解释了.关于杨百了的故事,本来只应该我自己一个人知道也就罢了,我也没那意思要给他杨百了扬扬名气.偏偏那天知青们又在谈论起胡指导员的风流故事,我不经意地说起,这种事情,全国各地多了去了.云南边疆有,江南农村也有.话一说开了头,我把我外公告诉我的杨百了的故事,拣那主要的给知青们复述了一遍.当时大家听了也不过哈哈一乐,并没有什么动静.
但是知青中人员复杂,有干部或造反派子女,也有地富反坏右子女;有积极的,也有落后的;有靠拢党组织的,也有什么都无所谓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积极分子把我讲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给胡指导员听.尽管复述的人并没有说我是在影射胡指导员,可是做贼的心虚,胡指导员却认为我是故意编一个故事来影射他.他自己对号入座了.
于是有一天晚上,他"游走"到我们的知青点来,召集全体知青开会,先读了半来个小时关于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这是他召开任何会议的开场白,大家听惯了,也没往心里去.忽然他话锋一转,说是知青中有这样一个人,故意编造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有的故事,诬蔑党的基层组织,给贫雇农脸上抹黑.更加不可原谅的是,居然还编造了"杨白劳"和"喜儿"这样的名字,玷污革命歌剧《白毛女》.最后才说: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吴永刚,然后要我站起来,当众检讨.
我当然不承认,我再三说明,这是发生在我外公老家的一件真事儿.于是知青们批一次,我解释一次.知青们越听越觉得这个杨百了很像胡指导员,就故意找一些漏洞来盘问我,我只好再一次做解释.就这样一说二说的,反而把杨百了的故事补充得完完整整的了.
我坚持我说的是"江南实事",有案可查,胡指导员也没有办法,最后要我把外公写给我的信交出来,我说信早就烧了.不信,可以到江南去调查.我本来以为胡指导员不可能为这种与云南边疆八竿子扎不着的无关案子费心费力气,没想到他还真的给我外公所在的公社写了外调信.这一来,这把火又烧到了我外公的头上.
杨百了的事情,在当地尽管没有上报纸,也已经是尽人皆知的新闻,倒是没有必要保密的.问题出在我外公是个被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新上任的大队支书愣说这是贫雇农阶层中出了个别坏人,地主分子看在眼中,乐在心中,四处扩散,正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就拿我外公做典型,发动贫下中农批斗起我外公来了.
在农村中开批斗会,可就不像我们知青开批斗会那样"动口不动手"了.他们要我外公跪在会场中央,这个过来骂几句,推两下,那个过来骂一顿,又搡两下.要不是见我外公年近八十,怕打出人命来,拳头脚尖一起上也是免不了的.
我外公窝了一肚子气,不久就病了.在病中,他还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他儿子也就是我舅舅在九龙开的玉龙饭店的地址,要我尽一切可能跟舅舅取得联系,让舅舅赶紧给他汇点儿钱好去看病,不然,恐怕活不了几天了.他现在受到严格管制,根本不可能给海外发信,我父母在"五·七干校",等于劳改,给海外发信也有所不便.比较起来,我是个插队知识青年,而且还是个孩子,总好说些,所以要我代他办这件事情.
当时大陆的政治空气,凡是有海外关系的人,是要受到严密注意的.好像凡是海外有亲友的,就都可能与美蒋特务机关有勾结.因此发往海外的信件,据说都要经过检查.因此,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给舅舅写过信.如今外公病危,我又没有钱,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冒险一试了.
我当然很聪明地在信里写了许多祖国形势大好之类的空话,然后很婉转地说外公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不大好,希望舅舅能够给外公寄点儿钱.
这封信倒是顺利地到了九龙.后来有人告诉我,凡是写到国外要钱的信,海关一般是不会扣留的.可惜的是,等到舅舅的钱汇到,我外公已经等不及了.舅舅写信给我,问起我插队的生活情况,还寄给我一张玉龙饭店的业务卡,卡上印着好几个业务联营的饭店,曼谷、新加坡等地方都有.
胡指导员抓不住我的什么把柄,也无可奈何.不过从此以后,他肯定跟我记上了仇了.因为不久以后,我又挨了他一顿斗,而且斗得狠极了.
说起来,事情是我自己惹的,是我没事儿找事儿.
1970年,我已经十八岁.知青点的知青们天天在一起劳动、学习,生活空虚无聊,政策又严格规定不许与当地傣族姑娘谈恋爱,于是男女知青之间有过得着、说得来的,逐渐进入了谈情说爱的阶段.我是个生理正常的男子,也不能例外.当然,同是知青,由于出身不同,在知青内部还有相当明确的界线.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想谈恋爱,也只能找"门当户对"的女知青.恰好我们知青点里有一个叫小菁的姑娘,比我小一岁,父亲是被揪出来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时通称"黑帮",按"地富反坏右黑资"的次序排列,算是第六类.像她这样的身份,革命造反派子女的知青们是不会理睬她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结果,迫使她只能和我这个反革命右派的儿子接近,相濡以沫,互相得到一些安慰.
来往的时间一长,我们俩人从互相产生好感,渐渐地发展到有了感情.
西双版纳,风光如画,是一个天然的大公园,比任何一个人工的公园都美.这里的小山坡、矮树丛,是知青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每逢星期假日,花前月下,有情人大都在这个大公园中拣一个没人的角落,互相搂抱着倾吐心曲,在远离亲人的穷乡僻壤中求得一丝慰籍.
我和她的交往,是从她送给我一个精美的毛主席像章开始的.那年月,人人都要佩戴毛主席像章,因此各种各样的像章百花齐放,有以大取胜的,有以精取胜的.她送给我的像章很别致,通体金光闪闪,从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光泽和色彩.于是我也经常在星期天晚上约她出去散步,从闲话各自的家庭情况开始,然后逐渐进入爱情的主题,最后到达无话不谈的程度.如果我只对她说些"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之类的绵绵情话,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偏偏我的头脑里想的问题很多,对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看法.我跟她说过:"文化大革命"是党内派系之间的斗争,波及到党外人士受池鱼之灾.我给她说过:在党章里规定林彪做毛泽东的接班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共产党宣言》中明确写着领袖来自群众,党的领袖应该由党的代表大会产生,怎么可以用党章的形式规定以后由谁来当主席呢?古今中外,只有黑社会的帮派,才有由帮主指定谁继承衣钵的做法.就凭这一条,可见中国共产党已经堕落到了封建帮派的地步了.我还给她说过:中国的各级政府干部,一律由党委派,所谓的人民代表大会,不过是一台举手的机器,所谓人民代表,是摆设,是花瓶,是没嘴的葫芦;各级政府干部,最好是选民直接选乡长,从乡长中选区长,从区长中选县长,从县长中选地区专员,从地区专员中选省长,从省长中选总理,这样层层选举,形成一座小宝塔,干部不论大小一律来自基层,比由党委派好,等等.
当时我们俩两相愉悦,在花前月下,在恩恩爱爱的气氛中,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并不顾虑她会去检举我.当时说完了这些话,也曾经再三关照她:"这可是你我之间的绝密谈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不然,我可就要人头下地了."她还白了我一眼说:"你把我当作三岁小孩儿呀?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死活我会不知道?"
但是不久之后她父亲得到了"解放",重新"结合"进领导班子,她又由"黑"变"红"了.胡指导员找她谈话,要她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勇敢地站出来与一切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他知道她前一阶段跟我很好,就再三动员她、启发她,要她检举揭发我的反动言行.这个不是"三岁小孩儿",知道"什么是死活"的姑娘,在胡指导员的启发教育之下,终于激发了她的"无产阶级思想感情",于是痛哭流涕地坦白了我与她说过的一切,表示要与我划清政治界线,要向我作无情的、不可调和的斗争了.
后来有人说:就在那一天,胡指导员为了坚定她的无产阶级立场,加强她阶级斗争的决心,乘虚而入,占有了她.
下面的戏,可就热闹了.
胡指导员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而且矛头是直指党中央、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问题的严重性,非比一般.于是他把附近几个知青点的知青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大会,集中火力,点名批判我.
这一回的批判,可就不是"江南农村大队支书奸污妇女"这样简单的问题了.为了"防止反动言论扩散",会上只宣布我曾经跟小菁说过十分恶毒的攻击共产党、毛主席、江青和林副统帅的言论,既不许揭发者重提这些话,也不许我坦白我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只许知青们就这个问题进行批判,只许我认罪,检查自己为什么对毛主席不忠,对林副统帅不忠.
那年月,凡是"恶毒攻击"的言论,都属于现行反革命性质,基本上一律判死刑,很少例外.因为如果不判死刑,审判员即便不是与罪犯同流合污,至少也是同情罪犯,思想右倾.因此审判员只要接到这样的案子,审讯属实,就只能重判而不敢轻判.什么叫"恶毒攻击"呢?这是那时候司法界新发明出来的一种"罪行",说明白点儿,就是谈论党中央、毛主席及江青、林彪等人的私生活问题.例如:有个老头儿看电影院门口画的广告宣传画上的林彪像,说了一句"这个人倒挂眉毛三角眼,一副奸诈之相,可是要谋朝篡位的呀",好,"恶毒攻击林副统帅",罪在不赦,枪毙!又有人说:"江青出身妓院,三十年代在上海跟人家同居过,她到了延安先勾搭康生,后勾搭毛主席."好,"恶毒攻击伟大旗手,"判处死刑!再例如有人说:"毛泽东娶江青,已经是第四个老婆了,当时第三个老婆贺子珍还没离婚;而他娶贺子珍的时候,第二个老婆杨开慧还关在长沙监狱里."好哇,"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那年月,为了一两句"闲话"而丢了小命儿的,有多少人哪!
我知道,我说的话,份量比以上这些人说的话更重.只要我一承认,这样的"恶毒攻击"大案,送到哪儿我也是必死无疑.我想起"两人观井,死无对证"和"没有口供,难以定罪"这两句古话来.因此我咬定了牙根,就说我从来没说过对党对毛主席不忠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是小菁无中生有,瞎栽给我的.我又当场发动对小菁的攻心战:"小菁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以前跟你好,也没有强迫你,如今你成了革命干部子女,不想和我交朋友了,也没有必要这样陷害我,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呀!你说我有十分恶毒的言论,我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又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妨当众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嘛!"
小菁被我问得张口结舌,既不能解释,又不许复述,急得在会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胡指导员制止了我的发言,要大家先帮我分析阶级根源.于是一批理论家们振振有词地指出我出生在地主资产阶级加反革命右派的反动家庭中,对共产党一向不满,对毛主席一贯不忠,这是阶级本性,不是以我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等等.
他们这样批判我,胡指导员还说是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把责任都推到了家庭,忽视了自己的主观认识.他号召大家对我"帮助帮助",让我"端正一下态度",然后才能把思想搞通.怎么个帮助法呢:简单得很,一根绳子把我两手绑到了背后,然后吊到了树上,用皮带蘸凉水抽.抽一下,问一声:"叫你反动!""叫你诬蔑毛主席!""叫你诬蔑共产党!""叫你攻击伟大旗手!""叫你攻击林副统帅!"……
对于打人这件事情,知青中有许多人是十分喜欢的.他们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以善于打人而著称的"红卫兵".插队以后没人可打,早就手痒痒了.今天有这样一头"死老虎"让他们随便打,还不人人踊跃,个个用力?
我没哭,也没叫.任凭他们怎么打,我只是咬住了牙关一声不吭.小菁见我挨打,似乎良心上过不去,又哭了起来.胡指导员一见,火气上升,喝令打手们停止鞭打,把皮带递到了小菁的手上说:
"现在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要是确实与反动分子吴永刚划清了界线,现在就由你来帮助他."
小菁没想到她的一句话,不但害得我受了这样大的苦,还要她亲手来鞭打我.这怎么做得到?仅仅几天以前,我们还搂在一起亲吻呢,如今虽然阶级立场已经变了,可她爱我的心,不一定马上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捏着皮鞭的手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女知青们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男知青们就起哄:
"快帮助帮助他呀!他这个反动透顶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也只有你,才能帮助他扭转立场!"
小菁无可奈何,高高地举起了皮鞭.还没有往下抽,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浑身一哆嗦,就晕倒在地上.
这一下,胡指导员跳起来了.他吩咐女知青们把小菁抬回房间去,吩咐男知青们继续帮助我.
一条皮带不够,再加一条;这个人打累了,换一个继续打.一定要我承认攻击党中央、毛主席和林彪.我问要我承认什么?他们又谁都不敢重复,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不承认,他们就继续打.没多久,就把我打晕了过去了.一盆凉水,又把我泼醒过来.
这样的斗争会开了三次.我豁开去被打死,也不承认说过这样的话.到今天我还奇怪,像我这样弱的体质,怎么居然能熬了过来不被打死?胡指导员见我不承认,也没了办法,只好把我送到县法院处理,先关进监狱里.到了县里,事情倒好办了些.任凭审判员怎么拍桌子,我只有一句话:与小菁谈恋爱是真,没跟她说过任何与政治有关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父亲得到了解放,她要与我划清界线,故意编造出来的.
法院终究是法院,听我这样招供,他们就要传小菁到庭与我对质.小菁被传进城的前一天晚上,胡指导员找小菁谈话,软硬兼施,连哄带唬的,拼命给她打气,还留她在他那里过的夜.小菁悔恨交加,从胡指导员那里回来,趁人不备,走进树林子里,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了.
这一来,倒真的成了死无对证的案子了.我在县监狱里被关了三个多月,终于因为没有口供又没有证人而被开释.
我回到知青点以后,才知道小菁自杀的消息,并从她的同室女友处拿到了她留给我的遗书.信中说:她很对不起我,因此只能以死表示忏悔,并希望以她的死来换取我的生.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无法继续在知青点生活下去.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忍无可忍,才狠下决心,偷渡中缅边境,逃了出来的.我到达曼谷,按照舅舅寄给我的那张宣传品,终于找到了舅舅的联营饭店经理贡叻先生,这才到香港定居下来的.
吴永刚讲完了他在大陆的悲惨遭遇,努丹头一个嚷了起来:
"还说中国大陆的文化怎么发达怎么伟大呢,原来是这样愚蠢野蛮落后哇!这样的根,我还寻它做什么?"
"我说的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情况."吴永刚赶紧补充说明."那时候的中国共产党,进步的一派已经大部分被打倒,反动的一派已经变质,政权落到了江青之类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手里.是这些真正的'黑帮'在统治着中国,在迫害革命元老和进步的群众.那年月,连国家主席和元帅元老们们都被这个妓女出身的妖婆迫害致死呢,我受的这点儿罪,还算罪么?我说过,世界上的事物,是在不断地运动、不断地变化的.中国共产党既然曾经被反动封建势力夺了权变成了封建黑帮,也就有革命派和觉醒了的人能够从封建黑帮的手中再把权夺回来.今天,江青之类的封建反动黑帮已经被党内的先进分子和觉醒了的革命群众所打倒,如今的中国共产党,已经是胡耀邦在领导了.这个人,特别值得大家佩服.他本来在毛主席身边工作,可以说是毛主席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党内那么多人对毛泽东个人崇拜,以致把党中央变成一言堂;他却对毛泽东不迷信,该批判的批判,该否定的否定,该肯定的肯定.特别是对于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完全彻底地加以否定,恢复了实事求是的党风,把中国共产党从封建落后的泥坑中拯救出来,恢复他革命的本质.但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确有一批地痞流氓入了党篡了权,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流毒至今.现在大陆社会的治安状况不太好,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流氓盗窃集团、抢劫集团、贩卖儿童妇女集团、走私集团、贩毒集团、卖淫集团等等,都出现了.这些集团,实质上都是'文革'期间'革命造反派'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无政府主义流毒所影响所造成的.说他们的总根源就在江青身上,是江青之类培养、扶植起来的,绝不为过.不过今天的中国政府有信心有决心把这些黑社会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政党,走弯路、走错路都是难免的,关键在于是否敢正视,肯改正.对于这样一个国家,如果有机会,你更应该好好儿去考察一番呢!"
"吴先生亲身经历过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受过大苦,体会当然很深刻."昭维把话接过去说."其实,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危害,不但使中国的历史发展倒退了几十年,在东南亚的流毒,也使许多和平居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远的不说,1970年3月,柬埔寨的朗诺集团趁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不在国内,发动了武装政变.苏联领导人得知这一消息,却封锁了不发表,直到西哈努克上飞机飞赴中国之前的几分钟,柯西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为的是苏联政府可以避免承担柬埔寨流亡政府住在苏联,要负担庞大的开支.结果这笔开支落到了中国人民头上.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养活了柬埔寨流亡政府的大批官员,一方面又培养了像布尔布特这样的杀人魔王.布尔布特在中国留学,完全学会了'文化大革命'中最'左'最凶最残酷的斗争形式,在柬埔寨所进行的'革命',比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还要凶残万分.要说中国共产党被江青、康生篡权之后曾经蜕化变质,那布尔布特领导的共产党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一帮黑社会的封建残余.他们完全不顾共产主义必须建立在'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这一前提之下,也学中国大陆的'穷共产',左到连货币都取消,人民生活、生产完全'集体化',吃大锅饭,阶级斗争搞得比中国大陆还厉害.凡是开过小店铺的小业主,都算资产阶级,一律没收全部财产,全家遣送到农村去劳动改造.那一段时间,柬埔寨有多少人死于沟壑,又有多少人逃亡国外呀!泰柬边境一带,到处都是一无所有的柬埔寨难民,扶老携幼,一路上靠乞讨活命.您不妨到曼谷的红灯区去看一看,有多少柬埔寨姑娘,不是在那个时候流亡到泰国来的呀!我不是研究政治的,不懂得太多的政治理论,不过也曾经听说过共产主义是为多数人谋福利的,共产党人是只有在彻底解放了全人类以后,最后才能解放自己的.如果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全国多数人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可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这样的'革命',肯定不是马克思主义,也肯定不可能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与拥护.这不是,布尔布特政权终于成了昙花一现的短命政权,柬埔寨的老百姓,最终还是拥护佛教徒的西哈努克嘛."
"是啊."吴永刚很感慨地接着说."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共产主义革命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所必然要爆发的,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遗憾的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偏偏发生在封建社会末期的俄国,而中国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这两个国家中的人,包括共产党的领导人在内,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思想还十分浓厚.有许多做法,尽管标榜的是社会主义,实际上其实质却是封建主义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我看就是封建主义加法西斯主义所产的畸形儿.这些国家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越远,带给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损失也就越大.……"
说到这里,坐在昭维左侧的一个中年男子接口说:
"你们中国,不管怎么说,共产党是执政党,国家是统一的,有几百万强大的军队,搞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十年内乱,国民经济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总算在最最紧急的节骨眼儿上来一个急刹车,终止了运动,挽救了国家人民,也挽救了政党.吴先生既然是从云南逃出来的,云南的国境线紧挨着缅甸,是不是听说过还没有取得执政党地位的缅甸共产党也学习中国的做法,在他们的根据地发动了一场'文化大革命',最终导致整个根据地、整个政党都覆灭的故事?"
吴永刚苦笑一声说:
"1950年以后,从云南偷越国境到缅甸、泰国、老挝的人很多,有说好几万的,也有说好几十万的.这些人,有的是历次运动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的人,在中国大陆无法生活下去才不得不冒死外逃的,我当然属于冒死外逃的那一类.有的人是受到当时所谓的'国际共产主义革命运动'思潮的鼓动,到缅甸、老挝这些国家去参加当地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去与政府军作战,去参与'解放全人类运动'的.这些人当然都是干部或者工人子弟.当时的知青虽然读书不多,也无书可读,不过却奇怪地流传着许多手抄本.大都是小说,甚至是黄色的小说.但其中也有一本叫做《格瓦纳①日记》的,被许多人传抄或者印成油印本流传.这是一本颇具煽动力的书,鼓动青年学生参与游击战,参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求得全人类的解放,最终求得自己的解放.插队知青中,有许多人在当红卫兵期间就是叱吒风云的'小闯将',自称革命立场坚定,还自以为具有一定的组织才能和指挥作战才能,有的还曾经在打砸抢和武斗中大显身手过.曾几何时,他们的威风没有了,却被打发到边疆来'修理地球',精神状态本来就很不平衡.他们完全相信只要让他参与革命,就一定能够成长为革命领袖.只可惜,刚当了几天红卫兵,还没真正上战场打仗呢,就偃旗息鼓了.因此他们对格瓦纳所说的话特别听得进去.再加上边境对面就是缅共领导的革命武装根据地,于是就成群结队地越过边界投奔缅共了.只是缅共打了几年游击战,没成什么气候,根据地越打越小,最后连政党也消失了.那些梦想当革命领袖的知青没有当上将军,有的流落在他乡,有的连命也搭上了.我离开云南以后,没再听说他们的消息.听您刚才所说,似乎缅共的灭亡,也是因为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所致.如果您知道一些缅共之所以灭亡的原因,能不能跟我说说,让我也好印证一下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呢?"
①格瓦纳──全名为埃内斯托·切·格瓦纳·塞尔纳(19281976),古巴革命领导人之一,"游击中心论"的创始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的一个庄园主家庭.1946年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医学院学习.1951年曾游历南美各国,1953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954年赴墨西哥,参加"7·26运动"(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巴蒂斯塔独裁统治的古巴革命组织),并在墨西哥城附近接受游击战争的军事训练.1957年5月,任古巴革命军第二纵队司令,率领古巴远征军攻占乌维罗兵营.革命胜利后,历任全国工业部主任、国家银行行长、工业部长和中央计划委员会委员19621965年,任古巴统一革命组织全国领导委员会书记处成员.1965年4月,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放弃古巴国籍,专门从事"国籍共产主义革命",先到非洲,后入玻利维亚,建立"游击中心"组织,进行武装活动.1967年10月,被玻利维亚政府俘获并杀害.著作有:《游击战》、《古巴:是历史上的例外,还是反殖民斗争的先锋》、《游击战:一种手段》和《切·格瓦纳在玻利维亚的日记》等.
那个中年人笑了笑说:
"关于缅共的事情,从前在缅甸也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很容易引起当局的注意.加上各种传说很多,莫衷一是,也无所适从,谈论无非瞎说一气.好在第一现在缅共已经不存在了,第二咱们今天是在泰北的旅途上,不在缅甸国内,即便谈得不妥当,缅甸当局也鞭长莫及,何况咱们来自天南地北,今天有缘同坐一车,什么话说说都没关系,明天各自东西,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了.吴先生既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正好在下多少也知道一些缅共当时的情况,就让我来姑妄言之,吴先生也姑妄听之吧.……"
第五个故事:缅共的"文化大革命"
缅甸共产党成立于1938年,是紧紧跟随中国共产党搞武装夺取政权的东南亚政党之一.到了1968年,已经占有游击根据地9块.这时候缅共进一步学习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在党内发起清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自己人杀自己人,元气大伤,导致革命力量的削弱,加上贪污腐化盛行,还在连阶级都还没有分化的少数民族地区搞阶级斗争,最终走上了政党和武装力量全部消亡的结局.
我是缅北山区的泰族人,早年间跟随进出山区的马帮做过一些小生意,对缅共的根据地多少有一些了解.缅共解体以后,仰光一家报馆的一个记者,本来就跟我比较熟识,一定要我给他当向导,到缅北山区缅共原先的根据地去采访,前后在山里转了好几个月,访问了许多当时缅共各种活动的亲历者和目击者.我在一旁听着,渐渐地使我对缅共以前的活动也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和比较深刻的印象.这些采访的报道发表以后,大家都说写得很好,立场比较客观,于是修订以后又出了单行本,书名叫做《血染的乌托邦》.我的这个记者朋友说我当向导有功,也送了一本给我.我看了以后,对缅共当年的所作所为,就了解得更加有系统了.
我讲的这些事情,大都是从我那朋友的书中趸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书,书名叫做《德钦丹东的末日》,是刺杀缅共领袖德钦丹东主席的耶博苗和原缅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巴克两人合写的.这部书虽然不如《血染的乌托邦》那样客观,写得倒是更加详细,厚得像一块砖头.如果吴先生有兴趣,最好还是买一本来看看.不过是缅文的,仰光的书店里都有得卖.这本书的封面比较特别,一片漆黑的底色上只有书名是黄的,右下角还有几滴鲜红的血,十分醒目,在书堆中一眼就能找到.
缅甸共产党成立于1938年.当时的缅共主席德钦丹东在仰光开了一家书店,叫做"红龙书社",主要从事的是共产主义宣传和抗日活动,夺取政权的事情还没有提到工作日程上来.十年之后,也就是1948年,当时缅甸正在酝酿独立,各方面的政治力量都在争取当执政党,缅共当然也想插一手.于是德钦丹东提出了一个"面向东方,学习毛泽东思想,走中国的革命道路"的口号,开始在边远山区开辟革命根据地,采取的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革命路线.
当时东南亚有许多国家的共产党组织,都派人到北京去学习革命理论和游击战术,缅共当然也不例外.缅共是一直紧跟中国共产党亦步亦趋的东南亚国家政党之一.据说苏共二十大的时候,赫鲁晓夫做反斯大林报告,中国共产党坚决抵制,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和缅甸共产党积极响应.所以当时就有"真正领导和支持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是ABC"这样的说法.──A是Albania,指的是阿尔巴尼亚劳动党,B是Burma,指的是缅甸共产党,C是China,指的是中国共产党.
到了缅共成立的30年后,也就是1968年,缅共在东北部山区和西南部山区已经开辟了九块革命根据地,"缅甸人民军"的武装力量共有四万多人.──东部掸邦地区因为有国民党的残余部队盘踞,力量对比悬殊,暂时进不去,还无法开辟根据地.
这时候中国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批朝气蓬勃满怀革命豪情壮志的红卫兵小将在大城市里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无所顾忌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后,兔死狗烹,被送到了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者是当年那种叱吒风云为所欲为的威风没有了,二者劳动生产非常紧张,生活艰苦,于是一部分小将就喊出了"工人阶级无祖国"的口号,越过了国境线,投身到"缅甸人民军"中来,与缅甸各族子弟兵并肩作战,幻想着在另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中发起一场无产阶级武装革命,从而求得自身的解放,也就是辉煌的前途.他们带来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口号,这是阶级斗争的最新理论,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基本理论.缅共的革命活动既然是紧跟中国共产党的,中国在进行"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取得了伟大的成绩,缅共当然也要认真学习.──只可惜邯郸学步,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步法,没有结合缅甸的具体国情,生搬硬套的结果,是党的主席死于非命,党的武装全军覆没,党的生命寿终正寝.
经过中国来的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串连,于是在缅共的各根据地先后燃起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出现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自由"和革命大批判的热潮,并且立即得到了德钦丹东主席的全力支持.红卫兵们从云南运来大量汉文的、缅文的、傣文的、景颇文的《毛主席语录》,军区政治部还辑录了《德钦丹东主席语录》,用汉文和缅文油印出来,分发给各族战士.根据地各村寨的路口,用竹子和竹席搭起巨大的席棚牌坊,画着毛主席和德钦丹东的巨幅画像,用大字写着语录.每天早晚也要在两主席像前挥着语录本做早请示和晚汇报,开会之前当然也要读大段大段的两主席语录,由一个长官大声朗读最高指示:"世界革命的伟大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后由全体官兵跟着朗读.
缅共的"文化大革命"是从缅东南的勃固山区中央革命根据地开始的.那里是缅共主席德钦丹东的驻地,有主席的大力支持,运动比其他地区开展得早,也比其他地区都激烈,很快就从大批判上升为大杀伐,开始自己人杀自己人了.东北根据地是地位仅次于中央根据地而土地面积更加广阔的一个大军区,由缅共副主席德钦巴登顶主持日常工作.他领导的"中央远方委员会"是党中央的派出机构,权力仅次于党中央.东北军区副政委兼贵概县县委书记苏登的资格很老,早在德钦丹东开书店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当店员,卖书卖报,从事宣传活动;抗日战争期间出任师长,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性格比较温和.他手下有一个汉族的秘书叫李必雨的,原来是昆明一所中学的老师,因为在他二十六岁那年写了一个舞台剧《董小宛》,中国搞"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剧本受到了批判,他本人也受到了批斗,而且可能还要升温.为了逃避这场无端的横祸,仗着他有学生在缅甸人民军中,就偷越了国境线,投奔缅共来了.通过他学生的牵线介绍,他受到了苏登的谅解、信任和重用,先是给苏登当中文秘书,后来为了便于下乡开展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工作,给他安排了一个贵概县副县长的职务.他的学生多,互相串联的结果,不久就有大批的云南学生越过国境线来纷纷投奔缅共,还把他的老婆孩子也从昆明接到贵概县来了.──那一段时间,中国青年投奔缅共的人很多,中缅边境的边防比较松,似乎也体会着发扬国际共产主义、支持缅甸搞武装革命的意思.
1969年,东北根据地革命大批判的矛头终于对准着苏登来了,罪名是"开展阶级斗争不力","用温和的社会改良代替暴烈的社会革命".不过由于苏登的资格老,工作也没出过什么纰漏,无法把他定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革命派"们就用了个"借刀杀人"之计,要他带领一个营,到南方去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要用一个营的兵力去面对十几倍于自己的兵力,还要开辟革命根据地,其艰苦与危险是可想而知的.
李必雨既然是苏登的秘书,批判苏登,当然不会放过李必雨.于是他刚刚逃出了虎口,又进入了狼窝:革命派把他"下放"到武工队去当"负责人",还给他配备了一名忠心耿耿的"警卫员",三步不离左右.当然,这是负有特殊任务的,只要他敢于越过雷池一步,枪声立刻就会在他背后响起.
出人意料的是,苏登政委的一营人深入敌后,一路上不但没被拥有36个营兵力的强敌吃掉,反而扩大了队伍,果然在掸邦地区又开辟出一块代号为"零五"的新根据地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苏登带了一个营到达东掸邦的荡菩雅山,正好碰见缅甸政府军和自卫队在夹攻一支崩龙族的部队.苏登政委立刻出兵助战,赶跑了政府军,消灭了自卫队,解救了这支民族军.于是两家结盟,建立了革命根据地,部队也迅速扩大了三倍.只是苏登政委日夜操劳,只一年工夫,头发就全都白了.
1972年的大年初二,有两个缅共的"中央大员"由苏登政委派一个连护送到了东北军区.李必雨前去迎接,发现护送的一个连只剩下42个人了.也就是说,途中经过激战,牺牲了一百多人.不过总算把这两个中央大员安全地护送到了.
这两个中央大员,一个叫耶博巴当的中央政治局委员,是个瘦高个儿老头儿,一个叫耶博昂明的是中央委员,是个黑得像非洲人的矮个儿老头儿.此外还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红卫兵玛薇.她原是仰光大学学生运动的中坚分子,也是中央根据地的歌舞能手.但是她行动迟钝,目光呆涩,面部表情木然,嘴角老是挂着一丝儿苦涩的惨笑,不爱说话,好像是受刺激很深的样子.
一个能歌善舞的大学生,而且还是学生运动的中坚分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起来,这个人物有一段相当辉煌又相当惨痛的遭遇和历史.从她的身上,就可以看出缅共所进行的"文化大革命"种下的是什么恶果了.
1963年秋天,缅共与缅甸政府在仰光举行和平谈判.为了促使谈判成功,地下党发动各种外围组织积极配合,各学校的学生会领袖就组织学生上街游行请愿示威,玛薇和她的未婚夫芒苏敏都是当时最积极的学生会领袖.谈判破裂以后,缅共撤回勃固山区,这些公开表过态的学生运动骨干也受到了政府的通缉.他们无处存身,就带领一批进步学生进入勃固山区中央根据地.玛薇和芒苏敏都是那时候投笔从戎,穿上了人民军军装的.
德钦丹东对这批学生十分重视,先把他们送进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学院学习,毕业以后又派他们到中央多次表彰过的模范部队"战无不胜部队"去经受锻炼.
1967年3月7日,中央根据地搭起了竹席台子,挂着大学生们连夜画出来的马恩列斯毛画像,召开了一次有当地大多数军民参加的群众大会.德钦丹东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号召一切革命青年都要向这些大学生学习,然后由中央办公厅主任德钦漆当众宣布接收他们入党,并且当场就宣布他们是"模范党员".
这时候,中央根据地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这里的红卫兵和革命派创造性地发展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得更热烈、更干脆、更彻底:凡是不执行主席路线的,统统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不论职务高低,统统都要判处死刑.1967和1968的两年之内,从中央政治局委员杀起,一直杀到了连排级干部.为了节约子弹,执行死刑不采取枪毙的办法,而是一律用竹杠和匕首.
其实,早在1960年以前,缅共中央内部就存在着意见分歧.首先是党的主席德钦丹东号召向中国革命学习,一再提出"赢得战争,夺取政权"的革命路线,主张以武装革命建立人民政权,但是却一再被否决.德钦丹东为了实现他的主张,四处活动,想方设法拉拢态度不太坚决的中间派.为此以缅共元老、政治局委员芭鼎为首的反对派在1960年提出了"主席不服从中央决议,就应该撤换主席"的提案;1062年又提出了对主席不信任案,要求德钦丹东辞职.但是投票结果,赞成派和反对派票数相等,双方相持不下,矛盾无法解决,党中央内部的路线斗争就这样潜伏下来了.
事情一拖拖到了1967年,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德钦丹东立即召开了政治局会议,做出了"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缅甸革命的灯塔"的决议,德钦丹东的路线明显占了上风.于是中央根据地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到处革命造反,口号越喊越响,思想越来越左,手段越来越辣.芭鼎先是受到批判,但是他坚决拒绝检查.于是德钦丹东做出了撤消芭鼎及其追随者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交红卫兵批斗,然后处以死刑.
芭鼎的死刑就是玛薇等十二个女红卫兵执行的.她们每人手拿一根竹杠,把芭鼎老人拖到一个土坑旁边,执法队队长先向芭鼎当头一棒,把老头子打倒在地,接着另十一个女红卫兵每人一杠,芭鼎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没有死.于是执法队队长抽出匕首来一刀捅进老头子的脖子,几个女红卫兵立刻用脚踏在老头子的肚子上用力踩.鲜血从脖子上喷射出来,她们用一个脸盆接住,等接了满满一盆之后,十二个女红卫兵围上去用那盆鲜血洗手,还说"这是用修正主义分子的血洗掉我们身上修正主义的污秽"!
死刑执行完毕,德钦丹东接见了她们.她们一个个光荣地与主席握了手,接受了主席的口头表扬.
接着,红卫兵们又以同样的手段处决了政治局委员耶博特和波扬昂等人.这以后,中央根据地几乎天天开斗争会,天天开杀戒,也不知道一共杀死了多少人.
不久,德钦丹东把这批学生派到下面去工作,主要是要他们去传授中央根据地的革命经验,也就是杀人的经验.玛薇跟着政治局委员博野巴当去了815根据地,他的未婚夫芒苏敏则去了伊洛瓦底省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整顿团"去工作.
伊洛瓦底省是紧挨着仰光的平原地区,离中央根据地勃固也不远."整顿团"的团长叫波吞迎,是个军事家,理论水平也很高,人称"缅甸的林副统帅".芒苏敏等人来了以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也就跟得很紧.
波吞迎虽然不算是缅共中的"反对派",但是他对德钦丹东主席的军事路线有些不同的看法.当时德钦丹东提出的"以我们的进攻粉碎敌人的进攻"口号,不准各军区把部队拉到根据地外线去作战,波吞迎认为这样的做法太机械,此外,还说过"政治局应该改选了"这样的话.党内有不同意见,本来是正常的,更不是什么"反动言论",但是被积极分子添油加醋地汇报到了德钦丹东那里,可就成了大逆不道的"反革命言论"了.于是,波吞迎不久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揪回中央根据地,于1968年8月30日开公审大会,立即被残酷地处死.
波吞迎一死,凡是佩服他、崇拜他的追随者立刻也都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仅仅在波吞迎被处死的12天之后,还是中央根据地的那个广场,台上挂着的还是那五幅学生们画的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一年半以前曾经在这里召开过群众大会,宣布芒苏敏等人为"模范党员"的地方,但是这一次被斗争批判的却是芒苏敏等四个学生领袖了.
他们因为追随波吞迎,说过一些赞扬波吞迎的话,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批斗会结束,大会主席团指定了四组女红卫兵担任行刑刽子手,她们用竹杠和匕首、用对付芭鼎的同样方法,分别把这四个当年最坚定的革命派、最杰出的学生会领袖、最忠心的模范党员,以"反革命"的名义残酷地处死了.
这件事情仅仅发生在玛薇等人处死芭鼎的几个月之后.当时玛薇正跟着耶博巴当在815根据地传经送宝,直到几个月之后,才知道芒苏敏的死讯.听到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玛薇当场就晕了过去.从此她就变得喜怒无常,时哭时笑,有时候三天也不说一句话.她醒悟到未婚夫的冤死,也因此醒悟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自己人的鲜血.红色恐怖使她寒心,她想忏悔,但是来不及了.
1968年9月上旬,缅甸政府军77师趁缅共内讧乘虚而入,进攻中央根据地.缅甸人民军失去了优良的指挥员,加上"文化大革命"在士兵中造成的思想混乱,丧失了斗志,在强大的政府军进攻之下,节节败退,不得不放弃中央根据地,撤出勃固山区.德钦丹东在转移的途中,坐在当吾县的一座小山包上休息的时候,本来对他忠心耿耿的随从耶博苗认识到今天的德钦丹东已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再是当年那个领导缅甸人民寻求解放的革命领袖了,于是从他背后给了他致命的一枪,然后跑到仰光去了.
继任的缅共主席德钦辛,比德钦丹东更左、更"革命".他们没有从德钦丹东的被杀中得到醒悟,赶紧停止这种自己人杀自己人的"文化大革命",而是更加疯狂、更加全面地搜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继续大开杀戒,弄得根据地内人心惶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变成反革命冤枉地被杀.在这样的思想状态中,缅甸人民军不但再也无法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了,人人都想到怎样才能活下去.中央根据地有一个县的全体党员集合起来开会,做出了"集体走向光明"的大会决议,全部投降了仰光政府,理由只有一个,革命革到了革命者的头上,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
耶博巴当是在党中央处决了芭鼎之后,奉命带着一批学生到815根据地传达中央政治局决议并在当地继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中央根据地在仰光北面不远的勃固省境内,而815根据地远在缅西山区,相隔千山万水,还有政府军的重重封锁,要在这样的夹缝中安全通过,相当困难.他们打打走走,一个多月之后方才到达.传达任务完成之后,耶博巴当本打算返回勃固中央根据地的,可是跟随他来的护送部队已经严重减员,他们几次穿越封锁线都没有成功.德钦丹东也没有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命令他"就地闹革命",做一些与"文化大革命"有关的调查研究工作.不久,他们就与中央根据地失去了联系.
到了1968年年底,耶博巴当方才从仰光的广播中听到波吞迎和芒苏敏等人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惨杀以及德钦丹东主席在逃亡途中被自己的随从所枪杀的消息,他再也坐不住了.
耶博巴当是缅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兼当吾县整顿团团长.他与伊洛瓦底三角洲整顿团团长波吞迎不但是好朋友,关系密切,而且两人观点基本上一致,都认为德钦丹东主席的"以我们的进攻粉碎敌人的进攻"路线违背了毛泽东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游击战略原则.他的这些看法,并不是只有波吞迎一个人知道,而是在许多场合都说过,是个公开的秘密.现在波吞迎因观点不同而被诬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并因此而被杀,虽然德钦丹东已经死去,但是他的继任者德钦辛全盘继承了德钦丹东的衣钵,杀起不同观点的人来,心更狠,手更辣.耶博巴当心里完全明白,不论就自己的观点还是与波吞迎的关系而言,他都躲不过德钦辛的那一刀.好在他如今身在缅西,在缅南的德钦辛对他至少目前还是鞭长莫及,而他又深知苏登政委是个有头脑的正直的人,于是他要走一步险棋,铤而走险了.他找了个借口,要求815根据地派兵把他送到苏登政委新开辟的05根据地,然后再请苏登政委派人带他去见主管东北军区的缅共副主席德钦巴登顶.他打算冒死向德钦巴登顶进言:要求德钦巴登顶挑起改变缅共政治路线和军事路线的重任.换句话说,就是要求德钦巴登顶公开与德钦辛分裂,另立中央.如果德钦巴登顶也认为他是个修正主义分子,那他就甘愿引颈就死.一句话,他倒是条汉子,宁愿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也不向敌人投降.
尽管耶博巴当的决心下得十分悲壮,但是05根据地离东北军区也是相当遥远的,何况中间还驻有那么多的缅甸政府军,要想把耶博巴当送到东北军区去,谈何容易!不过苏登政委听了他的叙述和要求,还是同情他,支持他,立刻派了一个连护送他到东北军区去.只是没想到为了护送他,竟要用牺牲一百多名战士的代价来换取!
耶博巴当到了东北军区以后,立刻就向德钦巴登顶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德钦巴登顶是个有头脑的人,不但没有杀他,还部分采纳了他的建议:减少内耗,力图扩大.
那时候,凡是接受德钦丹东和德钦辛的指示在根据地全面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不但失去了军心,也失去了民心.人心涣散的结果,是根据地日渐缩小,最终一个个地被政府军所击破.东北根据地经过一场浩劫之后,及时回头,在萨尔温江以东的佤族地区解放了26个佤族部落,扩建了两个县,连军区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都搬到江东来了.
苏登政委比较温和,在他的根据地中虽然也不能不进行这个惨痛的"革命",但是至少不像别的地区那样激烈,因此损失也比较少.到了1972年,南方根据地全部失去,德钦辛下台,由德钦巴登顶担任党的主席,党中央终于移到了东北军区.但是缅甸人民军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为了集中优势兵力,德钦巴登顶不得不主动放弃一些根据地,于是苏登政委带着他的四个营浩浩荡荡地回到了萨尔温江以东的根据地,继续担任东北军区副政委.
到了1976年,由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宣布结束,缅共的"文化大革命"也不得不虎头蛇尾地宣布结束.但是元气已经大伤,缅甸人民军从此一蹶不振.如果德钦巴登顶能够易弦更张,改变策略,以缅东北为中心,先争取民心,再整顿军队,继续逐渐扩大根据地,缅甸共产党还是可以东山再起,至少还能够再坚持一段时间的.可惜共产党政权的一个通病,就是对外搞一党专政,对内搞一言堂,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说了算,缺乏民主意识.于是腐败现象随之而来,农村干部抢占逃跑头人的良田巨宅,县区官员贪污受贿,军官和家属们做投机生意甚至参与走私,加上征兵过量、赋税过重、劳役过多等原因,老百姓不但不拥护共产党,反而公开骂共产党.虽然也枪毙了几个典型的蛀虫,但已经是积重难返,无济于事了.
在这样的困境中,争取民心本来应该是第一要紧的事情,缅共中央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所采取的做法和手段,却是适得其反.老百姓对共产党不满意,是因为共产党搞专制独裁,是因为官员们贪污腐化,对症的良药应该是开放民主,惩治贪污.但是鉴于缅共的老师中国共产党没有在这方面做出榜样,他们不不敢自专.结果却在耶博昂明的建议和坚持下,错误地想学习中国共产党强调阶级斗争的作用,在农村划阶级、斗地主并把土地分给农民从而取得百姓拥戴的经验,在缅北佤族地区也搞起土地改革来.缅北的佤族、景颇族、崩龙族还处于领主封建制度,阶级分化还很不明确,人民军一到,头人早已经逃之夭夭,留下的人民文化和生活水平还十分低下,当地的佤族部落,在秋收季节还要猎取人头用于祭祀呢,在这样的民族中划分阶级、提倡阶级斗争,不是跟笑话一样吗?尽管来自中国、搞过土改而且听说当时已经出任缅共宣传部长的李必雨提出反对意见,耶博昂明不但不接受,反而与李必雨大吵了一场.正好这时候李必雨得到了国内为他平反昭雪的通知,带着老婆孩子回昆明去了.听说他回到中国以后,当上了昆明市文联或作协的主席,也写有一部叫做《文化大革命在缅甸》的长篇回忆录,只是不知道出版了没有.
李必雨回国以后,东北根据地再也没有反方面意见了,于是缅北的"土地改革运动"在错误政策的指使下搞了个一团糟.本来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始山民,有的莫名其妙地挨斗,有的莫名其妙地打人,激发了兽性,泯灭了人性,阶级斗争在这里变了味儿,成了"仇杀",跟世世代代的"打冤家"混为一谈.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没有解放了生产力,提高了农业产量,反而增加了矛盾,人心涣散了.军民之间的鱼水关系一旦失去,缅共也就失去了存身之地.在这样的前提下,缅甸政府军再次发动征剿,还不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么?
今天,缅甸共产党已经不存在了.尽管缅北至今仍有打着"缅甸人民军"旗号的地方武装部队,但那已经与缅共无关,有的还是贩毒集团的武装力量.我那朋友著的书中,最后一句话写的是:"缅共的灭亡,不是亡于外部的围剿,而是亡于内部的矛盾."这话,我看是有一定道理的.……
说到这里,马车"嘎"地停住了.扎嘎嘿嘿地憨笑着说:
"两位先生,别再说这些我们听也听不懂的故事啦!孟帕耀到了,大家的肚子也饿了,该在这里吃点儿好的了.再往前,可就找不到一家大饭馆儿可以一醉方休啦!"
泰国这个地方,南北的发展,差异极大.以曼谷为中心,越往南走,城市越开化,海陆交通越便利,文化越发达,建筑越现代化,人民生活水平也越高;越往北走,以清迈为"极点",火车到此为止,城市建设也到此为止,再往北去,可就到了泰国的偏远地区,越走越荒凉了.
整个泰北地区,一共只有三条公路:
一条在泰北西部,从清迈通往缅甸.这是泰北与缅甸之间的公路交通主干线,道路还比较好,沿途的城镇建设、文化水平、人民生活,在泰北地区算是上等的了.
第二条在泰北中部,从南邦通往清莱,再向西北通往缅甸的金三角地区,或向东北通往老挝的琅勃拉邦.由于金三角地区长期被毒枭们占领,这条公路,以前长期被武装毒枭所控制,主要为贩毒服务,道路长年失修.直到1982年大毒枭坤沙集团被缅甸政府和泰国政府的联合部队所剿灭,小股毒贩也逐渐被聚歼,金三角贩毒地区逐渐往西北方向移动,这条公路才被王家政府所接收,恢复班车,为沿途的当地居民服务.因为它不是通往缅甸的主干线,道路建设比较差,沿途的城镇建设,居民的文化水平和生活水平基本上还停留在三十年前实际上也就是一百年前的状态,没有什么大的发展,而且越往北走,境况越荒凉.
第三条在泰北东部,是从帕府通到难府的"区间公路",到了难府就到头了.难府虽然与老挝接壤,但是从难府到老挝,却连一条公路也没有,谁要从这里到老挝,只能走土路.
孟帕耀,是清莱府最南面的一个县,离敖县不过五十公里,但是县城却实在小得可怜.短短的一条街上,没有几家商店,主要出售的是粮食、布匹、食盐、农具、土产.由于没有电,所有现代化的家用电器设备,一样也没有.看起来,这里的居民,过的还是自给自足,老死不相往来的"古代人"生活.
街上最大的一家铺面,就是饭店.这是一家只供应饭食,不供应住宿的饭店,所以只有供坐着吃饭的店堂,没有供躺下睡觉的房间,更没有大院子,而且房屋也不是高脚楼.饭店老板就是做饭菜的厨师,老板娘就是端饭菜的堂倌儿.两口子见扎嘎把马车停在他们店门口,一齐迎出店来:老板热情地招呼顾客,一连串地报出本店供应的饭菜品种和价格;老板娘急忙招呼扎嘎,搬出拌好了的马料和饮水桶来,先招待牲口用餐.看样子,她与扎嘎是老相识,至少牲口们的午餐,是她请客的了.
这时候天已过午.老和尚恪守"过午不食"的戒律,不进店堂,下车来活动活动身子,一边踱步,一边手数念珠,呐呐地念经.好在他在车上已经吃过别人布施的午斋,肚子已经填饱了.
一车九人,全下了车.扎嘎一面给马卸套,一面宣布:
"诸位客官,今天佛祖保佑,一路顺利,没碰上阻挡,也没遇上大雨,路上没有停车.此去潘县,还有不足五十胜路程,要赶一赶,争取天黑以前赶到潘县住旅店,免得大家在小村寨借宿受苦.因此,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最多半个小时,填饱了肚子就上车.请大家抓紧时间吃饭."
老板娘却说:
"别忙,此去潘县,听说有一座桥梁被大水冲塌了,今天一上午,也没见一辆车子过来,不知道修复了没有.为了保险起见,不如在这里找家旅店先住下,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走,省得到了那儿,过不去,再折回来."
扎嘎嘿嘿地笑着,拍拍老板娘的肩膀:
"这条路,我走过多少次,别人不知道,你老板娘难道也不知道?别说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了,就是我这几个哑巴伙计,也都'老马识途',不用我吆喝了呢!前面的三座桥,是有一座很危险.那是年久失修,就是没大水,也该塌了,何况今年雨水特别大?不过没关系的.我知道怎么办.那条小河沟,水不深.实在没法儿,我把车子拆了,让我的哑巴伙计一样一样给我驮着淌过去!"
听扎嘎说得这么有把握,大家当然很高兴.于是一行人一下子全涌进了店堂.好在这里的饭菜都是现成的,根据各人所点的品种和数量,一人一份儿,盛来就是.老板娘边给大家送饭菜边惋惜地说:
"啊呀,我这里的'麻辣米粉',可是远近闻名的一绝呀,凡是到我这里来用餐的顾客,没吃过的,都要尝一尝,吃过的,都还想吃.可惜大家行色匆匆,来不及煮啦.请大家别忘了:回程的时候,千万要到这里来吃米粉哪."
在速战速决的号召下,不过一刻来钟,人人都结束了战斗,只剩下三个哑巴朋友还没有吃饱.它们饭量大,吃的又是粗粮,更主要的是它们不懂得扎嘎的话,不知道饭后还有近五十公里的路程要它们玩儿命,依旧不慌不忙地慢慢儿嚼着.这可是谁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只得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三个哑巴朋友吃得差不多了,扎嘎拍拍它们的脖子,说了声:
"对不起了,伙计,为了赶时间,中午这一顿,委屈你们少吃一口,到了潘县,再敞开肚子吃吧!"
说完,就把马槽拉到了一边,招呼大家上车.
第六个故事:独行大盗林克·蓬
黑社会的人物,是不是都有帮有派?这可不一定.
下面这个故事,说的就是一个无帮无派的独行大盗.
他本来可以不做强盗,一次偶然的事件,把他卷了进去.从此他出没江湖,以"黑吃黑"为职业.
本来他可以不判死刑,却因为头脑发热,开枪拒捕,打死了警官,不得不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大家上车以后,刚刚坐定,扎嘎还没扬鞭子呢,努丹就急不可耐地首先发话了:
"吴先生,咱们接着讲故事吧.不过上午你们聊的关于缅共怎么会覆灭的故事,虽然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一些,不过那不是我们国家的事情,有些关键内容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想当政客,这些政党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想接着'黑社会'这个话茬儿继续聊.请问:黑社会中的人,是不是都有帮派?有没有不拉山头、不立字号的呢?"
"抱歉,这个我可就不清楚啦!照我想,总应该有吧?"吴永刚回过头去:"昭维老师,您见多识广,您能够给努丹说说这个问题么?"
"我也只能表示抱歉啦!"昭维有些遗憾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座的各路英雄好汉,谁能给努丹小兄弟说说这个问题?反正是为了聊解旅途寂寞,一星半点儿,道听途说,都没关系的嘛!"
沉默了片刻,座中一人,年可三十许,最大的特征是两眼生光,炯炯有神,显得非常精明强干.一路上他虽然没有加入这个临时组成的故事会,却一直在很注意地听,有时候也会心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可见他对这些故事也很感兴趣.这会儿见没人发话了,就清一清嗓子,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咱们都不是黑社会中人,谁知道黑社会中的底细呢?在下贱名马哈,从小就跟随父亲在滨河①上给木厂老板放木排②,常到那空沙旺③,倒听说过一个独行大盗的故事,大概可以算是黑社会中没帮没派的那么一个典型.诸位如果有兴趣,我不妨说出来给大家解个闷儿."
①滨河──湄南河从那空沙旺往北的上游,共分三股,东面一股是难河,中间一股是永河,西面一股为滨河.
②木排──泰国的陆路交通虽然不太发达,但是境内河流纵横,水路运输非常方便:西部地区的河流大都从北向南,在曼谷湾入海;东部高原的河流主要从西向东,汇入湄公河,经老挝、柬埔寨、越南,在湄公河河口入海.泰国是个出木材的国家,木材从山上采伐以后,去枝,按一定长短规格截断,用竹皮或铁丝连结成片,三五片摞成一排,若干排连接成一条龙,放在江河中顺流而下,可节省运输开支.从事这一运输业的人,称为放木排工人.
③那空沙旺──也叫北榄坡,地当滨河与难河的汇合处,是那空沙旺府的首府,也是泰国的重要河港,现在人口约近五万,是柚木、大米、棉花、玉米、黄麻等土产的集散地,有锯木厂多家,居民主要从事锯木、碾米、造纸业.
大家鼓掌欢迎.马哈口齿并不太伶俐,叙述得倒还有条有理.
那空沙旺地方虽然不大,人口也不多,却自古以来就是个工商业很发达的水陆码头.交通有铁路、公路、水路,工业有锯板厂、碾米厂、造纸厂,商业有原木木板市场、纸张纸浆市场、大米玉米市场、棉花黄麻市场.
自古以来,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妓院,就有赌场.有妓院、赌场,就免不了有黑社会帮会.何况这里还是水陆交通码头,帮派的势力,自然不比别处小.不过比起别处来,因为那空沙旺地方小,人口少,妓院、赌场的档次和规模也都不太大.
1941年,日本鬼子入侵泰国,拼命掠夺泰国的资源,以日商的名义在那空沙旺开了许多"株式会社",用低价收购柚木、大米、棉花、黄麻,源源运往日本和东南亚各军事基地去.那空沙旺突然来了许多日本人,还驻了许多日本兵.日本人既好色,又好赌,也好酒.为了满足日本人的需要,这里的饭店、妓院和赌场开始有了发展,人数突然增加,并且分为两个档次:泰式的接待本国客人,日式的专门接待日本客人.日本式的"料理①"和"下处②",也逐渐出现.
①料理──日式饭店.
②下处──日式小妓院.
从1941年到1945年,随着那空沙旺工商业和娱乐业的发展,人口剧增,从近百年来基本稳定的两万多人,突然增加到三万多人.五年时间,人口的增加,几乎超过了以往的一百年.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代之而来的是美国大兵.美国兵也喜欢喝酒玩儿女人.不过他们的派头和日本人可不一样.日本人玩儿女人,是关起房间来玩儿.特别是那些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商人,进了妓院,关上房门,搂过姑娘来,什么样的鬼花儿活都玩儿得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一个个还都道貌岸然.美国兵可不论秧子:甭说是妓院内外了,就是在饭店里,咖啡厅里,吉普车里,甚至大街上,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为了适应美国兵的需要,这个原本土里土气的小城市,一下子"洋化"起来了:街头原来的日本式房子很快拆除,代之而起的是闪耀着霓虹灯的咖啡厅、酒吧间和舞厅.专门接待美国兵的"洋式妓院",也应运而生.原来只会跳泰国民族舞的姑娘,也赶紧学起美国舞来.
在这许多应运而生的酒吧舞厅中,1946年夏季开张的"美军夜总会",是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一个.这里面,有各种娱乐设施,熔酒吧、舞厅、妓院、赌场、台球场、咖啡馆于一炉,柜台上还卖洋烟、洋酒、口香糖和避孕套.这里虽然名为"美军夜总会",其实并不是美军办的,而是"夜市场帮"的老板所开.里面所有的伴舞女郎和女服务生,都是公开招聘来的.要求很严格:第一要长得漂亮,第二得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而工资呢,不但一个也没有,所得舞票和小费,每天还要跟柜上"拆账",也就是分成.
在许多服务小姐中,有一个叫安芬的姑娘,只有十六岁.她脸蛋儿长得漂亮,说话声音温柔,服务殷勤而有礼貌,嘴角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文雅美丽,天真活泼,不但美国兵喜欢她,就连夜总会里面的人,也都喜欢她.
安芬姑娘的父亲,好几年以前就故去了.她靠母亲摆面摊的微薄收入,读完了三年初中,不忍心让母亲一个人为她操劳,就出来找工作.正好"美军俱乐部"招聘服务生,她听说这是一个专门接待美国兵的娱乐城,顾客给的小费都是美金,收入相当不错,就去报名.招聘服务生的所谓考试,主要看姑娘是否漂亮,能否对答如流,会不会说简单的英语.这几个条件,她当然都具备的,所以经理一见她,就很满意,当时就拍板录用了.
这种风月场所,最容易毁女孩子.安芬只贪图在这里干活儿挣钱多,却没想到自己会陷进这个吃人的陷坑里.她是个纯情少女,刚出校门,涉世不深,哪儿知道社会的复杂,人心的险恶?她以为只要自己坐得正,行得正,就能够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什么也不怕.没有想到只在俱乐部干了半年多,就上当受骗了.
有一个美军中尉叫林克的,不过才二十五六岁,长得少年英俊,风度翩翩,常到俱乐部来喝咖啡跳舞.他一见到安芬,就喜欢得了不得,从此天天来,来了就找安芬.经常是天不黑就来,一直要坐到半夜里俱乐部关门,这才主动用他的吉普车送安芬回家去,表现出一副倾心相爱,穷追不舍的模样.
那时候,那空沙旺街上还很少有汽车.如今每天晚上有人用汽车送安芬回家,不但她自己喜孜孜的,连姐妹们都很眼馋.也有人好心地提醒过她:这些美国少爷兵,到俱乐部来,无非是寻求刺激找乐子,绝不是找妻子来的,要她当心别上当.可她自己却认定:"来这里胡闹的美国兵多了去了.只有林克跟别人不一样.他一来,只坐着规规矩矩地喝咖啡,最多跳跳舞,从来没去赌过,更没找过伴宿女郎.他是一心爱我的.他天天晚上送我回家,也没对我怎么样.他对我起过誓,他说他很快就要复员了.复员的时候,就带我到美国去,和我结婚."
姐妹们见她如此痴心,也不便多劝.说多了,她还以为人家眼红呢.
终于有一天半夜里,吉普车没开到她家,而是开到了一家旅馆的门口.他嘻嘻地笑着,要她跟他进旅馆.她生气,她发火,这个少爷兵却任凭她打任凭她骂,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多天了,我只爱你一个,你还看不出来么?我是不会骗你的,倒是我怕你会变心,所以我要你用行动保证."
安芬究竟年轻,经不住林克的软磨硬泡,何况她确实爱他,听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心就软了.最后终于被他连拉带劝地拥进了旅馆.
从此,两人经常双宿双飞.安芬感到十分幸福,也很满意,觉得自己这一生有靠了.
几个月以后,也就是1947年的春天,安芬怀孕了.她很高兴,可又很着急,要林克赶紧办理结婚手续.林克也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告诉安芬说:"太巧了,正好今天我得到集中曼谷的命令,这是因为我服役期满,要给我办理复员手续了.你等着,我办完了手续,就来接你."
这一夜,两人恩恩爱爱地度过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第二天,林克果然与战友们上了火车,开走了.
糟糕的是:林克这一去,就没回头.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信也没有.安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不愿在俱乐部丢人现眼惹人耻笑,只好请假在家里坐等消息.看看过了半年,她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挺着个大肚子厚着脸皮找到美军军营去.接待她的军官是个上校,人倒挺和气的,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哈哈大笑地说:
"傻姑娘,你上当了!你还在这里等林克回来跟你结婚哪?这小子可真会骗人,他跟你说是到曼谷办复员手续去了?告诉你吧,他调到台湾去了,不会回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再等他啦!"
她哭着回了家.心里还有些不相信,以为是那个军官跟她开玩笑.但是残酷的事实是:直到她生下孩子来,林克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生的是个男孩儿.模样儿跟他父亲别提有多么相似.安芬爱得了不得.可是她终究是个"未婚姑娘".她虽然在"美军俱乐部"工作,但她不是舞女,更不是伴宿女郎.她是正正经经的服务生.她的职业是干净的.尽管生过孩子,可她才十八岁,她还要在别的地方寻找工作.她还要寻找第二次幸福.她不能带着个儿子,暴露她"未婚妈妈"的身份.因此,她只能把孩子交给她苦命的妈妈替她扶养.
为了纪念这个美国军官,她让孩子用父亲的名字,用母亲的姓.所以这个儿子,就叫做林克·蓬.
母亲是个厚道人,没多说什么,更没责备女儿.她默默地担负起扶养这个孩子的责任.按辈份儿,孩子是她的外孙,但是她只能让孩子喊她"阿妈".
转眼七年过去,小林克跟邻居的小伙伴们一起上了学.头一年,同学并没注意他有什么不一样,大家在一起玩儿得很高兴.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不但个子明显地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他的白皮肤和蓝眼珠子、高鼻梁,更惹同学们注意.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出来的,总之是不久以后,只要他和同学们有口角,同学们就骂他"杂种".
"杂种"这两个字,实在太难听了.随着年龄的长大,知识的提高,他也意识到自己一定不是泰族人的血统.他回到家里,哭着问"阿妈":为什么他没有爸爸;为什么他和姐姐的皮肤颜色不一样.他要求"阿妈"告诉他,他的爸爸究竟是谁.
"阿妈"拗不过他.再说,孩子大了,这些事儿,也该让他知道了.于是"阿妈"流着眼泪,把安芬被骗的始末经过,大体上跟他说了一遍.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对自己那么亲这样好的"姐姐",原来竟是自己的亲妈妈,而眼前这个"阿妈",则是他的亲外婆!
下一次"姐姐"回家来的时候,他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哭着喊了一声"妈妈".
安芬已经有了她的第二次幸福.第一次幸福没有抓住,让它像小鸟儿一样飞走了;这第二次幸福,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飞走哇!她搂着儿子,哭得泪人儿相似.但是她不能认这个亲生的儿子.她哭着求自己的儿子,只要心中知道她是他亲娘就可以,千万不能再喊出这个"娘"字来,不然,她的这个尚称美满的家庭就要破裂.儿子很懂事地点点头,没有谴责做娘的.
他是个有心人.既然自己也有爸爸,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爸爸呢?他根据外婆和妈妈的叙述,给曼谷的美国大使馆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他爸爸大林克在那空沙旺的时间、地点及所担任的职务,要求大使先生帮他找到爸爸.
一个多月过去,大使馆的回信终于到来.信中说:林克中尉于1950年从台湾调到朝鲜战场,在作战中不幸阵亡了.由于美军在东南亚各地所留的私生子数量众多,又无法确证生父是谁,因此美国政府对于这一类"美裔",一般采取不介入政策.如果申请人确实能够提出有力的证据,大使馆也可以帮助与美国本土的当事人或其家属联系.只要当事人或其家属愿意认领,大使馆也可以提供方便.等等.
林克听说自己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心就凉了.如果父亲还在,如果父亲还肯认他这个儿子,他愿意远走美国,省得在这里当"怪物",被人奚落.如今父亲已经故去,即便爷爷、奶奶肯领养,还有什么意思呢?何况那样一办理,还得把母亲的隐私抖落出来.他很同情他母亲,不愿让母亲的伤疤上再流一次血.
他放弃了寻找父亲的打算.但是他的心灵,却从此开始扭曲了.
在学校里,同学们看他是个怪物,疏远了他;他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逐渐疏远了同学们.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再也不与别人吵架,处处地方都忍让三分.就是有人在背后甚至当面骂他"杂种",他也不与人家计较.
就这样,他勉强坚持到中学二年级,一天,他终于跟外婆说:
"阿妈,我不想上学了."
"不行,怎么说也得把中学上完."外婆直摇头.
"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他们都笑话我,不理睬我."他眼泪汪汪的,快要哭出来了.
"唉,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外婆也知道他在学校里受歧视,受委屈.反正她知道这个孩子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多读一年,少读一年,其实也没多大分别,就答应让他辍学,到她的面摊上帮着煮面条,端面条.
一晃,又过去三年.林克十八岁了.他在外婆的面摊上从下手变为上手.面摊在他的参与经营下有了起色.他在胡同口租了一间小铺面,把面摊扩大成面店.泰国雨季多雨,露天的面摊,一年中至少有三四个月开张不了;有了铺面,刮风下雨的日子也可以照常营业,到他的面店来吃面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渐渐地,有许多混熟了的顾客,就与他交上了朋友.
这些朋友中间,有一些是黑道中人.与林克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叫苏冯的青年.他比林克大五六岁,林克叫他为"大哥",他叫林克"兄弟".两人关系日见亲近.他常常深夜带一些人到面店来,以这里作为聚会之所,谈论一些黑道中的事情.他们都拿林克当自己人,谈论黑道上的事情,从来不背着林克.
渐渐地,林克对黑道上的事情,也感起兴趣来.有一次,苏冯对他说:"你如果肯少赚几个钱,跟我们出去走走,保证你大开眼界."这对林克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终于有一天,他把面店扔给了外婆一个人去管,自己随着苏冯见识世界去了.
他随着苏冯先到本地的妓院、赌场、酒家去走动走动,又到大城和曼谷的娱乐场所转了一圈儿.他这才发现:世界原来有这样大,赚钱的路子原来有这样多!他又发现,不论苏冯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殷勤招待,根本不用他花一个钱.林克傻呵呵地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耸耸肩膀,自豪地说:
"你出来混混,时间一长,你就会明白的.这个社会,现实得很:你比他们凶,他们就服你;你比他们悚,他们就欺你."
通过苏冯的介绍,林克先后认识了许多黑道中的人物.使林克最欣慰的是:所有道儿上的朋友们,人人都跟他很亲热,绝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肤色、面形与众不同而轻视他,取笑他.他们亲切地叫他"大鼻子林克",并不含有侮辱的意思在内.他见黑道中几乎人人都有外号,朋友们都这样喊他,他也默认了.
1968年6月8日晚上,那空沙旺最大的一家百货店老板德朗,关上了店门正往家走,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突然被四个蒙面人绑架了.当夜他家里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是德朗欠下了三十万赌账,如今被扣作人质,要家里在三天之内准备好现金,三天之后送到什么地方赎人,听候通知.
德朗是一个很规矩的买卖人,从来不涉足赌场、妓院,怎么可能欠下如此巨额的赌账?是为绑票敲诈,当无疑问.因此家里人一面连连答应,一面悄悄儿向警察局报了案.
第三天,德朗家属又接到匿名电话,要求把三十万现款由一个人送到指定地点,如果发现有警察,立即撕票.
送款去的,是一个化了装的刑警队队长,另有多人在隐蔽处掩护.经过斗智斗勇,苏冯等四人当场被捕.
在审讯中,这四个人的口供倒是一致的:事先,他们在林克的面店里策划好,然后付诸行动.因此,这件绑票案,林克虽未参与其事,也是知情不举者,按律应该同罪.
其实,林克当时并没有参与策划,也还没加入他们的帮会,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罢了.如果他勇于承认,按"知情不举"罪定案,最多不过判两三年的刑.可是朋友们包括苏冯的手下,都劝他赶紧逃.他听从了错误的劝告,踏上了逃亡之路,这第一步就迈错了.
一个潜逃的罪犯,如果逃到深山老林里,隐姓埋名,从此老老实实地靠劳动为生,自食其力,静等风声渐渐过去,倒也还是一条权宜之计.但他不想离开妈妈和外婆太远.他既要逃亡,又希望经常能够见到自己的亲人.尽管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要生活就得有金钱,在城市里,没有钱是无法生活的.于是他再次听从了黑道中朋友的劝告:身怀武器,去敲诈、抢劫.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第二步,又走错了.
有道是"盗亦有道".林克的想法是:如果我去强抢平民百姓的财物,那是犯罪行为,如果我只对黑道下手,这"黑吃黑"的行当,总不算犯罪吧?
于是他把目光瞄准了赌场的老板.他认为:赌场老板的钱,是可以取的."妓女赚钱,还要跟人家上床呢;开赌场的,赚的全是黑心钱,取之何妨?"
他当然也知道,凡是开赌场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在地方上要没点儿势力,在黑道中要没点儿手段,也别想吃这一行饭.但他牢牢记住苏冯的那句话:"你比他们凶,他们就服你."于是,他只好玩儿命一博了.
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一支手枪,开始他的第一宗买卖.成败在此一举.
他选定了一家赌场.深夜十一点,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找到老板,先亮字号:
"我是大鼻子林克.我在跑路.身上不方便,请借我五万."
黑道中人,对犯罪的消息特别灵通.老板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不敢得罪,先客客气气地敬烟递槟榔,然后叹苦经讲价钱:
"久仰大名啦!都是一条道儿上的兄弟,一家有难,自当大家帮助嘛!只是兄弟的摊子小,生意也不好做,手底下还有一帮小兄弟要吃饭,日子确实不好过哟.这样吧,我送你两万,你先用着.留条后路,咱们后会有期."
林克懂得,这第一脚要是踢不出个响屁来,往后的买卖就不好做了.他脸色一沉:
"五万,一个钱也不能少."说完,掏出枪来,对天花板就是一枪.枪还端在手中,枪口余烟未尽."你给还是不给?痛痛快快给句话.我在跑路,不能久等."
"实在是手头没那么多.今天先给两万,明天给你补齐,怎么样?"老板哭丧着脸,还想对付.他也知道,只要把这个瘟神对付出大门,他明天是不会再来的了.
林克也不是傻瓜,他知道老板行的是缓兵之计,没再理睬他,对准赌台,连放两枪.赌具飞起老高,赌徒们大惊失色,但没一个人敢动一动.
老板知道今天碰见亡命徒了,没办法,从柜台上提来了五万铢,苦笑着双手捧了上来.
林克把钞票塞进口袋,一声"多谢了",转身就走.
幸亏没发生枪战.赌场里谁也不知道,他的枪里,只有五发子弹!
他拿到了钱,先买一支好枪,买足了子弹,再给外婆送一些去,然后就到乡下找一家高脚楼一眯,不到床头金尽,不出来做第二笔买卖.
他这头一脚,果然踢响了.从此南北这条线上的赌场,只要他进去说一声"我是大鼻子林克",要多少给多少.不过他从不多要,以三万五万为度,也不频繁作案,以够开支为度.他不拉帮结派,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没有一定的住所.他既不抢人地盘,也不挡人财路,更不向买卖人敲诈勒索.他只认定了赌场一处,吃的就是赌场一家.他曾经放出话来:"我向朋友们借钱,只为生活,绝不是跟道儿上哪一位朋友过不去.懂道理的,大家客客气气,不懂道理的,可别说我不讲义气.我是个亡命徒,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赌场老板怕他突然来搅场,扫了赌徒们的兴致,坏了赌场的财路,于是有的干脆给他定了"例规":每月向他纳贡,有的一次性付他三万两万,买个消停.
有个老板耍小聪明,给他开了张五万铢的空头支票,到期却取不出来.他冲进赌场,把支票往赌台上一放,什么话也不说,向支票连开三枪.老板连连赔罪,赶紧捧出五万现金来.但他依旧连连摇头.老板无奈,再加五万.他还是摇头.一直加到了十五万,这才扔下一句"下不为例",扭头走了.
这是他"要价"最高的一次.从此再没人敢跟他耍花招儿.
"万字儿"叫响以后,他很少亲自出现在赌场上.瞄准了哪一家,只要打一个电话过去,说声:
"我是大鼻子林克.找你们老大说话."
多数赌场的老板只要一听"大鼻子"三个字,都会很客气地过来应酬.当然也有一些老板不愿直接与他打交道,让手下人回断:
"我们老板不在."
碰见这样的情况,他也很干脆:
"告诉你们老大,我要三万,明天晚上十点,我派人去取."
第二天,一个小孩子准时到达赌场去取款.老板要是明白,赶紧准备三万交给这个孩子,什么事情也没有;如果不明白,扣留了这个孩子,孩子是临时在街上雇来的,他只知道进来找谁拿一个口袋,别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下一步,等他亲自登门,那可是拿出六万来,也不可能打发他了.
尽管他居无定所,可他手头总有十几万到二三十万的现金可供他支配.他有了钱,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大吃大喝,最大的嗜好,就是买武器和防护用具.这是他做买卖的本钱.他已经有了两支好枪,一支还配了消声器,另外还有一支双管霰弹猎枪、两件防弹背心、好几个手榴弹.
他当然也想念母亲和外婆.他太孤寂了.可是妈妈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怕影响母亲的家庭,从来不去找她.除了母亲到外婆家母子才能偶然相遇一次,平时轻易见她不着.十分想念妈妈的时候,也只能给她挂电话.他觉得听到妈妈的声音,自己就不孤寂了.做母亲的,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向儿子表示歉疚,但他都劝母亲不要这样说.母亲没有错,错的是父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从窗户里溜回家去,突然扑进外婆的怀中,哭喊一声"阿妈",以解他对亲人的渴念.当然,临走的时候,他总要给外婆留下一大把钱;外婆则总要再三嘱咐他:
"崽呀,你这样躲躲藏藏,四处流浪,总不是办法呀!你又没去绑票,说清楚了,也就没事儿了嘛!你快去自首吧!要是被他们抓到了,反倒说不清楚啦!"
"阿妈,这些我都知道."
"那阿妈陪你到警察局去自首吧!"
"那倒不必了.我自己会去的."
尽管每次见面,每次都要说这样的话,可每次他都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一方面他怕进了警察局就出不来,一方面他也觉得这样"飘"着挺不错,来钱挺容易的,生活挺舒服的,警察局好像也没在用全力搜捕他.
警察局当然不会忘记他,放过他.搜捕他的网,实际上早就张开了.
事情是在他"定居"以后.以前,他是到处打游击,主要住附近的村寨,即便留下蛛丝马迹,等到人家发现,他早已经溜之大吉.后来,他自我感觉警察局也不过就那两下子,也许,早把他的案子给忘了.于是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在离城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座上下两层的小房子.楼下按一般西方习惯布置成小客厅的样子,楼上是卧室.他白天在家里睡觉,晚上出去活动.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做饭,大门老关着,因此引起了邻居的注意,就有人把情况反映到了派出所.警察根据群众反映,觉得此人像是林克,就通过房东深入了解.从房东的口中证实房客是个大鼻子、蓝眼珠、白皮肤的人,更加相信判断正确,就把情况反映到刑警队.刑警队队长亲自下来蹲点,经过一个多星期的了解,果然见他晚上戴着墨镜出去,有时候抱着许多食品和物品回来,有时候一直到半夜里才回来.从外形看,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就是林克.彻底掌握了他的活动规律以后,于是报告上级,做出了拘捕他的决定.警察局局长还特别指示:如果林克开枪拒捕,格杀勿论.
行动定在某日上午进行.因为白天他肯定在家.一早,警方就动员四周的邻居悄悄儿疏散开,以免万一发生枪战的时候招来池鱼之灾.
有一件事情警方忽略了:郊区的居民,养狗的很多.当25名刑警在队长的带领之下刚进入警戒区,一只狗狂吠了起来,引起了众犬的"共鸣",群起而吠.犬吠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林克,他发觉情况有异,从窗户后面往下一看,四面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他知道:自己所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面对围捕,自己该怎么办呢?举起双手,面不改色地走出去,可以避免一场战斗,但是太"窝囊"了.这与他在赌场要钱时候的"英雄气概"极不相称,传了出去,一世"英名"就要从此扫地.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血债,只要不拒捕,判死刑的可能是没有的.如果能说得清楚,按"知情不举"加上"潜逃"判罪,也不过十年八年的事儿.问题是释放以后,又怎么在黑社会混?于是他产生了"侥幸"心理,想凭自己的本事加上地形熟"闯一闯",万一闯得出去,从此远走高飞,不再在那空沙旺附近转悠了.即便闯不出去,中弹而亡,也不过"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没什么了不起的.既然吃上了黑社会这碗饭,就不能怕死嘛.
这样一想,他倒真的"英雄"起来了.他穿上防弹背心,穿上橡胶的球鞋,掖上两枚手榴弹和两支手枪,把子弹带斜背在肩上.一看前门布满了警察,他先用双筒猎枪往下打了两枪.这两枪,他没往人群中打.不然,那霰弹扩散开来,肯定会有许多人受伤的.他只是把警察吸引到大门前面来.两枪之后,趁警察们躲避的工夫,他从后窗户先跳到邻居的房顶上,再跳到房后的胡同里.他双脚刚落地,听见背后有人喊"站住",他朝背后随便打了一枪,急忙就往胡同口跑.
胡同口外面,当然有许多警察守着.见他从胡同里窜了出来,几支枪一齐对准了他.他困兽犹斗,掏出一枚手榴弹来,用牙一咬导火索,向警察们扔去,转身就向胡同里面跑,想从胡同的另一个出口突围而逃.万幸,这枚手榴弹受潮了,没有引爆,警察们立即趴下,并众枪齐发.他虽然穿着防弹背心,躲过了致命的几枪,有两枪却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倒下了.
这时候,胡同里那个警察追了出来.见他已经倒地,勇敢地扑了上去,想把他活捉.如果林克最后克制一下自己,就此认输,束手受擒,后果也许还能稍微好些.但他杀红了眼睛,朝扑向自己的警察在咫尺之内连开两枪.人家没穿防弹背心,子弹洞穿心脏,当时毕命,尸体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英勇的警察,是刑警队的队长.
趁此时机,几个警察同时跃上去,制住了林克.
两副担架,抬走了一死一活两个人.
林克被抬进了警车,这才看见自己的外婆就站在路边,哀哀哭泣.她是被刑警请来,打算让她向林克喊话的.可惜情况变化太快,还没来得及让老太太出面喊话,战斗就打响了.
林克这时候才想起:悔不该不听外婆的话,及早去警察局自首.如今是一切都晚了.
林克被捕以后,尽管外婆四处奔走,四处陈情,但是即便不算他与苏冯的那件案子,单是他拒捕杀人,也无法赦免了.
法律是无情的,三个月以后,林克被执行死刑.
马哈讲完了这个故事,大家都为林克的结局惋惜.昭维说:
"从犯罪学角度分析,林克因为从小失去父爱,又由于少年时期同学们对混血儿的不理解、不同情,造成他心理畸形发展,以致后来黑社会分子乘虚而入,对他不加歧视,他就引为知己,终于深陷泥坑而不可自拔.其实,凡是罪犯,都有造成其犯罪的客观原因.犯罪学的研究,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杜绝社会上犯罪的数量.而对犯罪者本身来说,最主要的,还是主观因素.当然,还要排除官逼民反这一类特殊的'被动因素'.对林克来说,如果逃离那空沙旺,不以黑吃黑为职业,他的结局,也许不至于这样悲惨吧?"
昭维说到这里,好久没有吱声的托钵僧一声"善哉",插话说:
"善心与恶念之间,远则关山万里,近则间不容发.只要入我门中,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此即我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者是也!林克离家脱逃,如果心存善念,看破红尘,入寺为僧,按照我佛'一入空门,即成隔世'之说,诸般烦恼、罪恶,皆可解脱.惜哉!惜哉!"
努丹则对林克的犯罪诱因不感兴趣,对老和尚的说教更加不以为然,而是缠着马哈盘根问底:
"马哈叔叔,您讲了半天故事,还没有说清楚黑社会中的人是不是都有帮有派这个问题呢!"
"我先问你:林克算不算黑社会中人?"马哈反问.
"他自称'黑吃黑',他要是不黑,怎么吃黑?"
"那么我再问你:他有字号吗?"
"不是叫'大鼻子林克'么?"
"那是他个人的外号,不是帮派的字号."
"他不算苏冯那个帮派的?"
"当然不算.别看苏冯把他引进了黑社会,可他还没有进入苏冯的那个帮派.在黑社会中,进入某帮某派也不是一句话就算的事儿.简单的,要当众拜师傅或拜大哥,复杂的,还要开山堂先拜祖师爷.林克虽然已经出山来'替天行道'了,可他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行大盗.他是黑社会的组成分子之一,与黑社会中别的帮派也有联系.但他自己没有帮派.这不是答复了你问的那个问题了么?"
努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不由得自己也抿着嘴笑起来了.
第七个故事:千奇百怪说丐帮
乞丐,古往今来,哪儿都有.
泰国的乞丐,品种繁多,名目各异,令人眼花缭乱.
乞丐也有自己的组织,名为丐帮.
丐帮里的规矩,鲜为外人所知.这里披露一二.
泰国的丐帮,算不算黑社会的一部分呢?
车上有个老者,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满脸的皱纹,记录着他困苦的生活和坎坷的身世.他见努丹对黑社会这个题目很感兴趣,微笑着看看努丹,善意地问:
"小兄弟,你知道黑社会中间,除了为非作歹的坏人之外,是不是也有不干坏事或者作恶不多的人呢?"
努丹歪着脖子眨巴眨巴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照我看,什么人只要一沾上了'黑社会'三个字,不作恶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吧?要不然,他活得好好儿的,进黑社会干什么呀?"
"问题就在于活不下去呀!"老者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一个人,穷得叮当响,想吃饭,没有钱,想睡觉,没有房,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既不想死,又不想去做贼当强盗,你说,他该怎么办?"
努丹再一次歪着脑袋琢磨后,很果断地说:
"那,我看只能当乞丐,去乞讨了."
"对,当乞丐,去乞讨."老者点点头."乞丐,乞讨,这是你们中学生们说的文明词儿.我们老百姓,没那么文雅.要我们说,那就叫要饭.这些人,就是叫花子.你可知道,叫花子是黑道中人,还是白道中人?"
"叫花子是穷苦人,是可怜虫.他们既不是黑道中人,也不是白道中人.对不?"
"天下的人,不是黑道,就是白道.除非他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我走遍了泰国南北,就是没到过神仙世界.很可能,在神仙世界中,也分黑道神仙和白道神仙呢!要不然,怎么既有正道和妖道之分,还有外道和正教之别呢!照我看,叫花子里面,特别是'丐帮'里面,既有走白道的,也有走黑道的.我是个江湖郎中,尽管我没有假如哪个帮哪个派,至少也算是个江湖中人.有钱的大老板,是不会请我们这些'卖草药'的看病的.照顾我生意的,都是没钱的穷人.我走南闯北,到处行医,可以说跟各帮各派都有些瓜葛,其中以跟花子们的关系特别密切,所以花子世界的秘密,我大体上都知道.你想听听花子世界里面的秘密吗?"
"当然愿意.不但我愿意听,恐怕大家伙儿都很愿意听呢!叔叔阿姨们,是不是这样?"
车上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既然大家都愿意听听花子世界的秘密,我就不怕有污雅听,跟诸位说说叫花子的故事.
叫花子,总的说来,有职业的和客串的两大类.
什么叫客串的呢?比如说,有人穷途末路,或没了盘缠,或缺衣少食,告帮无路,借贷无门,而又不想去偷去抢,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于是只好"沿途乞讨".这些人,一旦到达目的地,就不用再乞讨了.所以,他们的进入叫花子行列,是临时性的客串.好在泰国是个佛教国家,讲究行善积德,有钱人家,除了斋僧之外,也广泛布施花子.所以在泰国行乞,如果只求果腹,比在别国倒是容易得多.
客串的花子,当然不是黑社会一分子.
职业的花子,因为是长期的,为求自保和互保,就需要组织成团体,行话叫做"抱团儿".又因为花子行乞的地点、方式各有不同,所组织的"团儿"也不同,这就有了门派.各地各门派的花子头头儿,不论大小,不叫大哥、老大,一律叫"团儿头".各地各门派的上面,还有一个全国的"总团儿",这就是俗称的"丐帮".丐帮的总头头儿,才叫做帮主.
不论是团儿头还是帮主,第一,都有一样代代相传代表权力的标志,例如老藤做的打狗棒、老竹根做的旱烟管之类,交给谁谁就可以接任,并立即拥有权力.一般情况下,大都交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也不排斥交给自己的儿子.不过都有一条传统的习惯:传男不传女.所以,许多帮派都有女帮主,独有丐帮,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有女帮主的.第二,都有一所颇大的"公廨",一般都设在城外不远.这里既是花子国王住宿的"王宫",也是他理政的"公堂",凄风苦雨的季节,花子们还可以到这里来寄宿.丐帮虽然并不一定为非作歹,但是内部组织严密,行的是帮派的规矩,因此无疑也是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之一.
丐帮中,因花子本身的性质和行乞方式的不同,可以分为如下若干种:
第一种,人数最多的,是"懒惰花子",也叫"懒丐".
为什么叫"懒丐"呢?因为这些人其实不应该去乞讨.他们四肢不残,五官不缺,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唯一缺陷,就是懒得干活儿.更主要的原因,是泰国做好事的人家多,随便走几家人家,肚子就饱了.此外,气候也温和,一年到头,只要有一块布、一块毯子,就冻不着.因此秉性懒惰又不想上进的人,就什么也不干,专靠别人布施过活了.
第二种是"老残花子",包括"病丐"、"疯丐"、"幼丐".
这一类花子,在数量上也占相当比例.其中又有真假之别.因为"懒丐"年轻力壮,不残不病,比较难于引起布施者的同情,所以一部分懒丐就装病装残,甚至自残,以图纳入老残者行列,以获得布施者的同情.
装病的方法很多,有用姜黄涂脸以增加病容的,有戴着墨镜装瞎的,有架着双拐装瘸的,有用瘦肉剁成肉酱贴在迎面骨上冒充是烂脚的,等等.
自残的比较残酷,最多见的是砍去一只脚,变成瘸子.也有从小就"被残"的,大都是花子捡来的弃儿,不瞎的愣给扎瞎,不瘸的愣给弄瘸,目的只有一个,以此招徕同情,广求布施.
第三种,是"卖艺花子",也叫"艺丐".
这一类花子,有点儿小小的技艺,但又进不了杂技团、歌舞团,只好在街头演唱或登门演唱,讨几个小钱混碗饭吃.其中也有因年纪大、节目老而无法登台的专业艺人.演的主要是小杂技和小魔术;唱的无非是传统的民歌小曲儿.有带一只猴子或几条狗,表演猴儿戏的.也有养几条眼镜蛇,吹起竹笛,蛇就会昂首挺身摇摆作舞,以招来观众,或讨几个小钱,或出售蛇药,也就是专治毒蛇咬伤的.也有在城市街头唱歌跳舞的流浪艺人,他们大都从北部山区来,多数是夫妻两口子带两三个姑娘,在简单的鼓乐伴奏下唱古老的民歌,跳粗犷的泰舞.
第四种,是"讹诈花子",也叫"痞丐".
这一类花子,主要以无赖行径诈人钱财.简单的,手拿一块砖头,走到商家或住家门口,左手捏半块砖头拍打着瘦骨嶙峋的胸脯,右手伸出,口喊"行行好",向人要钱.碰上这种花子,三铢五铢的小钱,是打发不了他的.最少也得十铢二十铢.如果不给他钱,得罪了他,他会一砖头朝自己脑袋拍去,当即血流如注,倒在你家门口.下面的啰嗦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的一帮兄弟涌进来"相救",有摘门板的,有端盆打水的,有找药寻布的,闹翻了天,闹得商家不能做买卖,住家没法儿过日子.这时候,十铢、二十铢的,可就打发不了这一群人了.没有一百二百的,这一帮花子哪儿肯离去?
如果不能满足他们,他们还有办法:深更半夜里到什么地方弄一具尸体来,放在那家的门口,第二天家人开门,好不好先吓一大跳,其次还要报案,还要找人把尸体搬走,折腾个底儿掉,比打发花子的钱还要多.如果是商店,门口躺一具死尸,谁还上门来买东西?半天的生意也就耽误了.
因此,不论是商店还是住家,碰见这些"痞丐",大都惹不起,只好客客气气地拿出钱来,免得生事.因为这些人大都是吸毒的"瘾君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丐帮有自己对事物的认识标准,对于这种讹诈,并不认为是犯罪,而是"叫花"的手段之一,因此即便有人告到了团儿头手上,他也不管.
第五种,是"占卜花子",也叫"巫丐".
这一路花子,手持占卜用具,到了哪家门口,不论主人愿意不愿意,就算起卦来.不管真的假的,居然也敢预卜凶吉,指示祸福.当然,总是拜年话多.讨得人家高兴,才肯拿出钱来.
第六种,是"香火花子",也叫"神丐".
这是指着佛爷讨饭的花子.他们并不是和尚,但是利用泰国人普遍信佛的心理,背一个佛爷龛子,各村各寨转悠,"送佛上门".村寨里一般只有土地庙,要拜我佛如来,必须上寺院.如今有人把佛爷背到门口来,还不赶紧多拜几拜?至于香火之资,当然是不会少的了.
第七种,是"卖身花子",也叫"妓丐".
这是比懒丐更懒的女花子.懒丐虽然懒,只懒得干活儿,沿门乞讨,东游西逛,并不懒.有一些女人,既懒得走路,还想吃得好些,她们大都是姿色衰退被妓院轰出来的下等妓女,于是只好重操旧业,在花子世界中卖淫.她们常住"花子院儿",交较高的"份例",团儿头拨给她一间小小的房间,可以与众花子隔开.她们白天吃饱了就睡懒觉,夜里略事修饰,专门接待有几个积蓄想玩儿女人而又上不起妓院的花子.
第八种,是"差役花子",也叫"差丐".
团儿头的"公廨"外面,一般都有一个相当大的院子,盖着一圈儿简陋的高脚楼.这房子,虽然是团儿头经手盖的,却是好心修行的人出的钱.这就是"花子院儿".不论是什么花子,包括"流丐"也就是四处流浪不固定在一地乞讨的花子,都可以到这里来占一席之地.当然不是白住,而是要交"份例"的.份例分钞票和实物两项.一般按月交一定的数目,如果乞讨回来,有许多吃不了的食物,也可以折价交到"差丐"手里,用来喂养禽畜.
"差丐"就是"花子院儿"的管理人员.他们大都是团儿头的亲信.除了帮团儿头管理众花子之外,团儿头坐堂,他们就是衙役;需要责罚犯罪的花子,他们就是行刑刽子.
"差丐"中也有女的.不过她们主要从事鸡鸭猪鹅之类禽畜的饲养.雨季中接连几天不晴,团儿头也会从平时所收的份例中抽取一些出来,让她们熬一大锅粥,接济无法外出乞讨的花子.
当然,如果再要细分,还有一些名目.例如一帮小花子守候在拱形桥两头,遇到有载客三轮儿过来,大家一起上去,在车后帮着推,推到桥的正中,坐车的人就会扔下几个赏钱来,由小头目统一收存上交;再例如新近出现的在大饭店门口给人开门的,就是由经过挑选的小花子担任.但主要是这八种.
八种花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组成了泰国社会的花子世界.
这是一个特殊的世界,也是为一般人所不知的世界.
大小花子,不论是本地的还是临时外来的,一律由地区性或行业性的"团儿头"管辖.
花子行乞,可分集体行动和分散行动两大类型.
集体行乞,主要是大户人家办喜事或丧事的时候,本地区的团儿头带领大小花子们排着队礼节性地在门口投一个帖子,写明贺礼或丧仪多少,"大小儿郎"共计多少.管事的先生,就会根据传统习惯妥善办理:第一原礼璧还,第二,或根据门外大小花子的实际人数"分份子",人手一份儿;或按帖子上所写总人数拨出一笔款项来,交给团儿头,请他分给他的大小儿郎们,第三,敦请团儿头到里面入席.
如果不是团儿头与主人有些私交,一般情况下,团儿头不会真去入席,而是领了赏钱,带领众儿郎在门口合十道谢说几句吉利话之后,立即离去,以免因自己的身份不雅而引起贺客或吊客反感.不过即便团儿头不在这里坐镇,也绝不会再有一个花子敢于登门乞讨纠缠的.所以一般的喜庆人家,都很乐意打发这一笔为数不多的钱,免得喜庆期间,一大帮花子围在大门口,既添恶心,又煞风景.
如果是办丧事人家,给的赏钱可能不如办喜事人家多.不过团儿头也有办法.他会请问管事的先生,是否需要留人帮忙.如果丧仪比较小,管事的先生连声道谢,他就很知趣地把儿郎们带走了;如果丧仪办得相当大,丧家确实有人手不够之虞,那就进一步商议:干什么事儿,什么价码,谈妥以后,他留一个头目总理其事,他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人"回避"了.
出丧人家,有什么事情需要花子帮忙的呢?
有,不但有,而且很重要.
大户人家死了人,留下的直系亲属,特别是遗孀、儿媳妇、孙媳妇等等"内眷",按风俗,有两种处理方式:如果年纪很老,这是"升天",属于"喜丧",全家人要高兴;如果年纪并不太老,是"夭折",属于"悲丧",全家人要悲痛,内眷们是要坐在孝幛后面"哀哀号哭"的.每有吊客来灵前上香,孝子们在幛前弯腰回礼,内眷们则必须大放悲声.对男子来说,弯腰回礼,并不太累,再说,场面上的事情,也无法找人顶替;独有这孝妇的号哭,可不是一件好对付的事情.第一是时间长.根据丧家的场面,停灵开吊的时间,少则三天,多则七天.没人来祭吊的时候,可以暂时不哭,休息休息,一有吊客来到,从吊客进入灵堂开始,非得哭到吊客离开才算完.这对于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们来说,确实是一件难于支持的事情.如果死者与这些内眷关系本来就不太好,这时候再要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可就更难了.
怎么办呢?好在孝妇号哭,一般都在孝幛里面,也不会有这样不开眼的吊客,非得把孝妇请出来见见不可.这就给孝妇开了一个方便之门,可以请人来代哭了.
请谁来哭呢?当然是女花子.她们中有人专干这一行,就像歌唱家似的,只要你给钱,可以随时演出,随时提供服务,不但哭起来有板有眼,语言生动,绝对比夫人、小姐更伤心,更催人泪下,而且锻炼有素,哭上三天五天的,嗓子不会哑,用不着换人.
此外,丧家越有钱,摆的场面越大,来送丧仪的人也越多.土洋丧仪,不外乎花圈儿、魂亭、纸人纸马之类.这些东西,出殡以前,要从灵前一直排放到大门外面,出殡的时候,要排成仪仗走在灵柩的前面.这就需要专人来守来抬了.为了这点儿事儿到"人市"去雇工,不但工钱太贵,人家还不一定肯来.好在纸糊的烧活儿,份量都很轻,叫花子们虽然大都很懒,更不肯干出力气的活儿,不过让他们两三个人抬一个花圈儿什么的,在街上慢慢儿地走,绝对累不着,既有工钱,还有饭吃,同时还凑了热闹,又懒又馋的花子们,谁不乐意呢?
不过,正因为他们自由惯了,随遇而安,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出没无常,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最不好管理.但是他们都怕团儿头.原因是团儿头有一整套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整治花子的办法.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实际上主要是酷刑重责.
说是"重责",绝不过份.因为在常人看来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到了花子王国,责备起来,往往相当残酷,甚至能令人听了大吃一惊的.
例如:凡是已经从喜事或丧事人家领过赏钱的,规矩不能再去露面.如果有谁还去纠缠,只要知会团儿头一声,他就会派人来把这个闹事者架回"公廨",立即升堂,酌情重责.
再例如:出殡的时候,不好好儿抬丧仪、打执事,磕了,摔了,碰了,或在路上与人家吵闹打架,丢了主家的面子了,即便团儿头不在,大头目也可以立刻把他送回"公廨",请团儿头酌情发落.
此外,诸如偷了,抢了,骗了,干出有损丐帮"声誉"的邪事儿来,团儿头都要"升堂问事".
丐帮中并没有成文的法典.但是却有一部传统的"五刑".科班出身的老花子,能举出历代所处理的大小案件的案例.因此团儿头"升堂",除了有大小头目和执刑的差丐"站堂"之外,一般都有三五个老花子坐在一边儿,像是"陪审团"的样子.这些老花子,被尊称为"长老".
最轻的责罚是"关"."公廨"里也有牢房.所不同的是:花子一被关进去,就三天五天不再开门.既没有水喝,更没有饭吃.实际上行的是"饿刑".
其次是"打".不是用棍子或竹板打,而是用皮鞭打.只伤皮肤而不伤内部.情节严重的,打破皮肤以后,再贴上一张浸过盐水的纸,让被打者疼得像刀子拉的一样,再受一次罪.
第三是"扎",刑具分两种:短而细的是锥子,长而略粗的是攮子.别看锥子短,刑罚比攮子重.因为锥子扎的是眼睛.罪行稍轻的,扎一只眼,成了独眼龙,留一只眼让他还能看见路;如果罪在不赦,扎两只眼,成了双眼瞎,就得摸着走,再想犯罪都困难了.攮子有双刃的,像短剑,有三棱的,还有四棱的,长短也不一样.通常,只要动攮子了,规矩是扎三下,六个洞.也就是每一下都要扎透的意思.罪行审问清楚了,团儿头扔下一把攮子来,犯罪的花子最好赶紧拣起攮子来自己扎.这样,第一表示自己有悔改之心,第二扎哪个部位,主动权也在自己手里.
第四是"割",包括"剁"也就是用刀子拉去身体的某一部分.一般是割耳朵、舌头、手指、手掌、脚掌和性器官.
第五是"死",这是对罪大恶极者的极刑,一般很少动用.必须是事情办得十分出格,激起了众人的公愤,这才偶尔一用,以儆效尤的意思.最普通的是当众勒死或绑上大石头扔进河里,对于在丐帮中有地位的头目或长老,则给根绳子让他"自裁".这是一种殊荣,带有"赐死"的味道.
"关"和"鞭"属于轻刑,"死"则属于极刑,只有"扎"和"割",讲究比较大.原则上是身体的哪一部分犯罪,就处分哪一部分.不该听而窃听的,拉耳朵;不该说而说,而且酿成大祸的,拉舌头;不该看而看,因此引起事端的,扎眼睛;偷盗的,视情节轻重剁手或手指头;不该跑而跑的,剁脚或脚指头;强奸的,去势.等等.
有一回,有个小头目与团儿头嫂通奸,被发觉以后,按规矩办,应该去势.这小子聪明,知道去势的刑罚仅次于死刑,而且往往保不住性命,于是自己扎瞎了双眼,表示自己"看错了".长老们见他有悔改之心,也就饶了他了.
泰国的丐帮,最忌讳的是偷.因此对于犯偷窃罪的花子,处分起来往往很凶.
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在黑社会中,偷是另一个行当,叫做"贼帮".贼帮内部的规矩也很严:偷来的东西,必须全部上交,不许留一丝一毫.失主报案以后,警察会来与贼帮帮主接头,什么该还,什么不还,什么用钱赎取,该收多少赎金,等等.若干天以后没人报案的,才转手销赃.销赃的又是另一个行当,归另一个帮派.销赃以后,才根据收入多少给下手的人"提成".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的体系.正因为如此,大亨们丢失了贵重物品,跟警察局打个招呼,只要的确是贼帮干的,不出三天,准能把失物追回来.是警探的本事高明么?非也.警察和小偷儿,本来就是一家.警探破了案,得到赏钱,还有小偷儿的一份儿呢!
花子是"伸手大将军",但只许伸一只手,最多两只手.如果伸出第三只手去,就叫"蝗虫吃过界",不但为贼帮所不许,也为丐帮所不容.因为丐在明处,贼在暗处.丐四处游走,人人看见,贼就是进了大门,还不一定知道他是贼.如果丐也偷东西,人人见了丐就轰,就防范,丐可就寸步难行了.因此,某一地区的团儿头,必须严厉治理手下的儿郎们,让居民们安心,都知道某某团儿头手下的花子是绝不会偷的.只有这样,善心的居民才能布施,也只有这样,办丧事的人家才敢雇用花子打执事.
万一发生了花子偷盗的情事,哪怕情节并不太严重,团儿头也会下令把他的"第三只手"剁下来,装上个匣子,给失主送去谢罪,以挽回丐帮的"声誉".
这就是"花子许讨不许偷"的第二方面原因.
花子群中,有人生小病,当然没人管;如果病重了,团儿头就出钱找江湖郎中给他们治.至于酷刑之后的伤残,一般并不经我们的手.他们既然敢于这样干,就有他们能够这样干的保证.哪怕剁了一只手、一只脚,他们都有代代相传的秘方,可以让伤口在短期内愈合.治疗这些外伤,他们是神医;这样的秘方,就连我这样与他们关系极为密切的人,也不可能看到的呢!
刚说到这里,扎嘎一声吆喝,把马车停住了.
用不着谁来说明,大家一看,就全明白过来:前面是一条小河,其实还不能算河,只是一条山涧,涧上架一座木桥.一者这座桥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两面的栏杆早就不知去向,桥面的木板也已经腐朽不堪.再者,也因为山高涧陡,暴雨如注的时候,河床承受不了太多的水流,漫过了桥面,把已经很霉的木板冲走了不少.如今虽然有人在修,也是临时性的:砍几棵大树,架在桥墩上,再铺上枝杈,盖上黄土.如今工程没完,行人勉强可以通过,马车是绝对过不去的.
怎么办呢?难道真如老板娘所说,打回票么?
好扎嘎,只见他把上下衣裤一脱,从车屉下取出一根绳子来往腰间一围,走到小河边,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绳子的另一端在一棵树上系牢,然后手拿一根木棍,试探着往水里走.水流很急,好在不太深.走到河心,河水不过没过了他的胸口,只是很难站稳.再往前走,水又逐渐浅了.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把空马车从急流中赶过去,可又怕连车带马全让大水冲走,反倒不好办.站在对岸琢磨了好半天,这才折了回来,大喊一声:
"统统下来,拆车!各人拿上自己的东西,从桥上过去,当心点儿.有力气的,帮着把小件背过桥去.剩下车屉和轱轳,让我的哑巴伙计驮!"
在这里,扎嘎是司令,谁都得听他的.
大家纷纷下车,先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一边儿,然后男人们除了和尚之外一齐动手拆车.这车,两天来已经拆了三次,怎么拆怎么装,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不过两支烟工夫,全部拆开,除了小件,只剩下两个轮子和一块车屉.
等到三匹马在扎嘎的牵引之下把三大件都搬到了对岸,再组装起来,起码耽误了有半个多小时.日色西斜,下午的时间已经不多.扎嘎全身湿淋淋的,发起性子来,光着膀子站在车辕板上,"啪"地猛甩一鞭,三匹马受惊似的一声嘶叫,就甩开四蹄,得儿得儿地小跑起来.
大家经此一役,虽不是精疲力尽,也都想喘一口气儿,加上马车颠得很厉害,就谁也没有再捡起方才的话题继续议论.
看看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不知道离潘县还有多少路.可也真难为扎嘎的这三个哑巴伙计,中午饭没有吃饱,竟也还跑得动.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后不久,赶到了潘县.
由于天黑,潘县究竟有多大,也看不出来了.扎嘎是老泰北,每个县的旅店,他都熟识.他把马车停在一家旅店门口,大家都急于要吃饭休息,谁还打听旅店的大小和好坏?
夜色中,看见这家旅店也是一个大院子,四周都是高脚楼.不过临街的一面是对外营业的饭店,院子里面也不像敖县那样北面的房子特别高大.吴永刚正在想:今天夜里,恐怕没有福气一人独住一室了.等旅店老板过来了一问,才知道这里的规矩是大小房间论间包租,不管住几个人的.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又高兴起来,急忙定下了一间.
这家旅店不但客房平等,对旅客也一律平等:不论房间里住几个人,一律不送茶送水送饭.要洗脸洗脚,河边儿洗去;要喝茶,灶上沏去;要吃饭,店堂里买去.
吴永刚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吃饱了肚子,回到自己包租的房间,恰巧碰见娜达莎.更巧的是:她就住在自己隔壁.她也包租了一间房间.见到吴永刚,只是微微一笑,依旧没有说话.吴永刚倒是半真半假地跟她搭讪:
"娜达,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咱们再聊聊?"
"不了."她眨巴一下大眼睛,微微一摇头."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你不是说,还有许多话要告诉我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头一低,掩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牛不喝水不能强摁脑袋,既然她不乐意,一定是心情不好,那就算了吧.人在旅途,各奔前程,天下可怜的人多着呢,谁管得了这许多?
临睡之前,这才想起多洛给自己的几封介绍信,其中有一封的潘县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家.正想拿出来看,转念一想:反正房间也定了,饭也吃过了,无所求于老板了,即便正是这家旅店,再去找老板,还有什么用处?
第四天
第一个故事:蒙面客夜半绑票
深夜零点以后,吴永刚的房间里突然跳进一个蒙面客来,要把他劫持到某一个地方去.
娜达莎忽然出现.她被匪徒扎了一刀.
扎嘎被惊醒.但他没能阻止歹徒行凶.
倒是托钵僧急中生智,他赢得了时间.
昭维和马哈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把凶手抓住了.
娜达莎在临死之前,说出了两件秘密.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案子?
天气凉爽,旅途劳累,娜达莎没来串门,吴永刚早早地就睡了.他睡得很香.
这一夜没再下雨,但是仍有薄云遮住了月光.四野万籁俱寂,各客房里的灯光,早早地就全部熄灭了.
过了半夜十二点,从一间客房的后窗户里突然跃出一人.这种旅店的高脚楼,虽然也设有底层,但不是为了养牲畜,只是为了隔潮,所以窗户离地面并不太高,窗户下面,又是刚下过雨的湿泥地,加上那人武功不错,像猫似的,落地悄然无声.他四面观望了一下,贴着窗户根儿往东摸去.数了数窗户,站住,一蹲身,再一跃,两手抓住了窗台,引体向上,脚尖儿蹬到了楼板的边沿,把眼睛抬到与窗台一样高,悄悄儿往里面张望.
房内没点灯,当然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借着薄云筛下来的微光,透过纱窗,至少影影绰绰地看清了房内的人已经睡熟,没有防备.
他一个上跃,两手撑在窗台上,再一用力,整个胸部已经趴在窗台上面.然后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拔出匕首,把纱窗拉破一个口子,伸进手去把插销拔掉,小心翼翼地把纱窗推开,最后像蛇一样把整个身子溜进了房间.
一个睡得沉,已经失去了知觉,一个身子轻,没有发出一点儿响动,直到他把蚊帐撩起,吴永刚还没有醒来.
闯入者用左手推了推吴永刚,他没醒.再加大力度推推他,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娜达,你不是说不来了么?怎么还是来了?"说的当然是泰语.
闯入者一惊,本能地往后一仰身,等到发现吴永刚是在说梦话,又推推他,同时发话:
"醒醒,有话问你!"他说的,居然是汉语.
吴永刚睡梦中听到有人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朦胧中一把闪亮的钢刀在面前晃动,不由得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蹲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蒙面人,不禁脱口而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闯入者低沉而威严地继续用汉语吆喝:
"不许出声!再出声我一刀结果了你!听我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不许大声,不许说谎.先说第一件事:如今是雨季,泰北交通不便,你有什么紧急公务,要到王塔克去?"
吴永刚意识到自己遇到麻烦了.来人蒙着脸,又说汉语,看来是个自己认识的人.识事务者为俊杰,想什么办法先把来人甩开才是呢?千句谎话,不如一句真话,干脆实话实说:
"我是到曼谷来洽谈业务的,顺便到王塔克去看望朋友.纯粹是私事,不是公务"
"什么朋友?"
"十几年前,我从中国大陆出来,在中缅边境一家人家住过一些日子.我到香港以后,就失去了联系.所以此次来泰国,机会难得,尽管是雨季,也一定要去走一遭."
"你那朋友是中国人,还是泰国人?"
"他们住在缅甸,应该算是缅甸人吧?不过是泰族."
"叫什么名字?"
"这个……"吴永刚正要报出姓名来,忽然想到不能给人家带来麻烦,立刻改了口:"这个,无可奉告!"
"你说不出名字来,可见你满嘴里胡说八道!"
"你是干什么的?你要干什么?"吴永刚开始反问了.
"甭问我是干什么的.你不肯说实话,那就跟我走一趟吧!到了那里,不怕你不说实话!起来,走!"
吴永刚无可奈何地刚站起来,那人动作敏捷地把他的两手别到了背后,用一根细绳子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这种捆人的方法,比用一根粗绳子捆住了两手既方便也更结实.看样子,这人是科班出身的职业土匪.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绑票呢?为了要钱?还是为了追查什么行动?
事情到了这一步,反抗只能导致早死.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只有到了匪窟,方才能够找到答案.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匪徒一手抓住吴永刚,一手去开门.他带着一个绑着双手的俘虏,当然不可能再从后窗户跃出.探头看看门外,只有对面的马厩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别处没有动静,就把俘虏推出房来,他在后面押着.
出了房门,走在竹楼的阳台上,吴永刚故意加重脚步,踩得地板吱嘎作响.那匪徒在身后揣了他一拳,低声吆喝:
"放轻脚步!招来了人,我跑得了,你可就没命了!"
再走几步,刚到扶梯的旁边,贴墙一个全身穿黑的人转了出来,挡住了去路.怪不得在远处谁也没看清前面居然还有人.
"把人留下,你自己快滚!"黑衣人低沉地吆喝.说的是泰语,声音果决而冷峻,但分明是个女人.
"你不执行老板的命令,还来干涉我的行动.你不要命啦?快闪开,我不宰你,等回去让老板跟你算账!"
"老板没吩咐过你,要你听我的命令么?"
"老板也特意吩咐过我,如果你不听他的命令行动,就让我宰了你!"
"胡说!老板吩咐过我,要我严密注意你的行动,不许你乱来.现在你听我的命令,把人放了."
"对不起,这个人,如今是抓得放不得了.现在是我执行老板的特别命令,你少管闲事,走开!"
听他们的对话,这俩人分明是一伙儿,执行的也是同一个命令,不知道为什么,俩人意见不一致起来,那黑衣女子主张不抓吴永刚了.她见匪徒不听她的命令,不再说话,走前两步,就来拉吴永刚.但是他一只胳膊被匪徒紧紧抓住,无法脱身.黑衣女子和匪徒几乎同时发话:
"你放手!你究竟放不放?"
"不放!"俩人几乎又是同时发话.
"那就对不起,我要执行老板的第二道命令了!"
说这话的是蒙面匪徒.随着话音儿,他右手一刀递出,快如闪电.那黑衣女人"呀"地一声惨叫,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
"杀人啦!救命啊!"
吴永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高声喊叫起来.也许他只想到了这个黑衣女子,而没想到自己的处境.这个黑衣女子分明是来救他的.她因救他而挨了匪徒一刀,他如果连喊一声也不敢,岂不是太对不起她了么?
寂静的夜空,突然传出这两声令人毛发悚然的喊叫,显得特别阴森恐怖.客房中的人,有的可能睡得太死,根本没听见,有的可能被这可怕的喊叫声吓坏了,不敢出头.总之是一喊一叫之后,并没有人从房间里面冲出来.匪徒一急,一刀割下吴永刚的衣角,塞住了他的嘴,就往扶梯下拖.吴永刚无法挣扎,只好用脚使劲儿跺扶梯的踏板.但是无济于事,还是让匪徒给拖到了院子的中央,眼看离大门不远了.
这时候,扎嘎首先从马厩里冲了出来,一手握着赶车的大鞭子,一面喊叫:
"是谁这样大胆,敢在县城里绑票?给我站住!"
他这一声喊叫,亮出了赶大车的嗓子,院子里的人再要说听不见,那可就是假装的了.匪徒见只来了扎嘎一人,手上又没兵器,并不怕他,一面继续往大门方向拖着吴永刚走,一面说:
"躲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别来淌浑水!"
扎嘎可不是好惹的,"啪"地一鞭甩过来:
"怎么没关系?你绑我车上的旅客,往后谁还敢坐我扎嘎的车子?把人给我放下,我只保护我的旅客,不要你的命,快放下人,逃你的命去吧!再晚一步,你可就跑不了了!"
匪徒不理睬扎嘎,托着吴永刚管自继续往大门方向走.扎嘎又甩了几鞭子,但没能阻止他.扎嘎来了性子,把鞭梢顺过来,抡起鞭杆当棍子,就往匪徒身上乱抽乱打.匪徒被逼急了,就躲到了吴永刚身后,一面拿吴永刚当盾牌抵挡,一面继续往外走,企图在众人赶来之前,把"肉票"劫持走.
但是他来不及了.旅客们被这接连的喊叫声惊醒,胆子大的男人,大都开门出来了.连旅店老板都来了.特别是昭维和马哈,一人手里握一把手枪,对准了匪徒,昭维还厉声地说:
"我们是王家的,只要把人放下,我们不难为你,让你走!"
"王家的",相当于中国大陆说"政府的"或"公安局的",也相当于"朝廷的",意思就是"我是公差".但是匪徒不信这个.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下吴永刚,人家就可以开枪,那可真的跑不了了.只有抓住人质,第一能全身而退,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弄好了,也许能把人质一起带走.于是他左手弯钩住吴永刚的脖子,右手的匕首正对着他咽喉,一面倒退着走,一面声嘶力竭地叫喊:
"你们全退下,我们之间的梁子,与诸位无关,不要掺和.要是逼得急了,我就只好撕票了."
匪徒劫持人质,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昭维和马哈虽然都端着枪,可谁也不敢放.第一,怕误伤了吴永刚,第二,逼得急了,匪徒走投无路,来一个同归于尽,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眼看着匪徒把吴永刚一步步拖近了大门,再走几步,出了这个院子,事情可就更不好办了.
就在这个紧急关头,一声"善哉",冷不防一袭袈裟凌空飞来,把匪徒和吴永刚全罩住了.那匪徒急忙腾出一只手来去扯头上的袈裟,这时候马哈一个箭步窜了过去,飞起一脚,把匪徒手中的匕首踢飞,跟手一拳,再把他仰面朝天打倒在地,再跨上一步,一脚踩住了他胸口,两支枪的枪口,同时抵住了他的脑袋.
马哈一伸手拽掉了匪徒的面罩,旅店老板提过马灯来一照,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
"原来是他呀!"
摘去了面罩的匪徒,大家都认得,原来是同车来的一个旅客.一路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同车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马哈解下自己脚下的一根鞋带儿来,像他绑吴永刚那样把他绑了起来.扎嘎又去拿了根绳子,把他五花大绑捆结实了.两个人一起把他拖到马厩去,先绑在柱子上,再听候发落.
吴永刚嘴里的布被取出来,第一句话先说:
"扶梯那边还有一个,被匪徒扎伤了!"
大家急忙往扶梯那边走去,黑衣女子已经全身是血.在旅店老板的灯光下,大家都认出来了:她,就是在马车上老是半低着头,从来不说一句话,连微笑也不会的娜达莎.
匪徒为什么要杀她?
这许多人中,只有吴永刚似乎明白一点儿.但他不能说出她与匪徒不但认识而且是一伙儿的秘密.他只能说:
"是她第一个听见响动,开门出来救我的.快,快把她送医院抢救!"
旅店老板两手一摊:
"我们这里没有医院.有个门诊所,半夜里也不看病."
人丛中挤出那个江湖郎中来.他弯腰一看娜达莎的伤口在胸膛的正中,血还在汩汩地流着,人已经昏迷过去了.一试鼻子底下,还有呼吸.他站起来对吴永刚和昭维等人说:
"这时候不能动她,我去拿药来,先止住了血,把人救醒.这一刀好像没扎中心脏,只要不割断大动脉,也许还有救."
在这里,尽管他是个江湖郎中,但终究是个郎中,何况他说的话也还有道理.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个药箱回来了.先把她的上衣撕开,露出两个丰满的但已经被染成红色的乳房来.在两乳的中间,有一个眼睛大小的伤口,还在流血.江湖郎中打开药箱,取出一团棉花来,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再取出纱布,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药水,把纱布浸湿,用镊子把药布塞进伤口里面,上面覆上干净纱布,在大家的帮助下,用绷带连肩膀带胸脯都裹了起来.别看江湖郎中的手那么粗糙,跟娜达莎那雪白、细腻的皮肤恰成正比,但是他操作起来,却很灵活,一点儿也不笨拙.最后,他取出一个药瓶,打开塞子,把瓶口凑到她鼻子底下,让她吸进瓶子里药水所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气味.一会儿工夫,她就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但是仅仅看了众人一眼,就又闭上了.
旅店主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地自言自语:
"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吴永刚从旅店主人的手上把马灯接了过来,对他说:
"失血过多的人,第一是渴,第二是头晕,第三是四肢无力.现在已经止住了血,暂时别再动她.你去拿一壶温开水来,最好能沏上些白糖."
旅店老板诺诺连声地走了.
娜达莎似乎听见了吴永刚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张开了眼睛.这一回,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盯住了吴永刚的脸.好久好久,她只是这样凝神看着,脸部肌肉没有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说一句话.人们很难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什么内容来.是惋惜,是感谢,是痛苦,还是什么都无所谓?
旅店老板提来了一把白色的瓷壶.吴永刚试了试外面,果然是温的;就着壶嘴尝了一口,果然是甜的.江湖郎中那双粗糙的手扶起了娜达莎的头.由于失血过多,她那张本来就很白的脸,变得更苍白了.吴永刚把马灯递给昭维,自己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瓷壶,把壶嘴凑到了娜达莎的嘴边,说:
"这时候,你一定很渴吧?先喝点儿糖水,恢复一下.等天亮了,再送你到门诊所去."
娜达莎没有回答,却贪婪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许多水,这才歇了歇,轻轻地说:
"吴先生,谢谢你."
"怎么还谢我呢!是你第一个开门出来阻止匪徒的嘛!要不是你冒死相救,我已经让匪徒劫持走了."
"不,你不要替我掩护了.你知道我是谁.我开头误解过你,后来了解你了.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告诉你,我就是那个把乌冬送到外国去的红颜魔女,……"
"别说这些了.这时候你要多休息,要珍惜体力.有什么话,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说."
"不,我没有以后了.所以我也没有任何顾忌了.在我只有十五岁的时候,乌冬攫取了我的贞操.那时候我幼稚,容易轻信别人的话.我相信他真会娶我做姨太太.我并不苛求,我只想过人的日子.做小老婆,也将就了.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我送进了人间地狱,过了十几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发过誓要亲手送他上西天.感谢佛祖,我的誓言实现了.我打听过,靠他有几个钱,已经把身体速冻起来,还打算等到下一个世纪,医学发达了,能够把他的病治好呢!……我渴,再给我点儿水喝."
吴永刚赶紧把茶壶嘴塞进她嘴里,一面劝她:
"这些事情,我都能够猜想得到.你现在身体虚弱,这些话先不要说,可以吗?"
"不,这些话今天我要再不说,没有时间了.我没有乌冬那样的本事,我没有资格把自己速冻起来.本来,我早就应该回到佛祖那里去的,可我报仇心切,我还要继续报仇.我恨一切男人.我要向所有的男人讨回我的青春,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也真这样做了.直到昨天,不,前天晚上,我才知道我错了.'坏人'和'男人',并不是同义词.至少您就不是一个坏人.而我,一个女人,就不是好人.……"
"我请求你,不要继续说了好不好?你不是坏人,你的心灵是纯洁的.你不要过份谴责自己嘛!从你挺身而出来救我,就充份说明了这一点."
"不,您错了.或者说,您明明知道我是坏人,可您为了安慰我,您故意这样说.实话告诉您吧:这次我跟着您进山,是负有任务的.多洛怀疑您是国际禁毒组织的人,秘密到金三角去,是要查处毒品走私的路线和组织,所以派我和老李跟踪您.老李就是刚才绑架您的那个人.他早先是坤沙手下的,本来是中国人,不过到泰国来多年了,有个泰名叫达乌·李,不过我们都按中国人的习惯叫他老李.我的任务是摸清您的底细.如果发现您确实是国际禁毒组织派来的,就让老李把您干掉.前天晚上我试探了您一下,发现您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懊悔了,也感动了.我痛恨自己不是人,我要忏悔.我告诉老李,您没上钩,也不是国际禁毒组织的人.老李却说,正因为您不爱女色,不上这个钩,才更说明您一定是禁毒组织的人.他要我今天晚上继续进行'火力侦察'.我说不必了,用不着了.他还不信,一定要亲自出马再侦察一次,或者把您押送到他们头头儿那里去审问.……"
"他的头头儿是谁,在什么地方?"昭维发现问题严重,打断了她的话,插问一句.
"我不是毒品走私集团的人,他们内部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的.只是我与多洛认识多年,他帮过我不少忙.我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是他收留了我.我也帮过他的忙,彼此有些默契,所以有一些事情,他也不瞒着我.我要老李听我的话,他说我不是他的头头儿,不能听我的.又说像这一类关系到他们整个集团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听我一个外人的草率决定.还说离开南邦的时候,多洛吩咐过他,如果发现有可疑的地方,可以便宜行事,必要的时候,包括处理我在内.他的话刺激了我,所以我才真的火冒三丈,决心阻止他,保护您……"
说到这里,她已经支持不住,急速地喘气.吴永刚急忙把茶壶嘴塞进她嘴里.壶里的水已经不多,她三口两口就喝光了.吴永刚回头找旅店老板,想让他再沏一壶糖水来,却找不着他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怪的是找遍了整个旅店,再也没有老板的影子.问伙计,伙计也说没看见.没奈何,只好让伙计给沏上一壶糖水,又兑上凉茶,赶紧提来给娜达莎喝,没有想到的是,等他把水提来,娜达莎已经不会说话了.江湖郎中急救了半天,说是可能血液倒流,灌满了整个胸腔,现在是回天乏术,无可奈何了.
正在这令人焦躁的时刻,马哈匆匆地走来,对昭维说:
"审问了半天,他一个字也不肯说.我没打他一下,这小子忽然死了.死后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死的,可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到现在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大概是自杀吧.这一点咱们疏忽了.他们这一类亡命徒,是有这样的规矩:为了保全一伙儿,宁肯牺牲一个.他以为只要他一死,线就断了.没想到娜达已经把全部秘密都说了出来,他算是白替主子尽忠了."
"他两手都绑着呢,怎么自杀?我怀疑有人暗杀灭口,可又没找到痕迹……"
"这种亡命徒,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的.在他低头就能咬到的衣服扣子里,包的就是氰化钾一类的剧毒剂.你不妨回去看看,看他的衣服扣子,是不是少了一颗或嚼碎了一颗."
吴永刚神色颓然地对昭维说:
"这场祸端,都是因我而起.如今死了两个人,怎么交待呀?"
他已经听见昭维自称是"王家的",但不知道他的官儿究竟有多大,能不能把这场事端很快就"摆平".如果自己因此拖在这里打人命官司,可就糟了.
昭维考虑了一下,请江湖郎中找块门板把娜达的尸体抬到马厩去与达乌的尸体停放在一起,请扎嘎与托钵僧暂时看守;其余人各回本房休息;又吩咐马哈带领旅店伙计再去找一找老板.如果他因此潜逃,则很可能他与这件案子有牵连.最后请吴永刚和他一起到他的房间,避开众人,进一步细谈.
第二个故事:帮派内外两父子
昭维的父亲,就是乌冬当议员时候的秘书.他一辈子与帮派打交道,希望帮派在他的努力下经过改革,从黑道变为白道.
但是他失败了.
他儿子继承父志,继续与帮派打交道.但他绝不是改良主义者,他主张能改造的就改造,不能改造的就斗争,绝不妥协,绝不手软.
昭维请吴永刚到他的房间,俩人席地坐下,昭维先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
吴先生,您大概已经知道,我不是教地理的中学老师,而是王家的工作人员了.那么我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好在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您听我慢慢儿跟您说.
我父亲,就是四十年前给乌冬当过秘书的那个学政法的大学生.当时他少年气盛,有志于帮会的改革,想把所有的帮会都改组成同业公会,使他们从黑道转变到白道上来.因此,他才接受了乌冬的聘请,想从乌冬这里开始实现他的理想.
乌冬这个人功过参半,作为帮会头目,有他开明的一面,例如他能够接受新思想,肯把摊贩的行帮改变为摊贩协会,从帮主变为会长.但是他也有无法改变的一面,例如他好色,始终把女人当作玩物.最后他死在女人手里,应该说是他不肯听我父亲劝告的报应.
我父亲改造了摊贩行帮,雄心勃勃,还想照方抓药,继续他的改造旧帮会的事业.他离开乌冬以后,就到别的帮会去当"师爷",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先游说帮主,让他们主动地进行改革.如果推不动,就发动底层的群众"闹革命",迫使帮主退位或者接受条件,进行改革.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我父亲的事业受到了两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许多帮主思想顽固,不像乌冬那样开通.他们热衷于当皇帝式的帮主,习惯于专制统治,而不愿意当总统式的会长,在帮会内讲什么民主;另一方面,有许多帮会,是无法组织同业公会的.例如:我父亲曾经协助码头帮公开组织码头工人协会,也曾经协助车轮帮成立三轮车工人协会,甚至还帮助伴舞女郎成立过"舞女互助联合会";可是总不能帮助卖淫者成立妓女协会,协助抢劫者组织强盗协会吧?
从国家民族的进步着眼,我父亲终于认识到:黑社会的帮派,有一些可以改革,有一些必须取缔,而有一些还要大动干戈用武力消灭.
改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一改革,必然要影响到帮主的权力和利益.例如码头工人,以前控制在行帮手里,什么都得听帮主的,同一个城市的几个码头,互相争夺,经常发生械斗;进行改革,组织统一的工人协会,有了章程,会长或由工人中选举,或从几个帮主中产生,身为会长的,就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了.
有一些行当,本身就是非法的.但在我国的特定条件下,却又得到王家的特殊允许,在不"违法"的前提下允许营业.例如妓院、赌城,这些行业的老板,绝对都是黑社会中人.他们有自己的行帮,在"不违法"的幌子下,干的必然是违法甚至是绝灭人性的勾当.但是这些行帮,既不能改革,在我们这个国家又暂时还不能取缔,在一段时间内,只能让他们不合法地存在.
有一些行当,既不合法,也不为王家所允许.例如走私、贩毒、抢劫、偷盗、贩卖妇女儿童,等等.那就不是改造的问题,而是必须取缔的.有的由警察系统执行取缔就可以,有的还必须动用军队.问题就复杂了.
时代在前进,泰国虽然是个王国,不过已经君主立宪,带有民主的色彩,在不损害王家利益的前提下,政府各部门也在逐渐改革.由于我父亲与乌冬共事多年,所以他与各帮各派的头面人物之间至少都有一面之交.凭他的这些有利条件,接受了王家枢密院的聘请,专门从事于政法系统特别是与帮会有关的建立、整顿工作.
从前我们国家的审判机关和制度十分落后,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改革,应该承认还是有些改进的.但是我们国家的经济命脉长期以来掌握在外国人手里,国家军事实力也非常薄弱,警察部门的从业人员长期不足.所有这些,都为我国的法制建设和打击地下黑势力增加了许多困难.
乌冬的一生,解决过许多帮会之间的纷争.但是有两个帮派其实是两个集团,却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是金三角地区的国际贩毒集团,一个是东南亚公海海域的海盗集团.
自从五十年代初李弥兵团的残兵败将强占了缅东北和中国、缅甸、泰国、老挝的四国交界地区,大量发展罂粟的种植,泰国政府就感到无可奈何.罂粟的种植地主要是缅东北的金三角地区,但是走私的路线和出口的地点,的确主要是泰国.不能认为泰国王家政府里的大臣们都是草包,全不懂得毒品的危害,同意并支持他们生产、走私鸦片和海洛因.真实的情况是:毒枭们生产并走私毒品,泰国王家没有得到一丝儿好处.可是泰国的军队人数少、装备差、力量弱,无法消灭由台湾接济武器的武装毒枭,只好忍受国际舆论的谴责,忍受自己的人民受到毒品的毒害.
不了解泰国国情的国际舆论,只知道谴责泰国政府对毒枭们的盘踞打击不力,却不知道政府军与武装毒枭之间力量对比的悬殊性.不是我在这里故意危言耸听,毒枭们如果对泰国发动武装进攻,谁胜谁败,都还不一定呢!
四十多年来,从五十年代的李弥集团、六十年代的罗星汉集团、七十年代的坤沙集团到现在的杨茂良集团,人们的评价是:一代比一代凶残,一代比一代贪婪.斗争是极其残酷激烈的.
由于金三角地区覆盖了缅、泰、老、中四国的边境,其中主要地区在缅甸,任何一国单独行动,作用都很小,只有四国或几国联合起来,才能对武装毒枭进行歼灭性打击,所以难度相当大.
从五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初,整整三十年时间,由于我们军事力量的薄弱,给了毒枭们以喘息、发展、壮大的时机,终于在金三角地区形成了一个祸害全世界的毒瘤.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泰缅两国军警在空军的支持下,发动了代号为"地狱之花"的军事实力行动,对坤沙集团进行了毁灭性打击,方才迫使坤沙在1982年交出武器向政府军投降,剩下一小撮不愿投降的死硬分子,仍在继续毒品走私,不过规模和势力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巨大,"金三角"毒品王国已经逐渐往西往北向中国边境移动,大大缩小了势力范围.毒品走私的路线,主要通过中缅边境进入云南境内,再转销到全世界.经过泰国从曼谷转口的毒品已经越来越少了.如今泰北地区明面上已经没人种植罂粟、制造毒品,所有活动统统转入地下.现在泰北地区的毒品,除本地秘密生产和以前的存货之外,主要是从缅甸东部的掸邦走私进来的.
现在缅甸东北部的武装集团首领是彭家声.这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本来是你们中国人,1932年出生在云南省镇康县的山水桥地方,从小就跟随父亲在中缅边界地区做生意,对中缅边境的山水地理风土人情都非常熟悉.1950年以后,中缅边境控制得越来越严,他就在缅甸新街当警察,从此就算是缅甸人,后来还当上了警察局长.
1967年,缅甸政府决定收缴土司头人的武器,果敢县的头人杨振声拒绝交出.彭家声就与他联手,共举"义旗",拉起一支队伍来.那时候,缅共领导的"缅甸人民军"已经有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根据地,势力很大,于是彭家声的这支军队,也自称是"缅甸人民军",自任支队长,迅速占领了勐朋等地.第二年,又得到了原沧源土司伍兴门的武装,一起攻占了崩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的武装力量迅速强大起来,终于在德钦接受"缅甸人民军总部"的领导,被任命为缅东北军区副司令,整个萨尔温江两岸,几乎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彭家声自从当了副司令以后,曾经再三当众保证: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做,不仁不义的事情他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他不做.但是他面临着生存的困难,他需要经费,需要武器,需要扩充军队,需要发展地盘,更需要笼络土司头人.所有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最困难的,恰恰是钱的来路.他守着金三角地区,这一地区内的土司头人,都或大或小地种植罂粟,或多或少地制造毒品.即便彭家声确实不打算在毒品上弄钱,可他的部下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彭家声手下的将领中,有一个叫杨茂良的,1967年就当了彭家声的警卫员.此人彪悍骁勇,在一次战斗中,曾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了彭家声的性命,很得彭的喜爱.彭家声出任副司令以后,他也连连晋升,从连、营、团长,一直升到副师长.
我们从多方面的情报中获悉:这个杨茂良,确实在秘密地制造、走私毒品,打算走罗星汉、坤沙的老路,以毒养军.只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背着彭家声搞的,还是授命于彭家声这样干的.因为彭家声终究是缅甸禁毒委员会的主席呀!
对我们泰国来说,发生在缅甸国内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也不能管.我们的任务,是加强国境线的管理和巡逻,尽量不让任何毒贩子混进泰国这一边来,也不让境内的毒品走私到国外去.
除了毒品走私之外,还有一个最令我们伤脑筋的犯罪团伙就是海盗.可以说,自从有了海上航行,就有了海盗.早在古罗马时代,就有关于海盗在地中海活动的记载.各国的电影和小说中更不乏海盗的描写.
海盗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港口海盗,以偷为主,一是海上海盗,以抢为主.港口海盗是一批组织严密的犯罪团伙,分工极细,以停泊在港口的商船为盗窃目标,只有一小部分人上船"作业",更多的人则从事转运、隐藏、销赃等"一条龙"行动.海上海盗的老窝儿大都盘踞在某个荒岛上,当然也有占领海边某个偏僻的村寨的.他们出没无常,一般都在公海上对商船和客船进行洗劫.
有些国家不把港口海盗列入海盗范畴之内.因为那是盗窃行为,而且船舶还没有出海,成员与海上海盗也不是一个体系,应该列为陆地的盗窃集团.由于泰国是个多港口国家,在港口发生的盗窃案件特别多,所以把这一类案件也列入海盗作案范畴了.
海上海盗与港口海盗以及陆地的强盗在许多方面都有所不同.他们长期在海上漂流,处境危险,生活枯燥,性格大都孤僻而凶残,嗜酒如命,视杀人为儿戏,见了女人更不要命.许多陆地强盗干不出来的事情,他们都干得出来.越南战争的时候,布尔布特在柬埔寨搞"红色高棉"黑暗统治的时候,大批难民雇了民船企图从海上逃亡到菲律宾去,一旦遇到了海盗,不但所带财物被洗劫一空,所有年轻女子也都被虏到海岛上的匪巢中去,遭到强奸和轮奸,不到奄奄一息,不会放回来.
陆地强盗中,虽然多数是男性,但也不乏骁勇的女强盗.海盗当中,则绝大多数是男性,除了小说中故意为吸引读者而创作的女海盗形象之外,现实世界中确实很少听说有女海盗的.可是这一特殊的荣誉,现在确实已经降临到了泰国.在东南亚的公海中,近来出现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女海盗头子,名叫"翁戈",在海盗世界中占有显赫的位置,据说她就是泰国人.尽管东南亚各国的报纸对她的"业绩"早已经吵得纷纷扬扬,连篇累牍地津津乐道,可是对她的情况,掌握的情报还极少.我们只知道她已经五十多岁,丈夫原来就是个海盗头子,在一次"海上作业"中被警方击毙.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翁戈毅然继承了丈夫的"伟业",重新组织了力量,疯狂地对海上船只进行报复.她在海盗王国的地位逐日提高,现在已经登上了"海上女皇"的宝座.据说她所用的无声手枪,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价格贵得吓人.她所驾的快艇究竟是什么样子,至今都没人知道.而她的行踪却神出鬼没,今天在曼谷,明天就可能在新加坡,后天更可能在马尼拉,再过一天又有在香港发现她的消息报道.
对于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女匪首,泰国当局可是束手无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菲律宾和新加坡的警方,曾经想方设法要搞到一张她的照片,但是至今依旧一无所获.据说她的耳目和杀手遍布东南亚各地,手下人谁要是敢向警方提供她的照片,立刻就会被处以十分残酷的极刑.何况她的手下都十分忠实于她,要想从她的手下获得一张她的照片,尚且比登天还难,要想逮住她,当然就更难了.
我父亲在枢密院竭尽全力地工作了三十多年,应该说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不过他自己总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他的力量又太小.我既然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对黑社会的帮派自然也比我的同辈人要熟悉得多.我在父亲的鼓励下,也走上了他的道路.我在大学里上的也是政法学院,毕业以后,一直配合父亲做法制改革与建设的工作.近来为了加强泰北边境的查毒禁毒工作,枢密院任命我为清莱府的反毒专员,作为清莱府府尹的副手,配合府尹开展工作.
对于您这样一位风流人物,居然扬言要到王塔克去,难怪南邦的贩毒中心要怀疑您是国际禁毒委员会派来的人了.而对我这个真正的反毒专员,他们却轻轻松松地放了过去.像您这样扎眼睛的人,当然我也要怀疑您是走私毒品的大商贩或者是联络员.不过通过他们的这场表演,倒是代我冰释了对您所有的怀疑了.
吴先生,我已经把我的来历和任务无保留地统统都跟您说了.那么,关于您去王塔克的真正目的,您是否也可以无保留地全部告诉我呢?
第三个故事:偷渡客的经历
吴永刚是个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偷渡客.先到缅甸,后到泰国,最后到达香港.
他当时是怎么越过国境线的呢?到了异国以后,他又是怎么生活、怎么继续旅程,最后到达香港的呢?
原来,他挨过一枪,是三个小姑娘救了他.这里面,有两个既辛酸又动人的爱情故事.
昭维先生是清莱府的府丞,比县长还大的人物,今天能够推心置腹地与我谈论贵国有关黑社会的诸多问题,足证先生对我的信任与看重.我要是不推心置腹地向您和盘托出关于我去王塔克的目的,我就太对不起您的这一片赤诚之心了.
首先我声明:昨天我在车上所讲的关于我自己在西双版纳的故事,完全是真实的,没有任何虚构的成份.我到泰国来,确实是因为业务上与曼谷的一家旅社搞联营,需要进一步商谈一些可行的项目.至于我要到王塔克去,那纯粹是为了借此机会去寻找我的一个朋友.正确地说,是我没举行婚礼的妻子.
让我接着昨天的话茬儿,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那年,我因为多嘴,说了几句《中国共产党党章》上出现的笑话.其实这事儿与我毫不相干,结果不但给自己招来了一顿毒打,还把我初恋的对象也送上了西天.尽管后来没事儿了,法院也不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了,可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生性懦弱,以善于忍耐在全世界出名.对于大陆的苛政,他们心里不是不明白,但是逆来顺受惯了,只知道忍气吞声,苟且偷生.我第一不是知识分子,第二少年气盛,第三已经走到了绝路上,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好铤而走险,第四脑子还比较清楚,觉得在这样一帮浑蛋的统治下当老百姓,实在太憋气也太窝囊了.何况当时在云南边境插队的知青不甘心呆在农村受苦,越境外逃的人很多.据事后不完全统计,十年"文革"期间,单是外逃的知青就有十几万,国境线上每天都有上百人通过.因此,我才下决心冒险偷渡国境,逃出了中国大陆.
尽管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可是要办这样一件大事,也是经过大脑认真反复地多次思考以后,才做出决定的.要知道,当时的中国共产党,认定只有他们执行的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只有中国大陆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外国",除了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之外,不是帝国主义,就是修正主义,至少也是反动派当政,对"海外"两字视同洪水猛兽,因此执行的是"闭关锁国"政策,把"国门"关得紧紧的,既不许外国人进来,也不许国内人出去,而且用形而上学的认识论认定:凡是偷渡国境的黑五类子女,必然去投靠帝修反,因此用法律的形式把"偷渡国境"解释成"叛国",不但抓回来要重判,当场打死,也是白死.
所以,我的这一决定,实际上是冒着死亡危险的孤注一掷!
不过在知青的传说中,似乎云南的边境是所有边境中防守最不严密的一个地段.因为云南的外面就是缅甸的东北地区,而当时的缅东北是控制在缅甸人民军也就是缅共手里的.在云南越境的人,大多数都投了缅共.而缅共是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坚决支持中共的.只是缅共还没有取得政权,中国政府不能公开地支持他们罢了.大批红卫兵知青越境参加缅共,实际上是对缅共的一种实力支持,因此据说云南边防军看见大批知青越境,并不怎么追究,而只盯着单身偷渡国境线的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黑五类子女,一旦抓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偷渡的目的是要从缅甸转道去香港,而一时间也没有与我怀有同样目的的大批知青可以同行,所以说,虽然我也在中缅国境线上偷渡,却与人家革命派子女有所不同,依旧存在着很大的危险性.
偷渡之前的一段时间,看起来,我好像仍旧与过去一样,不言不语的,每天干活儿回来,没事儿了就看书,而且看的都是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著作,让人觉得我在认真刻苦地学习,一心要改造自己那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其实,我是在探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萦绕已经不止一日,好像烧着了一团火,这团火,几乎把我自己给烧着了.
我越琢磨越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活在大陆太没有意思了.我曾经很客观地问过我自己:我究竟信不信马列主义呢?经过认真的反省,我奇怪我对马克思的理论竟是那样执着地相信.我不敢说我读遍了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但我至少读过《社会发展史》,也相信社会发展史的理论.我坚信: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进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因为除此之外,我的确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社会制度可以发展.如果我不相信马克思主义,那么我相信什么呢?总不能说我什么都不相信,认为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最理想的制度也是最后的制度吧?
但是对照书本和现实,我也有许多问题想不通.今天咱们虽然不讨论这些问题,不过为了说明我当时的思想,简单举几个例子还是必要的.
第一,毛泽东说:农民起义进行一次,社会生产力就向前飞跃一次.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朝末年,李自成、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今天官兵杀过来,明天农民军杀过去的,死的都是老百姓,至少四川的老百姓几乎接近杀光了,后来不得不用强制移民的办法搞什么"湖广填四川".那是中国历史上人口大减的时候,书上说:全国的总人口只剩下五千万左右了,大片土地荒芜,老百姓饿到了吃人肉的地步,这生产力怎么个飞跃法?
第二,现阶段人类社会中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这是客观现实,谁也无法否定.但是阶级斗争是不是像中国大陆所强调的那样普遍、那样尖锐、那样无处不在呢?在阶级社会中,是制造矛盾、促使阶级矛盾尖锐化好呢?还是解决矛盾,促使阶级矛盾趋向缓和好呢?
社会在阶级矛盾中发展,有其自然规律.这是为马克思所阐明了的.列宁天才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认定可以在一个国家中首先建成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人继承了这一理论,为了共产主义社会的早日来临,实现跳过资本主义积累时期,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然后迅速过渡到共产主义的理想,所采取的,就是加深阶级矛盾,以求加快社会发展的策略.
应该说,这种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拔苗助长,实践起来,却不一定好.
中国的资产阶级最懦弱,但是资产阶级思想却在人们头脑中顽固地存在.被打倒了的地主阶级,当然也有人心怀不满,总想反攻倒算,总想变天.但也不容否认:多数人是老实的,特别是开明的、有知识的地主,关于"耕者有其田"的理论,应该说从孙中山时代就已经阐明、已经接受了的.
大陆进行土地改革,是不是要搞"残酷斗争",我怀疑过.是不是要把农村政权交给像杨百了那样既无文化、又无品德、仅仅在土改中积极过一阵子的贫雇农,我也怀疑过.
一个历史时期有一个历史时期的认识标准.封建时代,攒钱买地,出佃收租,不但"合法",而且天经地义.到了社会主义时代,国家制度规定土地国有,出租土地者为剥削,是违法的.但是这两个历史时代,必须有个明确的分界线.这就叫历史唯物主义.把新中国建立的时期定为分界线,在此之前,一切出租土地、放债求息,都不追究,在此之后,如果还收租放债,就是违法.这样的政策,哪个地主接受不了,再严惩不迟嘛!
新中国建立以后,如果宣布土地国有,限制地权,所有耕地由国家收买,然后分给、租给或卖给农民,这个政策一定行得通,不会引起地主与农民之间的矛盾加剧.
我到了香港,后来又到过台湾,还特地到台湾农村去参观过,才知道台湾的土地改革采取的是"赎买政策",限制地主拥有土地量,多余部分由农民按国家规定的低价向地主购买,分十年付清.这样,农民与地主之间不发生矛盾,不产生冤仇.农民的土地是经过自己的劳动付出代价买进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对产业也更加爱惜.不像大陆的一些懒汉,分到了土地,也不想花力气经营.只等着农村经济往两极分化,进行第二次土地改革,再一次"从天上掉下馅儿饼来".
第三,阶级斗争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也只限于前一个历史时期,对于像我这样"在新中国出生,在红旗下长大,在党的哺育下成长"的青年,即便出生在地主、资产阶级家庭,也不应该再以前一个历史阶段的阶级成份分敌我.特别是新中国出生的地主子女,没吃过一天剥削饭,生活比贫下中农子女更苦,政治上受歧视,不但入不了党团,连少年先锋队都不许参加,有些地方的土政策,还规定这些孩子小学毕业以后不许上中学,实在冤枉.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对当局来说,是错误地过高估计了家庭的影响和作用,而过低估计了党团社会教育的效果,把可以成为己方力量的青年推向了敌对的一方去了.对这些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说,无法解释自己何以会低人一等,只能埋怨自己出世的时候投错了胎!
我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尽管我是拥护社会主义和共产党的,但我是个"前娘"生的儿子,共产党这个"后娘"并不爱我,处处地方歧视我,限制我,打击我.我也曾经像我父亲一样立志不参与政治斗争,好好儿学一门本事,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人".但是连这样最低的要求都不让我达到,不许我实现.我才二十岁,至少还有四五十年的生命.我活在大陆,连做一个普通公民都不能够,还有什么意思呢?裴多菲和罗兰夫人都说过:"不自由,勿宁死."我并没有向共产党要求额外的非份的自由,我只要求作为一个自然人和普通公民所应该有的、一视同仁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得到的奢望与苛求了,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真按"不自由勿宁死"的信念行动,我应该像小菁一样去自杀才对.但是我认为自杀的人太懦弱了.如果是个人恩怨,我至少先要把仇人杀了,然后再自杀,或同归于尽,绝不自己愤而自尽.现在的问题是国家、政府、政党的错误决策在为难我,而我又没有力量来推翻这个政府或改变这种错误的政策.如果我不想拿自己的生命作粪土,从我个人的解脱出发,我只有外逃一条路可走了.外逃,有可能被抓回来,甚至有可能在国境线上被击毙,但也有可能逃亡成功.我听说过: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就有大批傣族人成群结伙儿地逃到了缅甸、泰国和老挝去.尽管七二年跟五八年的政治气候大不一样,边防的松紧也大不一样,生死二字,总归只有一个可能性.人生难得几回搏,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只能拼死一搏了.
做好逃亡的思想准备,我就积极地做逃亡的物质准备.
第一是路线.从哪条路走,从哪个点突破,是逃亡成败的关键.
我要去的地方是泰国.因为只有到了曼谷,找到了那家与我舅舅联营的旅馆,我才有可能到达香港.但是云南只与缅甸、老挝、越南交界,与泰国并不接壤.要去泰国,必须先经过缅甸或老挝,再第二次偷越国境,才能到达泰国.这可真不容易呀!但是为了活命,为了活得像一个人,我豁出去了.
我在西双版纳已经住了四年,对于哪个路口能够通向缅甸和老挝,多少也知道一些.我听人家说:边防线最松的,是腾冲地区.因为腾冲地区的境外,就是缅甸人民军的势力范围,凡是越境的人,十个中很可能就有有九个是出去参加"国际共产主义革命"的.我不打算投缅共,再说,那里离西双版纳有好几百里路,离缅泰边境也太远.我要去的地方是曼谷,我必须尽可能寻找一条最短的到达曼谷的路线.
那时候,中国政府为了支援老挝的民族解放,派了一支部队到老挝去参加人民军作战,其中三支队和五支队,驻在老挝西北部的会晒省,也就是上湄公省.因此,几乎每天都有军用车队从昆明运送军需物资经过勐腊中老边境出国到老挝.对于军用车队通过,边防站的检查当然比较松,如果能够想办法爬上汽车钻进车蓬里面去藏起来,可以说是一个极妙的方案.但是一者勐腊离西双版纳也有好几百里,距离太远,二者这种车队我在勐养看见过,几乎每辆车上,都有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在守卫,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车去,除非有隐身之术.再说,即便爬上去了,一路上也没被发现,那么在什么地方爬出来呢?怎么在半道儿上跳车呢?
所以说,这个方案虽然理想,却不现实.经过琢磨,只好放弃.
第二个路口是水路.湄公河发源于中国的西藏,流经云南的一段称澜沧江.澜沧江流到中缅边界的橄榄坝①,下游即称湄公河.在橄榄坝那个地方,是中国水路的出境口.橄榄坝离我插队的地方,不足一百华里.我曾经幻想:凭着我能够横渡黄浦江的游泳水平,如果能够口衔通气管,隐藏在一条木船的尾舵附近,就能够混过橄榄坝水关,从这里偷渡.只要一出橄榄坝,湄公河东岸是老挝,西岸是缅甸,管得就不像中国这样紧,被抓的可能就小得多了.
①橄榄坝──橄榄坝有两个,一个在景洪市西北约一百多里的澜沧江东岸,一个在景洪市东南不足一百里的澜沧江西岸中缅边境.这里指的是后者.
于是,在一个休息日,我以买东西为由,到了景洪,特地到澜沧江边去看了一看,实地侦察了一下.
一到那里,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么幼稚:第一,那时候中缅、中老不发展边境贸易,根本就没有国营的商船从橄榄坝出境;第二,即便有几只小木船出去,也是边民探亲或做小买卖的,船底下根本藏不住人;第三,澜沧江水流湍急,江中暗礁极多,即便有大商船出境,即便能在船尾藏住身子,船过险滩的时候,早就粉身碎骨了.
事实证明,此路不通.
第三个路口在打洛,离我插队的村寨不足一百里.从打洛边防站出去,就是缅甸边境.在以打洛为中心的这条中缅边境线上,以南览河为两国的交界.作为国境线的南览河,共长一百多华里,向东注入湄公河.界河南北两岸,居住的大都是傣族,说的是一种语言,风俗习惯也基本一样,不过河对岸的就叫掸族而不叫傣族了.傣族与掸族之间,尽管隔着一条界河作为国境线,可是阻挡不住两岸人民传统的通婚习惯.因此,两国之间走亲戚的乡民,几乎每天都有.
当时的规定,凡是乡民过河探亲,第一必须持有公社以上的通行证,第二必须一律从打洛边防站进出.但是南览河的国境线部分长达一百多华里,尽管打洛地处界河中段,两头的居民要出入一次,先要走五十里路到打洛,验证过关以后,再走五十里路到亲戚家里,这个弯儿可绕得太远了.因此也有许多"不安份守己"的乡民,为了图省事,往往既不到公社去开证明,或者开了证明也不走打洛边防站,而是悄悄儿地从南览河涉渡.他们都是当地人,即便碰见了巡逻的边防军,被抓了回来,因为确实没有政治目的,也不过挨几句批评,写个检讨,最多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几天,也就算了.
因此,如果能够化装成傣民,从南览河上涉渡过去,成功率是最大的.
经过观察比较,最后我决定从南览河涉渡.
我们在傣族地区插队,与傣族人相处了四年,基本上人人都会说几句傣语.傣族服装也都有一套两套的,赶集的时候好打扮成傣民,以便于自由活动.过了界河,银元还是通用的货币.云南地区,民国初年使用银元,云南王龙云统治时代,又发行过一种银质的"半开",只要肯出高价,都不难换到.所有这一切,都为我的偷渡提供了有利条件.
1972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公社召集插队知青中的红五类子女开会,却把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撇在一边,让我们自由活动,等于放我们一天假.这当然是一个极好的潜逃机会.
一大早,开会的知青们都坐上手扶拖拉机走了.另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在睡懒觉.我已经收拾停当,背上一个大鱼篓子,扛一根钓竿,出门钓鱼去了.碰见几个熟人,还扬言:今天要是不钓上满满一大篓鱼,我绝不回来.
其实,我的大鱼篓子里,装的全是我外逃用的"道具".
我一直向西走去.走了大约三十多里路,离开我插队那个公社的辖区已经很远了.于是我在小河边改装,从大鱼篓里取出一套傣民服装打扮起来:一件白色无领对襟褂子,一条白色肥腿长裤,脖子上用丝线挂着一个毛主席像章①──这个像章,还是小菁送给我的,既是定情物,也是纪念品──肩头背一个绣有孔雀的通巴②,脚穿塑料凉鞋③,头戴一顶草绿色军便帽④,打着一顶当时颇为流行的折叠式黑色小阳伞,打扮成外出赶摆⑤的傣族青年.然后把原来的衣裳装进鱼篓里,再装进几块大石头,沉入河底,继续赶路.
①傣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在脖子上挂一个小佛像,作为避邪的护身符,一般都是陶制的,最名贵的,则用金、银、玉、象牙制成."文化大革命"期间,傣族人虽然没有把家里的佛龛改供毛主席,但有小部分傣族青年为表示对毛主席的热爱,表示革命,把护身符改为毛主席像章.
②通巴──傣族男青年背的布背包,用彩色棉线或毛线绣上各种美丽的图案.例如孔雀表示吉祥如意,大象表示五谷丰登.
③傣族人不论男女,习惯于赤脚.后来塑料凉鞋流行,也有些青年爱穿.吴永刚是上海人,不会打赤脚走路,所以故意穿一双塑料凉鞋.
④傣族人原来习惯于用绯红、青色或白色长条布缠头,"文化大革命"中受"红卫兵"的影响,男青年中也流行戴草绿色军便帽.
⑤赶摆──外出参加佛事活动.傣族信奉佛教,"文化大革命"期间,为尊重当地民族习惯,仍准许举办佛事活动.
中午时分,我到了离南览河不远一个叫勐津的小村寨,找了一家小饭铺,坐在高脚楼上,用剩余的全部人民币买了几个菜、一瓶酒,一面装作欣赏山光水色注视着河边的动静,一面慢慢儿地吃着在中国大陆的最后一顿饭.
中缅边境,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有若干公里的无人区,而是和普通村寨没什么两样,河边既有庄稼,也有人走动,只是不许随便过河去.河水虽然湍急,看样子并不太深,而且似乎根本就没有岗哨和巡逻兵.
我多存了一个心眼儿,吃过饭,沿南览河顺流而下,尽量离村寨远一些,找了个看上去比较浅的涉渡口,四顾无人,正准备涉渡,忽然听见上游马蹄得得,一队骑兵,大约有十几个人的样子,也顺流巡逻而来.我心里说声:"危险,差点儿让人家堵个正着!"为了避免正面接触,盘问起来麻烦,我拐了个弯儿,向远离河岸的方向走去.
边境巡逻兵只管国境线,对国境之内形迹并不可疑的村民往来,根本就不注意.骑兵是从边防哨所来的,属于例行巡逻,速度很快,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巡逻兵刚过去,这时候正是例行巡逻的真空时刻,当然是涉渡的最佳时间.我立刻收起小阳伞,返身快步往河岸奔去.
到了河边,上下一看,依然一个人也没有.我高兴得心里狂跳起来,喊了一声:"天助我也!"顾不得脱衣服卷裤腿儿,也不问河水深浅,就哗哗地向对岸淌去.
我知道,第一,这里的河道,边沿很浅,一到了河心,都有一定的深度;第二,为减小目标,我必须一下河就把整个身子都淹没在水下,因此脱不脱衣裳都一样,反正都要湿透的.以我的水性,再深点儿,也难不住我.
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还没到河心,背后就传来了一片喊声:
"站住,不许再往前走了!再走就开枪啦!"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在前面,一队牵着军犬的边防军在后面,沿河追下来了.
这是军民联防,与边防哨所的骑兵是同一个系统的两支部队.
按照事先的策划,我应该在夜间渡河.这样,不但四野无人,而且在夜幕下能见度极低,便于活动.到了边界以后,才意外地发现防范极松,于是临时改变了计划,干脆白天涉渡.这可真是弄巧成拙,自找麻烦了.
对于应变各种突然情况,我都有过设想:如果是我先发现巡逻兵,我就可以装作是缅方居民偷渡,转过身来,脸朝中国方向走.这样,巡逻兵就会勒令我退回到缅甸方向,正好达到我的目的.如今是我往缅方走,巡逻兵在我背后,而且是在骑兵刚过去之后不久,属于"真空"时期出现,太意外了.不过我出生在法律世家,对于法律的知识比一般人要多一些.我十分明确地知道:边境巡逻兵,只能在本国国境线之内巡逻,不能过界.不但人不能过界,连子弹也不能往国境线外面打.不然,就是侵犯国境,就是违反国际法的事件,能够导致国际争端的.
作为界河,河心应该是界线.我一见自己已经接近河心,就没理睬身后的喊话,而是一个远距离潜泳,就从河心的那一面钻了出来.
我心里坦然了.我已经越过了国境线,到达另一个国家了.你军民联防队本事再大,总不敢越过国境线来抓我吧?
我继续往前游了一段距离,脚踏实地以后,干脆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示威地向巡逻兵看了两眼,不再理睬他们,管自大踏步地淌着河水往对面走.
这时候背后传来民兵与边防军的对话:
"这小子不是咱们公社的."
"准是外地来的偷渡客,假装的傣民!"
"一定是个特务,赏他一枪!"
当地民兵根本就不懂什么国际法,在他们的眼中,很可能什么法也管不着他们.于是,我吃了"懂法律"的亏了.
民兵的话音儿刚落,只听得背后"嘎嘣──嘎嘣"两声,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幸亏边防军没开冲锋枪,不然,我直立的身子就会变成蚂蜂窝了.
等到我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平平整整的地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努力地回忆: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想啊,想啊,记忆逐渐恢复,终于记起我是在偷渡南览河的时候,被边防巡逻队的民兵一枪打中了什么地方,以后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如果已经死了,像我这样的人,是应该进天堂还是应该入地狱?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终于我想起自己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根本就不信任何宗教,去他娘的天堂和地狱吧,只要我还有思考能力,就说明我还活在世界上!我猛地睁开眼睛一看,看见的是一个傣家竹楼的人字形屋顶,上面盖的是芭蕉叶.我心里逐渐有些明白了:我负伤以后,晕了过去,大概被什么人从水里捞了起来.那么,我是在河的中国一方呢,还是缅甸一方呢?我是在民兵的掌握之中,还是在泰民的救护之下呢?这可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得赶紧弄清楚.
我想翻身坐起,但是立刻觉得胸口一阵撕裂似的疼痛.据此可以推知我受伤的部位在胸部.我想喊叫一声,以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但是口渴得张不开嘴,上下唇好像粘住了一样,舌头似乎有一寸多厚,半斤多重,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嗓子发痒,胃里也胀得难受,脑袋一窝一窝地疼,好像就要爆炸.我用力呼出一口气来,结果却变成了一声咳嗽.──立刻听见一个银铃似的嗓子在喊:
"大姐,他醒过来了.我听见他咳嗽了."
她说的是与西双版纳傣族人完全一样的话.接着我听见竹楼的地板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走动声,似乎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张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张桃花似的笑靥.由于她弯腰俯身在察看我,所以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个特写的电影镜头,只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别的背景一概没有.这张脸十分秀丽,白中透红,容长,鼻梁高而直,微笑的嘴角两边,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儿,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儿,眼睫毛长长的,一闪一闪,像两把黑羽毛扇子.
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一个概念:此人似乎没有恶意,也不像是女民兵.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原处.
她见我果然醒过来了,而且瞪着眼睛在看她,脸色微微一红,倏地站了起来喊:
"阿爸,阿妈,这个人真的醒过来了!"
随着话音儿,一下子走过来好几个人,都过来俯视我.
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全都是傣家装束,当然都是赤脚的.而那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则全身赤条条地没穿任何衣服,除了脖子上也有一个陶质的佛像之外,只有一片用银丝织的两寸来宽的薄片,系在腰间的一根带子上,遮住阴部.这东西,直到今天在西双版纳的边远山区还看得见,当地人叫做"膜".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表示感谢,但是刚一动,左面胸口就疼得我龇牙咧嘴,脑袋上立刻渗出汗来.中年男人急忙摇手制止:
"别动,年轻人,你伤得不轻.躺着别动!"
中年妇女蹲下身来,和蔼地问:
"你饿了么?想吃点儿什么?"
"我……我……渴……"
我尽最大力气,从牙缝中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中年男人白了他妻子一眼:
"你就知道吃!受伤的人,失血过多,渴比饿还难受呢!他伤后落水,肚子里灌满了水,刚刚吐完,这时候哪儿吃得下东西去?快去看看,还有白糖没有,给他沏一碗白糖水来!"
中年女人连连应声:
"有,有,还有点儿,我这就去沏."
傣家的竹楼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塘,一年四季生着火,烧着茶,随时都有茶水可喝.不用火的时候,用灰盖着,要用火的时候,拨开灰烬,用竹筒一吹,火就旺了.听见父亲发话,十六七岁的那个"大姐"就去火塘边把火吹着了,把茶水煨热,等母亲找出白糖来,放进碗里,这才用一个小竹筒做的水舀子从茶罐儿里舀出茶水来,沏成了白糖茶水.
中年女人把白糖茶水端到我面前,我仰面朝天地躺着,怎么让我喝呢?"大姐"急忙又去找出一个白底蓝花儿的瓷汤匙来,递给她母亲.她母亲试着用汤匙喂我喝了两口,结果仍是一半儿进一半儿出的.中年男人看了,皱着眉头对我说:
"小伙子,你忍着点儿,我扶你坐起来,喝完了再躺下."
说着,他自己先坐到了我背后,轻轻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再抽起我的肩膀来,让我靠在他的身上.这时候,我才看清了,我全身上下的内外衣裤都已经被脱光,只在腰腹部分遮一层线毯,胸口和大腿上都缠着白布.看样子,我大概中了两枪.
大婶儿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喝糖水,一面喂,一面急不可耐地问:
"小伙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挨的枪子儿?又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我哪里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喝完了一口,又张开了嘴,不说话,只是贪婪地等着下一匙子水.大叔见她问个没完,数落她说:
"让孩子把水喝完了再问嘛,来不及了么?他既动不了,又没地方可去,什么时候问不行呀,非得这时候问?"
我急不可待地喝完了这碗比甘露还要鲜甜的糖茶,才感觉到不那么渴了,舌头能转动了,脑袋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一边喝水,一边就在琢磨:怎么告诉人家我的情况呢?看这一家人对我的态度,当然是拿我当落难者救护;但若知道了我的身份呢?是不是还这样好心、这样热情地照顾我?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绝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以免拖累人家.对于我这样身份的人,留我是人情,不留我是本份,何况我还负了重伤,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好.
我略为喘息了一下,先虔诚地感谢他们一家如此好意地救护我,然后说明我是西双版纳的插队知识青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歧视,活不下去了,这才冒死偷渡,不幸在渡河中被军民联防队发觉,打了几枪.估计大概是负伤以后,顺流漂了下来,被他们一家救起来的.关于姓名,我却多了一个心眼儿,没报真名实姓,而在一个"逃"字上做文章,说自己姓"陶"名"涛",今年二十岁.说完了自己,又反过来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西双版纳多远?大叔一家,怎么称呼?最后又表态:如果我的偷渡客身份对他们有所不便,请他们不要为难,只要稍歇一会儿,等喘过这口气儿来,我就走.
听我说完,大叔自负地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样?我一猜就是中国的偷渡客嘛!要不,怎么会挨枪子儿?小伙子,我先告诉你,我叫岜里.我们这里,已经是缅甸的地盘,属王塔克头人管辖,中国的军民联防队,管不着咱们了.这个小村寨,一共只住三户人家,还没名字,住的都是掸民,也就是云南的傣民.在这里住着,你就放心好了,没人会来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至于说离西双版纳已经多远,西双版纳地方太大,这话可就不好说了.我先问你,你是从什么地方偷渡过河的?"
"勐津."
"哟,那么说,你在河里漂了足有二十多里路了呢!这里的河,已经不是中缅两国的边界,河的两岸,都属于缅甸管辖.不过河北面没有人家,你要是在河的北面搁浅,可就不会有人来救你了.你在急流中汆了二十多里路,又偏偏在我们这一边靠了岸,才能够活下来,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哇!跟你说吧,你能够活下来,还真亏了我这三个丫头呢?"
"噢?那么说,是她们姐妹救了我?"
"是啊,"大婶儿插进嘴来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泰家人,吃过晚饭之后,都要到河里去洗澡,要不,身上汗水涟涟的,晚上怎么睡觉哇!今天她们姐儿俩下地干了一天活儿,汗出得多了点儿,没吃晚饭,就下河洗澡去了.小丫头也牵着牛,轰着羊,跟姐姐一起到河边去放.刚到河边,就看见你躺在沙滩上.她们还以为是死人呢,──我们这里,正好在河湾边儿上,常常有打死的死尸从上流漂下来,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这全亏我!"二姑娘抢着表功."我姐一看见死人,拽了我就要走.我要走过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我姐还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一定不让我过去看.我没理她,自己跑过去一看,见你伤口上还在流血.我就嚷着说:不是死人,是活人.死人是不会流血的.我姐这才过来看,见你伤口上真在流血,摸摸心口,还在微微跳动,这才跑回家来告诉阿爸、阿妈.阿爸随我们到河边看了,说是也许还有救,我们三个人一起把你抱到牛背上趴着往家里驮,一路上你倒空出许多水来,这才有了呼吸,渐渐活过来的."
"活是活过来了,可你只有微弱的呼吸,没有知觉,能不能真的活过来,还不一定呢!"大叔接着说."我们解开你的衣裳一看,一颗子弹从左肩下面打过去,都打透了,一面一个小窟窿.幸亏高了几寸,没打中心脏,也幸亏用的不是炸子儿,没伤着骨头.你说这不是菩萨保佑是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伙子,也许你往后还能成一番气候呢!"
"我见你脖子上挂的佛像,金光闪闪的,跟我们的不一样.也许就是那佛爷在保佑着你吧?"大婶儿自以为是地说."柳芭,快去把你大哥那个佛爷请来,给你大哥挂上."
"柳芭"是大姑娘的名字.她听母亲这样说,赶紧到佛爷龛那里恭恭敬敬地把毛主席像章捧了过来,要给我挂在脖子上.
我摇摇头.我这个"护身符",只是用它来护送我过关的.因为那时候在大陆任何地方行走,没有毛主席像章,简直寸步难行.如今到了缅甸,用不着这东西了.何况这还是小菁的旧物,睹物思情,徒增伤感.所以柳芭要给我挂上的时候,我摇摇头说:
"我在那边,这是我的护身符;现在过了国界,用不着了.你要是觉得好玩儿,就送给你吧?"
柳芭眼睛一亮,不知所措地呆住了.
大婶儿也一愣,随后赶紧接口:
"大哥给你,这是大哥的情意嘛,你赶紧谢谢呀!还不把你的佛爷给大哥挂上?"
柳芭的眼睛又一亮,羞涩地接过毛主席像章,又把她自己脖子上的一个银质的佛爷摘了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好意思拒绝,没想到阴差阳错,因此导致了一场误会.
"谢谢你,谢谢你们一家.我能够活下来,一方面是神的保佑,最主要的还是你们一家的救援.只要我往后有一丝儿长进,都是您一家人的恩情啊!刚才您说我肩胛中了一颗子弹,那么大腿上的伤?……"
"大腿上的伤,是漂流中在尖石头上擦伤的,破了一块皮,不要紧的."大叔安慰我说."南览河河床浅,河水急,你半个下午漂下来二十多里,没让枪子儿打死,也没在水中淹死,简直是奇迹!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呀!你在沙滩上搁浅了,鬼使神差的,又让我的三个丫头碰上了,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小伙子,你别害怕,到了我这里,就像到了你自己家一样.你就好好儿歇着,放心养伤吧.你刚醒过来,不能多说话,等你的伤好些了,这里的事情,我再慢慢儿跟你说."
长话短说吧,从此我就在这家泰民家里住了下来.
几天以后,通过与岜里大叔断断续续的交谈,我才知道他也是1958年才从西双版纳"非法移民"过来的.那时候,中国"大跃进",创办"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把农民的土地、耕牛、农具等等都集中起来使用,集体出工,集体分配.西双版纳地区虽然是"傣族自治",也不能例外.这一划时代的举措,对当时刚刚脱离刀耕火种还没有几年的傣民来说,这一"跃进",步子实在迈得太大了.因此有许多人特别是年轻力壮的人思想不通,生怕公社化以后自己吃亏,纷纷逃往缅甸、泰国.大叔两口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牵着一条大水牛偷渡到缅甸来的.不幸的是:在偷渡的时候,大叔的妻子负了重伤,不久就死了.至于是怎么负的伤,大叔没细说,我也不便于问.
岜里大叔偷渡虽然成功,却两口子变成了单身汉,心里好悲伤.尽管与"祖国"不过一河之隔,河两岸的人,语言、风俗基本一样,却是两个世界.河那面是热火朝天地"大跃进",集体劳动,政社合一,要在三五年之内超英赶美,从刚脱离封建社会正在搞民主改革的社会基础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河这边还是土司头人统领着乡民,一家一户地小面积经营,过的完全是原始封建社会的生活.好在河这面有大片的荒地,只要给头人交租纳税,安家落户是没有问题的.这里地广人稀,乡民们都愿意有人来落户,也好多个邻居走动,互相之间有个帮助.所以凡是全家逃出来的傣族乡民,很快就都安定下来,继续过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初民生活.但是对岜里大叔来说,最伤心、最困难的,莫过于失去了爱妻,即便在当地乡民的帮助之下搭起了竹楼、租来了土地,一个人忙了地里顾不上家里,忙了家里又顾不上地里,生活乱了套了.
因此,他到这个地区不久,就有人劝他说:与其一个人自立门户,还不如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
所谓"上门女婿",就是男嫁女家.当地本来就有"招赘"的风俗,又分两种:一种是家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如果把女儿嫁出去,两老不但晚景凄凉,老了无人照顾,甚至生活无着,因此招一个小伙子进来,俗称"养老女婿";一种是女人死了丈夫,留有孩子和家业,不便带着孩子嫁人,可以招一个单身男人进来顶门立户,俗称"顶门女婿".大叔干活儿是一把好手,相貌也不错,还带着一头牛,这样多的有利条件,当然有许多寡妇人家愿意招他.
正好当地有一家人家,年轻轻的两口子,只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不幸男人被毒蛇咬伤,中毒而死,留下娇妻幼女和十几亩地,家里地里都需要人照顾,正急于要找个男人.经人拉纤说合,双方直接见了面,女的见大叔身强力壮,相貌堂堂,是个好劳力,大叔见女的品貌端正,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是个好帮手,特别是那个两岁的小姑娘,长得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于是,大叔就入赘到了这一家.
这个两岁的小姑娘,就是柳芭.
柳芭的亲爸爸,原来就是给头人种罂粟的,岜里大叔当了上门女婿,接收了老婆孩子和全部家当,同时也接收了这十几亩罂粟地.
对于西双版纳人来说,种罂粟并不是一件生疏的事情.仅仅在十几年前,著名的"云土",就出产在云南.新中国建立以后才基本上禁绝.因此,岜里大叔不仅在技术上能够勉强应付,在思想上并不以自己种"毒品"而有什么负疚感、犯罪感.何况这是头人规定的"地租"形式,如果交不出,就要花钱去买;而不种罂粟,只种玉米,则所收获的粮食,是连交地租也不够的.
我被他们救活并在他们家住下来养伤以后,一家人都拿我当自己人看待.我原来以为这也许与他们家缺少男青年有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与我把毛主席像章送给了柳芭有关.正因为如此,一家人中对我最好的,也是柳芭.当时她刚满16岁,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大姑娘了.当地人结婚早,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有的都已经做了母亲了呢.她不像我们中国姑娘那样扭扭捏捏.她大方而文静,性格内向,话语不多,默默地干这干那,尽心地伺候着我,拿我当亲哥哥一样对待.
我获救以后的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是柳芭和她母亲两个人日夜守着我.我伤口发炎,疼得直咬牙根儿,她爸爸要我抽一口鸦片止止疼,我怕抽上了瘾,没敢沾.岜里大叔抽鸦片的方法与我在电影中看到的不一样,他不用鸦片烟枪,而是把生鸦片烟膏掺进烟丝里,然后像抽水烟一样抽.不过他用的水烟筒也和电影中看到的不一样,不是铜制的,而是一种在云南很流行的竹水烟筒:一截二尺多长很粗的竹筒,里面装上水,半腰插一根指头粗细的小竹管,小竹管的尖端,就是放烟丝的"烟锅"了.如果他不明说,看上去就和抽水烟一样,不过那烟味儿比水烟明显要香得多,内行人一闻就闻出来了.大婶儿见我不肯抽鸦片,就拿一小块烟膏用开水冲开,要我喝两口稀释的鸦片烟汤,说是能够止疼的,还说他们这里的人不管有什么病,喝鸦片烟汤是主要的医治方法.柳芭就用罂粟壳熬汤给我洗伤口,也说是有消炎止疼的作用.看起来,罂粟全身都是宝,在他们这里,连炒菜的油也是用罂粟籽榨的,炸出来的豆腐比什么油炸的都香.大叔懂点儿医药,就上山去采草药来给我疗病治伤,叫柳芭熬了汤端来给我喝,也是她轻手轻脚地替我洗伤口,换药.好不容易烧退炎消,改上生肌敛口的药,需要猪板油捣药做药饼子贴,附近村寨没有猪肉卖,还是她走了二十多里路到王塔克县城去给我买回来的.我失血过多,加上发烧以后身体虚弱,需要滋补,她把家里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一只一只都宰了,给我熬汤喝.我知道,我在她们家养伤期间,她为我操了多少心,又耽误了她多少下地干活儿的时间啊!
二女儿宝萝,当时才12岁,可南国姑娘发育得早,也已经是个接近成熟的女性了.也许因为不是一个父亲所生,她的性格,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跳跳蹦蹦,爱说爱笑,似乎根本不知道我是个外姓的陌生男人.她是个姑娘,但在我面前,却一点儿避讳的意思也没有.泰家的竹楼,实际上只有一间房,到了晚上,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围着火塘在一起睡.晚睡晨起,脱衣穿衣,柳芭多少还忌讳点儿,背着我点儿,她是什么都不在乎,还总以我的命是她所救为理由,逼着我问应该如何报答她.她是唱歌跳舞的能手,一天到晚歌声不断,进进出出的,总是伴随着清脆嘹亮婉转的歌声,很有点儿"疯姑娘"的味道.
在她那个年纪,本应该上学读书的,可是一者这里是荒凉的边境线,她那个无名村寨拢共只有三家人家,离有学校的大村寨远得很;二者当地人的重男轻女,不是女人在家庭中没有地位,而是认为女孩子家读书没有用处.三者缅甸通用的是缅文,而她们掸人实际上就是泰族,要学也只能学泰文.她们家姐妹三个,没有儿子,所以一个上学的也没有.好在泰文是拼音文字,学起来不难.她们的父亲在西双版纳上过学,属于"识字者"阶层,亲自教了她们几天,总算勉强也能读能写了.只是边远地区,书报刊物都没有,认字不认字的,也没多大区别.
宝萝年纪虽小,懂得的事情可真多,她不但会做所有的家务事,还天天都要下地帮着父亲种罂粟,一有空了,就给我讲故事解闷儿.小小年纪,又没读过书,也不知道她肚子里怎么会藏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
小妹妹达吉,当时只有三岁多点儿,站起来,还没有一条牛腿高,可也已经能够牵着牛、轰着羊到河滩地里放了.要说亲,只有她跟我才叫真亲.她跟我亲,我没有任何顾忌,不像对她的两个姐姐.
这个没有村名的三家村,除了柳芭家之外,还有两家."不是亲属,胜似亲属",这是边疆三家村的最大特点.我到了柳芭家的第一天,小喜鹊似的宝萝,就到各家去发布了最新新闻,邻居们不分大小立刻都涌进柳芭的小竹楼里来看望我.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名叫罗西,脸型长得跟柳芭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也那么文静,那么娇羞,不过他是个男孩儿.邻居们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又告诉我: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打发宝萝到各家去拿.本来,我是想请他们一家对我的事情暂时保密的,这一来,当然做不到了.大叔对我说:这三家人家,虽然分住三座竹楼,但实际上跟一家人也差不多少.大叔没到这家来当"顶门女婿"的时候,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还不都是那两家给包了?
当地的土著,都是以种植罂粟为主,种玉米为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种玉米,是为了做饲料喂牛喂猪,人们除了图新鲜吃几个嫩玉米之外,并不以玉米为主食.他们天天吃大米饭.不过那不是他们自己种的.这里的土地虽然肥沃,但是沙性重,渗透力强,又是斜坡地,存不住水.再说河床低,没有水利设施,也无法灌溉,因此只宜种罂粟和玉米.他们吃的大米,都是用鸦片从头人那里换来稻谷自己舂的.这也是头人鼓励或曰利诱乡民种罂粟的手法之一.因为光是用鸦片交地租,乡民手里一定还存有小量的鸦片,这些小量的鸦片,以前大都由鸦片贩子用银元廉价买走.头人如果再用大米、百货之类与乡民们交换,价格再定得比用货币购买便宜一些,那么所有烟农手里的剩余鸦片,就都到了他的手里,鸦片贸易,基本上也由他垄断了.
不过这种交换,绝不是"等价"的,特别是工业品,价格贵得吓人,一双很普通的橡胶鞋,到了缅东北就成了宝贝,要用两甩鸦片烟膏去交换.您知道,两"甩"烟膏,可是相当于三公斤哪!
我的伤,本来以为肩下那一枪最重,好在三八大盖儿的子弹是尖的,估计是从后背进,前胸出,从肺尖上穿过,没有伤到骨头,前后的伤口都只有小指头大小,除了因感染发炎又发烧痛苦过几天,有些咳嗽,痰中带血之外,经用大叔的草药内服外敷,加上柳芭的尽心照料,不过一个多月,居然长上肉、结了疤了.倒是大腿上的伤,被尖利的石头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受伤面积大,两个多月了,还收不了口.不过上着药饼子绑着布,不用拄拐杖,也能走路了.
罂粟是耐旱作物,当地人称"懒庄稼",不但不要浇水,也不用施肥,只要锄锄草就可以了.到了泰历的十二月,也就是公历的二三月,进入了旱季,这时候,我的伤基本上好了,村前村后地里满片的罂粟花儿也开了,红的,紫的,白的,真是一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以前我只听说过罂粟花儿很美,却没有想到竟会美到令人心醉的程度.我跟着大叔和三姐妹下地去,当然不是去帮他干活儿,而是去看罂粟花儿,去欣赏这种在大陆根本无法见到的最美丽的花儿.这花儿,其实很单薄,每朵只有四个瓣儿,不像牡丹、芍药、大丽、玫瑰那样一朵就是一大团儿,所以用"花团锦簇"四个字来形容罂粟花儿,是很不贴切的.
那天,恰巧柳芭穿了一身白,宝萝穿的是紫色的窄袖对襟小褂儿,小达吉穿的是红色的络骚甲子.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美妙的词句来形容罂粟花儿的美丽,看看她们三姐妹,活脱脱三朵解语花儿,灵机一动,就逗她们说:
"你们三个,在家里是三朵花儿,到了地里,可就分不出哪是花儿,哪是你们了."
达吉不懂得这话中的含意,还在追着问:
"大哥哥,我和姐姐到了地里,怎么就分不出来了呢?"
"地里的花儿是红、紫、白三种颜色,你们姐儿三个,也是红、紫、白三种颜色,长得也跟花儿一样美,可不是分不出来了么?"
一向不太爱多嘴的柳芭,今天突然高兴起来,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却分明是损我说:
"把姑娘比作花儿,可不是你的发明.连白痴都会这样说.你要是有本事,就说说这三种颜色的花儿都代表什么,行不行?"
我被她问得一时语塞,竟愣了好久没能回答上来.这可给了宝萝以可趁之机,也逼问我:
"你快说,紫色代表什么?"
这一来,连小妹妹都杀上阵来了:
"大哥哥快说:大姐是什么花儿,二姐是什么花儿,剩下的我,又是什么花儿."
我被小妹妹这天真的语言说得哈哈大笑起来,不禁脱口而出:
"达吉年纪最小,长得最漂亮最好看,穿的又是红衣服,所以是朵红花儿.红花儿嘛,表示达吉要做新娘子啦!"
达吉听见夸她最漂亮,很高兴,接着问:
"那么紫花儿呢?代表什么?"
"紫色代表富贵.宝萝要做贵夫人啦!"
"我不干,我不干!姐姐,大哥哥欺负我,你倒是管他不管哪?"宝萝假装生气,追着要拧我.
"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哥哥,他欺负你,你也可以回敬他嘛!你不是在拧他了么?"
柳芭当然懂得妹妹的弦外之音,不好意思地往外推.可是妹妹偏不饶她:
"哼哼,说得倒好听,我哪儿敢真拧哪!我要拧了大哥哥,你不帮着他来拧我才怪呢!我也不敢拧他,只要他说说,大姐你是什么花儿,他自己又是什么花儿,都代表什么!说得清楚明白,就饶了他."
"你大姐是白花儿.白花儿嘛,代表纯洁,代表……"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想起白花儿代表哀悼来,心里有些戚然,急忙转口:"代表清白.我不是花儿,我是叶子.俗话说:红花儿还要绿叶扶嘛!"
宝萝听我这样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大哥哥这张绿叶,不扶你这朵白花儿,要扶妹妹这朵红花儿呢!不过达吉这朵小红花儿,才是个花骨朵儿,大哥哥,你要等达吉长大了嫁你呀,至少还得等十年,你等得及吗?要是等不及,再过两三年、三四年,我就十五六岁了,那时候我嫁你吧!别忘了,在河滩上发现你活着的是我,可不是我姐姐哟!你要感谢,应该谢我才是.你要送佛像,也应该送给我才是嘛!是不是你嫌我太小了呀?这会儿你嫌我小,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可又要嫌我太老了呢!不过你就是把佛爷送给了我,我也不会要的.我这朵小紫花儿,现在也只是含苞待放,我可不想十三四岁就做妈,我还没玩儿够呢!你不是已经把你的佛爷给了我姐姐了吗?有佛爷作证,你这张绿叶,只能去扶姐姐那朵白花儿了.那可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儿,最美最美的啦!你别着急,等咱们把罂粟都收获了,请大家帮着给你们搭一座漂亮的新竹楼,让阿爸到头人大爷家买回漂亮的绸子来,你们就可以成亲啦!"
宝萝肆无忌惮地揶揄,把柳芭逗急了,猛地收敛了笑容,脸色由白变红,追着宝萝要拧她那张嘴.
大叔一家,都认定我是柳芭的未婚夫,其中也包括柳芭自己在内.其起因,是我被救的那一天,把我的毛主席像章给了她,而她在母亲的授意之下,也把她脖子上的佛爷给了我.这在她们的民族习惯中,就成了交换定情之物了.她之所以在我昏迷不醒的三四天中衣不解带地伺候我,正是在尽她做妻子的责任.这一阴差阳错,弄得我简直无法解释,一面暗暗好笑,一面只能解释为姻缘前定,与她有缘.何况这姑娘确实可爱,比小菁强多了.
我没有否定这段姻缘.我感觉到我心里很喜欢柳芭,并不单纯出于她救了我.像她这样聪明的姑娘,生活在如此偏僻的边疆,过着原始人的生活,简直是上帝的不公.只要我能够到达香港,只要我能够生存下来,我有决心把她接到我的身边,并把她改造成一个有文化的现代人.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鸦片的收获季节了.罂粟花儿凋谢以后,结的是椭圆形蒴果,称为"烟果包",小的像鸽子蛋,大的有鸡蛋大小,趁它还没有完全成熟,用薄薄的刀片剖开,称为"割烟浆",流出来的乳汁,用一块竹刮板收集在一起,这就是"生膏",再放在小铜锅里用文火熬制,慢慢儿地就熬成了黑色的熟鸦片烟膏了.这活儿烦而不难,我也能够帮着干,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了黑色金三角的"制毒"劳动.不过干这活儿必须弯着腰、低着头,干的时间长了,也挺累人的.
我实在没有想到:种罂粟、制鸦片,原来如此简单:种罂粟,播种以后,长出苗儿来,除了进行一次"间苗"也就是拔去多余的苗儿之外,基本上不用怎么管理,最多再锄一遍草,就可以了,肥沃的土地,连基肥都不用施;收获的时候,一家一户,几把刀,一口锅,就是一家工厂.更没有想到,熬制鸦片的时候,那个香味儿,竟有如此好闻.它比我一生中所闻到过的任何香味儿都香.这是一种令人飘飘欲仙、发人深思的清香幽香,而不是那种令人想入非非、使人陶醉的女人身上的香水香.
鸦片收获完成了,我的肩伤和腿伤也完全好了.
大叔虽然从来没有问起我今后的打算,可大婶儿明明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倒踏门女婿"了.照她想:我在西双版纳共产党政权底下活不下去,冒死跑了出来,不就像岜里大叔一样,为的是求"安生"两个字么?我们已经交换了信物,有佛爷作证,我们就是未婚夫妻了.他们两夫妇对我这样好,她的大女儿长得又是如此的美丽,配配我这样的流浪汉,应该说是高抬我的了.我既然已经在她们家住了下来,就连街坊邻居们都认为这婚事是天经地义的,不用再问了.大婶儿不止一次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在她们这里,鸦片收获了,送到头人家里去,一部分交了地租,一部分换回稻谷、布匹来,今年鸦片丰收,还要换一些绸缎.她要给女儿准备新嫁娘的衣裳了.当地风俗,再怎么穷的人家,女儿在家,穿什么都行,出嫁的时候,可是必须穿绸缎的.
我不是傻瓜,心里当然懂得.柳芭尽管不爱多说话,可心里比我更明白.她的不爱跟我多说话,不正是待嫁新妇的娇羞么?
但是我志不在此.如果我已经看破红尘,愿意终生在这荒凉的热带雨林中为头人种罂粟,不怕以毒品去祸害全世界的人,柳芭可以说是最佳的贤内助了.作为一个男人,有这样一个知疼知爱、贤惠美丽的妻子,夫复何求?尽管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次"我爱你"这样的话,但是她爱我爱在心里,这从她的每一个眼色,每一个暗示中,都可以表现出来.我也曾经翻来覆去地想过:我爱她么?我是因为她尽心地照顾我,出于感谢,才喜欢她么?好像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微妙得很.有热情似火的狂恋,也有见面默默无语只是心心相印的暗恋.我与小菁之间,有点儿像是前者,而与她之间,则是属于后者.我相信我是从内心里爱着她的.
可是我必须走.我必须离开这个半原始社会部落式的缅甸边疆,到曼谷去,到香港去,去寻找我自己的出路,去做一个现代人,去求得更加舒适的生活,去发挥更大的能动性,以便活得更加像一个人.难的是从一开始我就没说我要到什么地方去,让人家供养了我半年多,替我治病疗伤,如今全家人、全村人都视我为新女婿,而我却要在人家正为我准备婚事的节骨眼儿上突然离去,设身处地地为人家想想,怎么接受得了?
难说的话,还是要说;难于开口,也还是要开.我反复琢磨了好久,这件事情,如果捅开了,最伤心的当然是柳芭.因此,我必须先把实情跟她说清楚.只有争取她的同情与谅解,最好是让她去与父母说通,事情才最好办.
为了报答她们一家,我身体好了以后,拼命地替她们家干活儿.我虽然出身大城市,但是有在西双版纳插队四年的劳动锻炼基础,不论家里地里的活儿,都难不倒我.
泰家村寨人喜欢喝河水.早晨的河水干净,家家户户都是在一大清早下河去挑.这活儿以前是大叔的,现在由我接过来了.
泰家村寨人不吃"隔宿之粮",每天吃的米都得当天用木碓舂出来."木碓"也叫"踏碓",分两部分,埋在土里的部分是"木臼",另一部分像翘翘板,一头有一个木杵,正对着木臼,利用杠杆原理,一个人在另一头踏,让木杵一上一下地舂木臼里的砻糙米,把糙米舂白.这活儿,本来是大叔和大婶儿搭档,或者姐妹俩搭档.自从我把这活儿接了过来,大婶儿就让柳芭和我一起干,为的是让我们俩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说说话儿.
糟的是:我没把意思说明白,我越是卖劲儿地干活儿,她们一家人越以为我是死心塌地地决心在她们家长期住下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琢磨好了"说词儿",想寻找机会跟柳芭先说.可是舂米的时候,踏碓离家太近,而两人的距离又太远,我不想大声说话,把这事儿嚷得全家人都听见.所以我们俩人虽然经常单独在一起,却始终没机会说.
我7月1日从西双版纳出来,在大叔家住了半年多,早已经过了1月1日.在中国北方,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而在这里,还是旱季,也就是夏季.
泰家村寨里的女人,包括大姑娘在内,也和男人一样,热天傍晚,都要到河里去洗澡.他们或者等天色黑下来以后,脱光了洗个痛快;或者把干净裙子盘在头上,穿着脏衣裳下水,在水里把衣裳脱光,洗干净了,把头上盘着的干净裙子放了下来,裙带不系在腰部而系在腋下,这样,里面什么也不穿,就可以回家了.
二三月间的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到河里洗过了澡,大婶儿和柳芭、宝萝三个人按以前习惯留在河边洗一家人的脏衣服.我主动上前,请大婶儿回家歇着,让我来帮姐妹两人洗.大婶儿善解人意,把宝萝也叫走了.宝萝人小鬼大,故意不肯走,说自己的衣服,不能叫大哥哥洗,让她妈笑着拉走了.
在泰乡,洗衣服是女人的事情,除非是单身汉,没有男人下河洗衣服的.两口子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更是破天荒的事情.柳芭穿着晚间睡觉的宽大长筒裙,蹲在水边,把一种树上长的皂角捣成的浆子涂在脏衣服上,然后用手在光滑的石板上搓,还用一根小棒棰捶打.我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大裤衩,站在水里漂洗她搓过捶过的衣服,两个人配合得挺好的.这时候天还不黑,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都向这边投来羡慕的眼光,嘻嘻地笑着,赞美我们.
柳芭满脸绯红,显得好兴奋、好高兴.她体会到这是一种幸福.她看了一眼四周,悄悄儿地对我说:
"你一个大老爷们,跟女人一起洗衣服,不觉得倒楣么?"
"这有什么倒楣的.我自己一个人,不也得下河洗衣服么?再说,我们在西双版纳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女同学在岸边搓,我们在河里洗.开头的日子,傣家人也笑话过我们,时间长了,也就没人笑了.不过我们洗衣服用的是肥皂,不是你们这种树上长的皂角."
"那么说,你在西双版纳的时候,也有一个女同学跟你好过,是吗?"
"我们上海去的知识青年,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分得那么清楚的;倒是阶级之间,关系分得十分清楚.就是下河洗衣服,也只能和同阶级的女同学一起去."
在这段时间中,我已经断断续续地把我们插队知青的生活情况跟她说过了一些,对于什么叫插队,什么叫阶级,她已经知道得差不多.
"那么跟你好的那个女同学,一定也是什么地主或者资本家的女儿啰?"
我跟她说起了小菁的故事.女人终究是女人,出于醋意,她居然对小菁很不同情,说她得到这样的下场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等到一家六口的衣服都洗完,天色已经逐渐黑下来了.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逐渐散去,又来了几个赶天黑下河裸浴的女人.我和柳芭端起满满两木盆衣裳,并排地往回走.我打算趁路上前后没人的时候,跟她说说我要到曼谷去的事情.
但是从河边到家里的路太近了.我准备了一肚子话,既要把问题说清楚,又要安慰她,还要让她帮着在父母亲面前做思想工作,这样一件大工程,十分二十分钟之内可完成不了.刚走上河滩,我看见岸边的青草地上有一排灌木丛,就征求她的意见:
"咱们到那树丛后面去坐一会儿好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们那些插队的男女同学,就是这样躲在树丛后面谈恋爱的吧?"她眼睛一亮,调皮地问我:"你和小菁,是不是天天晚上这样谈恋爱?"她一面问,一面顺从地跟着我走.
"哪有那么多时间!"我笑笑说."那时候,晚上抓革命,白天促生产,号称'用毛泽东思想统帅生命的每一秒钟',怎么可能让我们天天晚上谈恋爱?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晚上没有政治学习,不过星期六晚上还得开生活检讨会.只有星期天晚上,才难得能够带上女朋友到树林子里面去坐一会儿,放松放松被阶级斗争绷得过紧的脑筋."
"今天星期几了?"她转过脸来,眼睛看着我问.
"谁知道今天星期几了!我快要连日子都忘记了.你们这里用泰历,可能跟我们的阴历、阳历都不一样."
"那就姑且算它是星期天吧."她边说边吃吃地笑.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撒起娇来,不但话儿多,竟也是无所顾忌的.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低矮的树丛,树丛下面有比较厚的草地.我放下木盆,自己先坐了下来,拍拍身旁,让她坐在我身边.
她把木盘放下,把筒裙稍微提了一提,没按我的指点在我的身旁坐下,却像一只小猫似的,一纵身扑进了我的怀里来.我没有思想准备,让她扑倒了.她干脆顺势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
"陶哥哥,我也学一学你们插队的青年,跟你在这里谈谈恋爱吧,只可惜我没上过学,不是知识青年啦!"说着,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羞涩地说:"谈恋爱你是老经验了,可我还从来没跟哪个男人……"
并没有"月上柳梢头",却已经是"人约黄昏后";并没有"春到人间花弄色",却已经是"软玉温香抱满怀".我不是色情狂,却也不是柳下惠,何况她已经是我的半个妻子,无须顾忌什么.我被她扇起了情火,翻了一个身,把她压在身下,捧住了她的脸蛋儿,"舌吐丁香",狂吻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两个人都喘不过气儿来以后,才互相交颈搂抱着,在静谧中享受这人世间最甜蜜的温馨.
"哥哥,阿妈已经在给咱们准备婚礼了呢,你知道吗?"她一手抚摸着我赤裸的胸前,玩弄着她送给我的那个佛像,一手依旧搂着我的脖子,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直视.我几乎能从她的眼睛中看见那股燃烧着的火焰.
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来与她说明事情的,不是来享受这脉脉温情的.我捧住了他的脸蛋儿,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才对她说:
"柳芭,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情呢!我有一个亲舅舅,在香港开饭店.他开的饭店,不是卖饭卖菜的餐馆,而是包括住宿、餐饮、旅游服务在内的大旅社.我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目的是要到香港去找他,不是要到缅甸来落户.第一,因为我舅舅有家联营的饭店在曼谷,只要到了曼谷,我就有办法到香港;第二,我就在西双版纳插队,正好挨着中缅边境,而中国和缅甸之间的国境线,只有南览河离我插队的地方比较近也比较松,别的地方根本出不来.有以上这样两个原因,所以我才从南览河越境.没想到,就是这个我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竟也挨了巡逻队一枪.幸亏你们全家拿我当亲人看待,替我治好了伤,我才算活了下来.你父母亲的意思,是想让我留在你家招女婿.尽管他们谁也没跟我说,可我心里全知道.你对我这样好,人非草木,我当然也很愿意.不过有一件事情,不但你父母亲不知道,可能连你也没想到:那就是要我一辈子住在这荒凉的缅甸边境给头人种罂粟,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的想法,是让我先到香港,安定下来,再回来接你和你的全家,咱们一起到香港去定居.我知道,你是会相信我的话的,怕只怕你父母亲不相信,说我是在骗你……"
我刚说到这里,柳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用手捶打我的胸膛:
"不,我也不相信你.香港那个地方,我听上这儿来收购鸦片的小贩们说过,是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也是个人吃人的鬼魅世界,比曼谷还要花哨,好人去了都会变坏的.我不让你去.你一去,就不会回来了.那里能写会算的漂亮姑娘有的是,你做了官、发了财,还会想到我这个没上过学的、只会洗衣服做饭的山里土老丫头吗?……"
她不肯放我走,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儿.我把她搂到怀里来,安慰她说:
"人和人之间,谁和谁好,是有缘份的.咱们两个能够相识,你不认为是缘份吗?要说文化,谁也不是娘肚子里带来的,你还年轻,可以学嘛!要说漂亮,还有谁比你更美的呢?你是先天的美,与生俱来的美,这和香港姑娘靠化妆品打扮出来的美,怎么能相比呀?最主要的,是你有一颗比金子更贵重、比水晶更透明的心.那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姑娘所没有的.有你的这颗心,不论我到了什么地方,都不会忘记你的.我在你家住了那么长时间了,你对我还不了解,还不放心吗?"
"不,"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唯恐我现在就溜掉."我不让你离开我.要走,咱们俩一起走.要饭咱们俩一起要,要死咱们也死在一起……"
我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我何尝又不想和你一起走?可是这条路很难走,我不是拿了护照正大光明地从关口上过去,而是和上次一样,要偷渡,要越境,一路上危机四伏,困难重重.我一个人走,也许危险还小些,两个人一起,难免顾此失彼,万一俩人失散了,事情更糟糕.好柳芭,你要相信我,给我一个缓冲的时间.让我去把路铺平了,再正大光明地回来接你."
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没有更多的话好安慰她,只用手抚摸着她柔软而蓬松的长发.突然,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说:
"那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不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死也不放你走."
"什么条件?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只要你愿意,你当然能答应.我要你跟我先结婚,我才放你走.只有结了婚,你心里才真的有我,不是嘴上说说有我."
"那怎么行呢!傻柳芭,我心里要是没有你,结了婚,不一样可以一去不回头吗?现在我是你家的客人,我走了,人家问起来,你们也很好回答.如果结了婚,人家问你:怎么新女婿刚结婚就不见了呀?你怎么回答?你们泰家结婚,事情多着哩!前村后村的乡亲们,头人,寺院里的和尚,都要请到.这样一张扬,一惊动,我还走得了吗?"
她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小声地说:
"说我傻,你比我还傻哩!咱们不会偷偷儿地结婚,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心里明白,不就得了吗?"
我一愣,正要解释,她突然一反恬静内向的常态,把我抱得紧紧的,主动地把灼热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来,呐呐地、含混不清地说:
"你要我吧,你现在就要我!行么?有天地为媒,有南览河作证,咱们现在就结婚,我现在就是你的妻子了!"
她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系在腋下的筒裙带子.她浴后只穿一条筒裙,筒裙一脱,浑身上下就什么衣服也没有,除了两乳之间那个闪闪发亮的毛主席像章,真的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了.她两手举着毛主席像章,十分虔诚地说:
"让你们的佛爷作证,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简单地说吧,为了安慰她,为了让她建立起一个信念,我们在这座南国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好在这个三家村黄昏时候不会有人到树丛后面来,没人会发觉.等到我们抱着木盆回家,天色都已经全黑了.宝萝见我们回来得这样晚,故意嚷着说:
"你们还回来呀?我还以为让河水给卷走了呢!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打着火把到河边去捞你们了."
柳芭吃了定心丸,果然主动去向父母亲做解释工作.她是怎么跟父母说的,我不知道,估计大概是我有了出路,全家人都会有好日子过,而且她保证我不会食言,一定会来接她们全家这一类话吧.总之是大叔和大婶儿听从了她的话,不但同意让我一个人到曼谷去,而且给我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剃光了头发,打扮成一个托钵僧.和尚不分国界,越境比较方便;和尚身上不必带钱,可以沿途化缘,靠吃斋饭就能够到达曼谷.比较为难的是我不熟悉当和尚的规矩.好在泰族男子几乎人人都出过家,大叔对当和尚也不外行,完全可以当我的佛门师父.
泰族人的风俗:每年泰历阴历八月十六进入守夏节,和尚就进寺坐禅,不许外出;一定要过了十一月十五解夏节,和尚才能出来云游化缘.既然我接受了化装为和尚的建议,当然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不然,我这个和尚,就未免太出格了.为了更像一个和尚,我在上路之前,还可以跟柳芭补上我们爱情的一课.在此期间,我不但要学诵经礼佛,还要学赤脚走路,学过午不食.总之,在上路之前,我不但与柳芭打得火热,而且基本上已经"修炼"成一个地道的小和尚了.
自从偷吃禁果以后,我和柳芭不止一次地到小树林里幽会,山盟海誓,在这里说尽了;眼泪鼻涕,在这里流够了;只有恩爱,还正开始.因此,到了1973年4月15日的泼水节,接受了全家、全村人的祝福,直到我们别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欢欢喜喜地与全家人、全村人一起到土地庙告别了土地爷,然后送我登上征途.
那时候,金三角地区还是坤沙集团的势力范围,缅泰之间的国境线等于不存在.尽管一路上也遇到过不少武装毒贩子的马帮,但是出于他们的民族习惯或尊重泰族的民族习惯,不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没有为难我这个冒牌的托钵僧.靠我的两条腿,愣是光着脚板从王塔克走到了清莱.然后从清莱搭上火车,到达曼谷.
我到了曼谷以后,根据我背熟了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湄南大饭店的老板贡叻先生.贡叻先生听说我是姚克勤先生的亲外甥,而且是历尽千辛万险几乎丧命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不胜惊讶,当即给我舅舅挂了国际长途电话.舅舅从电话中听到了我的声音,更其惊喜,问遍了家中的情况以及我从西双版纳逃出来的经过,嗓音哽咽地连连感谢上帝,要贡叻先生想各种办法,立即把我送到香港.
当天晚上,我就给柳芭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已经和舅舅联系上,不久就要到香港去了.请她耐心等待我到香港以后给她的信.──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拼音的泰文,比汉字好学,只要有人指点,不上学也能读书写字.柳芭虽然没上过学,信是看得懂的.她那个三家村连村名都没有,信只好寄到王塔克头人那里转.岜里大叔既然是王塔克头人的佃户,头人当然应该知道岜里这个名字的.
贡叻先生是承接旅游服务的大旅社经理,只要有钱,给我办一张泰北居民去香港的护照,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曼谷到香港的航班天天有,没过几天,我就西装革履焕然一新地到达香港了.
与舅舅见面,说起一家人的遭遇,当然免不了痛哭流涕.舅舅到台湾以后,依旧替朱军长理财.不久舅舅退伍,朱军长拿出全部积蓄,让我舅舅到九龙开了这家玉龙大旅社.朱军长戎马一生,夫人早故,只有一个女儿.晚年看破政界险恶,素知我舅舅为人忠厚,临终托孤,让女儿改从姚姓,认我舅舅做爸爸,一起到九龙来.她已经18岁,自小酷爱音乐,如今在香港艺术大学音乐系一年级攻读.因此我名义上有一个"表妹",实际上与我们吴、姚两家,并没有血统上的关系.我到香港的那一天,是她和舅舅一起到机场来接我的.
香港有我亲舅舅,他又是玉龙大旅社的总经理,办理居留手续、安排工作,都不是难事.我舅舅对我说:他自己没儿子,女儿一心扑在乐谱上,对经营旅馆业毫无兴趣,因此不论我有多么远大的理想,现实情况,逼得我非接他的班不可.我不过是个初中生,正确地说,在初中根本就没好好儿上过课,特别是插队以后,什么志向啊,理想啊,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低到了"动物"的水准,只希望吃饱,穿暖,有个老婆,有一个自己的家,政治上不受歧视,不挨斗,就很满足了.好不容易从大陆逃了出来,如果没个舅舅,在香港举目无亲,还不是流浪儿一个?如今舅舅给我许了愿,要我继承他的事业,我难道还不同意,还想挑挑拣拣么?
不过我舅舅对我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并不因为我是他的亲外甥,就给我立刻安排当高级职员.他知道我对香港的旅馆业和旅游业一无所知,所以要求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练习生当起,而且要我每一个部至少都去呆上半年.只有这样,我才能了解整个旅社的业务,以后才能掌握整个旅社.
我到达香港以后,立刻给柳芭写了报平安的信.我安排好了居留手续,到玉龙上班的当天晚上,又给柳芭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舅舅如何器重我,要培养我当总经理.还告诉她:现在我刚到香港,一切从零开始,一定要等我业务上稍为熟悉一些以后,才能跟舅舅说明经过情形,然后亲自去接她们一家.
但是这两封信发出后过了好几个月,竟有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音.加上在曼谷发的一封,一共三封信了,难道她连一封也没有收到?写信到贡叻先生处去问,他回信来说:他那里也没有收到有从缅甸来的信.又说:缅甸的东北角,是坤沙集团的势力范围,能不能通邮政,恐怕很难说.特别是国境线边儿上的边疆地区,即便通邮政,最多也只能送到县、乡一级,一个无名的三家村,只有姓名,叫人家怎么送?但是我想:信是写到头人处转的.王塔克既然通汽车,就应该通邮政.即便因为地址不详,也应该把信退回来才对呀!
我一面在旅社的各部实习,一面上补习学校补习英语、会计等实用的功课.但是心中这块病怎么也摆不平.每年的7月1日和4月15日,我都要给柳芭写一封信,不管她收到收不到.我说过的话,不能食言而肥.有天地为媒,有南览河作证,还有毛主席作证,我认定自己是有妻子的人.我的妻子,她在缅北,还过着接近于原始初民的生活.我常常梦见她:赤条条地一丝不挂,手举着毛主席像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比维纳斯更美丽,更纯洁.
很快三年过去,我已经升到了会计室主任,对旅社的业务已经很熟了.1976年春,我正想跟舅舅说明情况,亲自到缅北走一趟,不料舅舅给我联系好了,要我到美国去上大学,专攻旅店管理.名额得来不易,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但是这一去,就是漫长的四年.在这四年中间,我依旧恪守习惯,每逢7月1日和4月15日,都要给柳芭发一封信,倾吐我对她的思念,询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打听她们一家以及那两家邻居的近况.
1980年秋,我从美国回到香港,出任玉龙大旅社的襄理.那一年,我已经28岁.学业问题解决了,婚姻问题马上提到了日程上来.按照舅舅的想法,我和他女儿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只有他女儿才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尽管我在旅社里已经是襄理的职位,但只能算是他的雇员,是个白领职工,对旅社的一草一木,我都没有所有权.但只要我和他女儿一宣布结婚,按照夫妻共同拥有家庭财产的规定,我就成了这家旅社的老板之一了.她学的是音乐,只热衷于举办音乐会,对旅社的业务根本就不过问,实际上旅社的老板就是我一个人.何况她风度翩翩,一副标准的艺术家气质,也不是个庸俗的女子.更其不容我回避的现实是:自从我到了香港,我表妹虽然不能说是对我一见钟情,至少对我颇有好感,认为我敢于与命运拼搏,不被大陆的苛政暴政所震慑,是个有志有为的好青年.我出国去留学,她已经大学毕业,留在母校任教,如今已经是讲师兼系秘书,是一个卓有成就的青年音乐家了.我出国期间,我们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在我,这是表兄妹之间、或曰老板与雇员之间礼节性的联系,因此信中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诸如Iloveyou之类的话;在她,却把这作为是组织家庭的一章序曲,是因为我们的表兄妹关系或曰她的艺术家气质而"免俗",所以才"爱在心里",不说那庸俗的Iloveyou.舅舅曾经试探性地询问过她,她反倒奇怪:作为爸爸,怎么会问这样唐突的问题:这么多年了,她不等我学成归国,与我结婚,难道她在等别人不成?
舅舅把这个课题摊在我的面前,使我十分为难.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向舅舅摊牌,详细叙述我在南览河边一个无名三家村里与柳芭"私定终身"的故事,说明我是个有妇之夫,不能做现代的陈世美.舅舅听了,气恼得皱紧了眉头,好半天才吐出了"你呀,你呀,真是个书呆子"这几个字,就不再说什么了.
直到他的气恼过去以后,这才心平气和地跟我就事论事:第一,他也相信缘份.我在南览河边的经历,说明我与柳芭确实有缘,而且并不认为娶一个外国山区没文化的边民为不妥.第二,既然有这一段经历,即便没有婚姻之约,救命之恩,我也不能有恩不报.因此他认为:我一到香港,就应该把这事情源源本本跟他讲清楚,他好安排我自己或别人去把柳芭一家接来.第三,缅甸那个国家,特别是北部山区,一会儿这个军起义,一会儿那个军成立的,有点儿像中国大陆当年的军阀混战,书信不通,是很平常的事情.如今一拖拖了八年,将近三千个日日夜夜呀!叫人家如何等我?尽管柳芭今年才24岁,可是别忘了,这在当地,已经是很大的大姑娘了.即便是结了婚的丈夫,一去八年没音讯,守空房的妻子尚且要改嫁呢,何况我与她只不过是私下里的口头之约,连个媒证都没有?因此,他的结论是:这件事情,让我给搞糟了.为今之计,只能昧着良心当一个现代的陈世美,两头且顾一头.他再三嘱咐我:在表妹的面前,千万不能提起此事.
但是我觉得这样处理,在良心上太说不过去了.我一闭上眼睛,好像看见柳芭就站在我面前.不是含情脉脉,而是怒目戟指,谴责我的昧心忘情……
舅舅见我对与表妹结婚的事不太上心,连表妹举行音乐会也懒得出席,就告诉我说:他已经打电话给贡叻,要他派一个可靠的人到缅北南览河畔一个三家村中找一个叫柳芭的24岁的姑娘.不管找到找不到,一定要给我一个肯定的回话.
我对这件事情当然抱很大希望.但是两个月以后,贡叻先生打来了国际长途,我舅舅特地叫我亲自去接.贡叻先生告诉我:他派了一个对金三角地区情况很熟悉的人,专门为这事特地跑了一趟南览河下游,几乎问遍了沿河所有无名三家村,不但没有一个人说认识柳芭的,就连夫妻俩有三个女儿年龄各在24,20,12岁左右的人家,也没找到.甚至连那个叫罗西的今年应该14岁的男孩儿也没有找到.看样子,不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家,就是全村人都搬走了.
这不是活见鬼么?古人常有这个遇仙、那个遇狐的记载,难道我在南览河边的奇遇,也是一篇神话么?
我发起犟脾气来,怀疑贡叻与我舅舅串通了一起来懵我,非得自己到缅北走一趟不可.恰好这时候舅舅给我办好了港澳同胞返大陆探亲观光的签证.因为我父母也已经于1979年底落实政策回到了上海,推倒了一切不实之词,恢复了工作.结论是:我父亲抗日期间参加抗战,是爱国行为,是因为肃反扩大化把我父亲"扩"进去了;我母亲为我父亲鸣不平,完全应该,是反右扩大化把我母亲又"扩"进去了.可笑的是:据说反右的扩大化,竟扩大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几.这个数字,简直可以进"吉尼斯"世界记录.更主要的是:我1972年偷渡国境,是被定性为"叛国投敌"的,为此父母亲都吃了我不少的挂落.如今肯定了既没叛国,更没投敌,而且连"偷渡国境"四个字也不再提起,我的身份,最终被定性为返回大陆观光的"爱国港澳同胞"了.
我珍视这一次返回大陆.我自问我是一向爱国的.我爱我的祖国,但是我不爱迫害我一家的"四人帮"头子.他们既不能代表中国共产党,更不能代表祖国.他们是大陆黑社会帮派头子,只能代表大陆最黑暗时期的黑社会.
根据"爱国不分先后"的政策,我舅舅也成了"爱国港澳同胞",不再是"反革命"了.他与我一起到了上海,一家人小团圆.可惜的是爷爷与外公,他们一个是因迫害被逼自杀的,一个是因生活困苦、精神压抑得病死的,都无法落实政策,只好算是历史的牺牲品了.
一家人议论得最多的,一个是我的落脚点,一个是我的婚姻问题.
事情已经办成了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不可能回到大陆来落户了.根据我的所学,我只能在香港继续经营旅馆业.至于婚姻问题,父母亲的看法与舅舅完全一致:已经八年没有音讯的姑娘,没有必要再为她苦苦"守节"了.他们认为我没有负她,我不是现代的陈世美.
实际上,第一他们没见过柳芭,不知道这姑娘有多可爱;第二,他们一听说柳芭是个在缅甸边境种罂粟的泰族姑娘,而且没上过学,就从心里反感,只是出于尊重我,没有这样说出来罢了;第三,他们都很看重表妹的那一份儿"嫁妆".如果她不嫁我,我不过是玉龙旅社的一个高级职员,尽管生活可以比在大陆强十倍二十倍,但终究是个工薪阶层;而一旦与我表妹结了婚,我就变成了老板,就成了小富翁了.大陆人以前痛恨资产阶级,要与资产阶级划清界线,如今谁也不怕当资产阶级,只怕自己不是资产阶级.既然连无产阶级先锋队中老将老帅老总的子女们都不怕当资产阶级,我这个本来就是地主兼资产阶级的外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父母亲有这样的想法,又有什么可奇可怪的呢?
总之,上海之行,等于是舅舅联合了父母强制我执行他们的婚姻计划.而且办得十分干脆,不容我再反驳,父母亲立刻请准了假,到香港去为我主持婚礼.舅舅做了女方的主婚人,我父母做了我的主婚人.结婚以后,我立刻被提升为副总经理,可以左右旅社内的一切大事了.
似乎只有一件事情不由我作主.那就是舅舅绝不许我到缅甸去,连到泰国也不允许.他年过七十,依旧担任总经理,说是扶我上马再送我一程,实际上他旅社内的大小事情全不管,只管一件事情,那就是管着我,绝不许我到缅甸去.
一晃又是六年.我和我夫人之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我忙我的旅馆,她忙她的音乐会.难得住在一起,总也是夫妻,也有说有笑,也有爱有欲,而且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但是从来没有激情,不但没有与柳芭那样激动情怀全身心投入的欢悦,连与小菁那样相濡以沫、互相安慰的情愫都没有,一切都像是例行公事,像是为了完成做丈夫或做妻子的职责.
从去年开始,我舅舅无法继续监督我的行动了.论年纪,还不算太大,论健康,也不算太糟,却在突然之间中风,无法抢救,撒手归天了.他当然留有正式的遗嘱,由律师负责执行.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跟我夫人说过千万不要让我到缅甸那样的话.直到今年,因为业务上的联系,必须有人来泰国,我跟夫人提起我要亲自来处理,问她是否有兴趣同来一游,恰逢她安排一场大型音乐会,无法分身,只能让我自己一个人来.由此可证我舅舅什么也没跟她说,或者是还来不及说.总之是,我自由了.
我到了曼谷,见到了贡叻先生,问起八年前是谁去缅北寻找柳芭的.他说那人已经到缅甸落户,如今不在曼谷了.我更其怀疑舅舅和贡叻瞒着我做了手脚,匆匆办理了该办的事情,就申请了去缅北的手续.我必须亲自到那个无名三家村,寻访柳芭的下落.
这就是我这次到泰北来的动机与目的.
第四个故事:神秘的"金三角"
"金三角"本来以出产金玉而出名,由于罂粟的大量种植,"金三角"三字前面,被蒙上了"黑色"二字.
"金三角"里面,不仅仅是毒枭的世界.除了历代毒枭之外,还有许多土匪、民族解放武装、共产党的游击队在这里频繁活动.令人惊讶的是:居民们对于毒枭的崇拜,竟超过了对共产党领袖的崇拜.
昭维听吴永刚说完了他1972年离开中国大陆以后所经历的一连串故事,很感慨地说:
"吴先生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可以写一部小说,编一部电影了.目前世界上最可怕事情、危害性最大的祸根,莫过于现代迷信.在我们佛教国家,尤其是从我这个佛教徒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儿来,您一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很可笑.其实我这里说的迷信,是广义的,凡是一切违反科学而又偏执地追求的信念,都属于这一范畴.个人迷信当然也在此范畴之内.劝人为善的佛教,其因果报应的学说,当然是被你们视为迷信的,但是相对而言,这个古代迷信绝不如现代迷信的危害性大.你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近四十多年来中国大陆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作为邻国的朋友,有些问题也许比你们本国人看得更清楚些.可以这样说:中国大陆一切正确的改革与成就,都是在科学的规律下办成功的;而一切错误的决策,都是在反科学的、主要是现代迷信的干扰下造成的.中国不是一个缺人才的国家,而是一个不用人才的国家.不是'不拘一格用人才',而是'只论阶级用人才'.这种从阶级偏见出发而造成的杀人不见血的现代迷信,使中国大陆的发展落后于时代少则二十年,多则五十年.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懦弱,总是扮演任人宰割、任人摆布的角色.我佩服吴先生的地方,在于阁下不屈服于现代迷信,敢于拼死一搏.中国大陆当局现在走了回头路,证明吴先生当年的决策和观点都是正确的.如果中国大陆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有吴先生这样的胆识,中国大陆也许就会少耽误几十年工夫,少浪费几十年宝贵的光阴,经济和文化,至少可以发展得比目前更好一些吧."
吴永刚苦笑一声:
"我总认为:古往今来,打天下是军人的事情,治天下是文人的事情.当然,历代并不乏'出将入相'的政治家兼军事家,但那总是少数,是人类中的精英,绝不是每一个相爷都可以当元帅指挥将军们去作战,更不是每一个将军都可以入阁当丞相日理万机的.打天下的人可以没有文化,可以凭手中的枪杆子去争夺城池和政权;但是治天下的人不能没有文化,不能凭手中的枪杆子去强迫人民拥护、以暴力获取民心,更不可能用枪杆子去取得经济、文化的发展.把基层政权交给雇农出身的杨百了那些人手中,把中央政权交给妓女出身的江青那些人手中,而把千千万万有文化、有能力的知识分子划到了资产阶级那一面,视为敌人,这个国家,是绝对搞不好的.幸亏中国共产党接受了十年动乱的惨痛教训,开始扭转这种错误的概念和决策,把出卖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划到工人阶级里面来,如今方才有了欣欣向荣的可喜局面.这些事儿,现在都不用提它了.您作为清迈府府尹的副手,又是专门从事反毒工作的,对泰缅边境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请问,神秘的'金三角'地区,外面的传说纷纭,我虽然在那里面住过半年多,却因为走的地方太少,时间也太短,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更不知道近来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再次进入'金三角',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或阻碍吧?"
"关于神秘的'金三角',近几十年来出版的书刊报纸上,介绍它的文章,至少也有一千多万字了吧?但是真正知道内情和详情的人并不是很多.政府官员的进剿报告、毒枭们事后写的回忆录,都带有片面性;记者的采访,更像蜻蜓点水,有的还带有主观臆测甚至编造的成分.我虽然也是政府官员,而且不是本地人,不过我是专管这一摊儿的,正面反面的文章我都要看,所以相比之下,到好像能够比别人更客观一些.吴先生既然需要了解这方面的'行情',在下敢不尽我所知,倾心相告?……"
泰北和缅东北的所谓"金三角地区",不是从从五十年代以后才有的.早在几百年前,因为这一带出产金子和玉石,所以一直有"金三角"这样的美名.五十年代以后被毒枭们占据着,变成了世界最大的毒品生产地,在'金三角'的前面加上了'黑色'二字,美名可就不怎么美了.
外界都传说"黑色金三角"是李弥来到这里以后,才强迫居民种植罂粟,他们贩卖鸦片,以毒养军,才逐渐发展、逐渐形成的.其实事物的发生、发展、消亡,都有其主客观条件和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
十六世纪以来的三百年间,世界最大的鸦片产地是英属印度,由英国人开的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各国销售,主要市场是中国.当时中国的官商军民几乎人人吸鸦片.而贩卖鸦片的英国人自己并不吸鸦片.在中国,曾经为此而爆发了赫赫有名的禁烟运动和鸦片战争.但是中国的禁烟运动并没有成功,只是从进口国变成自产国而已.十九世纪以后,中国取代印度,成了世界最大的鸦片产地.中国的鸦片生产鼎盛时期在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那时候军阀割据,西南、西北和华南的军阀们都以产销鸦片作为敛财的手段.资料表明,1937年中国共种有罂粟八千万亩,鸦片年产量约六万吨,是当时金三角地区鸦片总产量的两千倍,是除中国以外世界各国鸦片产量总和的十几倍.所以当时的中国拥有三个"世界之最":罂粟种植面积最广,鸦片产量最大,吸毒人数最多.
再说,金三角地区,长期以来,也不是毒枭们一家的天下,还有土匪、民族军、共产党的武装等等在里面掺和,情况相当复杂.再比如,外界传言金三角地区如今有中国难民好几百万人.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数字是扩大化了的,但若告诉他国民党的败兵当时从云南溃逃过来的残余部队不过两三千人,他会相信么?
事实的确如此.1950年1月,国民党的第八兵团在云南蒙自打了大败仗,六万人马的兵力在元江东岸被解放军两个师一鼓歼灭,兵团副司令汤尧和军长曹天戈被俘.2月间,第八军第七○九团的几千败兵向西南方向溃退.他们在团长李国辉的带领之下,渡过了红河的上游元江,沿着公路线经江城、勐仓往中缅边境逃亡.
当时的形势是:沿途都是穷山恶水,人烟稀少,无法就地隐蔽,而背后又有解放军穷追不舍,能不能逃脱,完全决定于行军的速度.但是他的部队中还有不少拖儿带女的家属,要求这些妇女儿童与解放军的铁脚板、飞毛腿比速度,是不现实的.因此惟一可以脱逃的路线,就是越过中缅边界,暂时进入缅北地区.当时缅甸独立刚两年,政府军还没有到达缅北,而中国人民解放军则绝不会追出国界之外.因此缅北地区,就成了他们的绝对安全地区了.李国辉到达滇南的中缅边境,听遗留在路边的伤兵说:由副团长谭忠率领的二七八团,就是越过了国界往南走的.还说他们的计划是:只要到了缅北,就可以绕道泰国,到海南岛去与国军大部队汇合.
于是他们决定走谭忠的路,连夜行动,举着火把,越过了界河,进入了缅北的一个寨子小孟捧.
这里需要说明的有三点:
第一,他们只知道二七八团越过了中缅边境,却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越境的.
第二,谁也没有想到过了界河以后往南的路会这样难走.实际情况是,他们手上根本就没有缅北的军事地图,只是根据指南针往南瞎闯,结果进入了无人区,所走的根本就不是路,而是先锋部队用砍刀砍出来的路.因此一路上遭遇毒蛇猛兽和瘴气疾病的侵袭,人员伤亡比作战还大.特别是通过布满蚂蟥的沼泽地带,部队几乎就是踏着自己人的尸体通过的.加上许多官兵是云南人,不愿意离开家乡到他乡外国去流浪,只打算逃进深山里先藏起来,等部队走了以后再潜回国内去,减员更加迅速.因此这支原本也许有两千多人的溃军,到达小孟捧的时候,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
第三,大山中根本就没有村寨,偶尔经过一个土人的寨子,就受到强烈的抵抗,既不借路,更不借粮,不得不用最现代化的新式武器去对付原始的作战武器刀枪弓箭,而且土人十分顽强,往往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在抵抗.因此实际上都是杀光了寨子里的人方才通过、方才得到粮食的.
李国辉的七○九团终于在一个叫做小孟捧的寨子与谭忠的二七八团汇合.两支残军的主要军官经过开会,决定把两个团合并为"中华民国复兴部队总指挥部",由李国辉任总指挥,谭忠任副总指挥.不算家属,全军共有官兵一千六百多人.
两个团合并以后,物资集中使用,好不容易把两部损坏了的无线电台凑成了一部,终于与台湾当局联系上.但是请示行止的结果,没想到蒋介石下的命令居然是"出路问题由你部自行解决"十一个大字.
这等于蒋介石不管这支部队了.连家属两千多人要吃要穿,给养和军火得不到补充,不要说通过泰国到海南去是做梦,过不了多久,这支部队用不着别人来打,很快就会自然消亡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参谋长钱运周不但给部队带来了一线生机,而且给金三角地区的贩毒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早在一百多年前,还是英国人在印度强迫居民大量种植罂粟、向中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大量输出鸦片的时候,缅北和泰北就开始种植罂粟了.一百多年来,缅北的鸦片都由土司、头人经营,组织马帮运出山区.出手以后,再购买大量粮食、百货运进山区,谋取利润.
可是经营这种买卖是十分困难甚至非常危险的.因为缅北主要是掸族、克钦族和佧佤族聚居区,掸族与傣族、泰族同宗,克钦与景颇族同宗,佧佤与佤族同宗,此外还有许多人数比较少的小支民族.这些民族大都是从中国境内迁移过来的,与缅族之间历史上就有矛盾.缅甸在谋求国家独立,这些民族也在谋求民族独立.许多打着"人民军"、"民族解放军"旗号的地方武装,实际上跟土匪部队差不多,主要靠抢掠为生.此外,还有许多纯粹以抢劫为生的小股土匪武装.因此,不论马帮运送的是鸦片还是粮食、百货,只要让这些大小匪帮知道了或者碰上了,都会被抢劫一空.所以凡是马帮运货,为求安全,都要花大价钱雇请武装保镖,称为"护商".而所雇的护商队,却又是这些以打劫为生的"人民军"、"民族解放军"或者真正的土匪.于是抢劫的土匪与保镖的土匪之间经常发生战争,谁胜谁负,就看谁强谁弱或机会与地形等等因素了.
不过当时的土匪部队装备大都很落后,没有几支枪,半数以上的人用的还是大刀长矛,靠的是勇武和不怕死取胜.
李国辉和谭忠的部队,尽管是败兵,却都是拥有先进武器的正规军.他们在小孟捧住了下来,正不知道如何"自寻出路"的时候,一支马帮见他们武器精良,主动找上门来,表示愿意雇请他们出马"护商".
这可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钱运周知道,通过护商,不但可以给部队"创收",还可以逐渐熟悉这大山中的道路,从两眼一抹黑的"瞎子"变成神出鬼没的"路路通".
为此,钱运周不但接受了马帮的邀请,而且派出了三百名精干官兵,由他亲自带队,与马帮也与毒品进行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在这前途茫茫的大山中为部队开辟出一条"生财之道"来.
这第一次护商,尽管是粉墨登场,对丛林中的地理与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可是仗着部队训练有素,一路上连续遭遇三次土匪武装的袭击,都把来袭者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有的还被他们彻底消灭了.货物顺利地运到了泰北清莱,一个月后,钱运周运回来大量部队急需的物资,包括粮食、弹药、药品、百货、布匹和盐巴等等.部队得救了,小孟捧欢腾了.
从此李国辉一发而不可收,干脆就以"护商"为业,加上得到了海南已经有解放军登陆的消息,断了"归路",只好一心一意经营这种"丛林镖行"的新事业.
这时候,他的部队兼并了一些土匪武装,加上从云南逃出来的散兵游勇和对共产党统治不满的老百姓,已经发展到三千多人,成了当地无可否认的最强大的势力了.
小孟捧的位置,虽然就在王塔克东南方不远,属于王塔克县管辖,不过当时王塔克还没有建立县政权,一切地方行政事务都归王塔克头人管理;而王塔克头人,则听命于住在孟萨的东掸邦的大土司刀栋西.王塔克头人见自己的地盘内侵入了这样强大的一支正规军,根本不把他这个头人看在眼里,赶紧到孟萨去向大土司禀报.大土司派人去问李国辉何时离境,李国辉的答复是等待命令反攻云南.也就是说,离境无期.大土司手下没有几个土司兵,只好把这一紧急情况向仰光报告.
当时缅甸独立刚刚两年,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对领土主权的观念十分明确,国防部立刻派了一支有一万两千人的大部队到缅北来,把指挥部设在孟萨,先下最后通牒,要求李国辉带领部队十天之内限期离境,不然就要全面围剿.还没等李国辉答复,缅甸政府军又派兵驻守孟板.孟板坐落在缅北与泰北边境线界河东西两岸上的一个大村寨,界河南面属于泰国一方又叫大其力.这里是两国交通的主要道口.这样一来,这支中国部队返回云南已经不可能,去泰国的通路也被截断,已经变成了瓮中之鳖,只等着全军覆没了.
但是古代兵书中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却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一万两千名缅甸政府军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配合之下向小孟捧发起进攻,李国辉把部队撤到山头上,组织交叉火力网对付在头顶上盘旋的四架飞机,一下子居然打下了两架,只有一个飞行员──他就是现在缅甸空军的总司令──跳伞逃命了.
缅甸政府军利用军事优势发起了地面总攻.李国辉带领部队巧妙地撤退,立即重新组织兵力,由谭忠带领一支部队潜往孟萨,去端政府军的指挥部.
到了约定的时间,中国残军在孟萨和小孟捧同时向缅甸政府军发起进攻.那一天夜里暴雨如注,驻在孟萨的政府军被自己的节节胜利所麻痹,更没想到敌人会冒着大雨急行军一百多公里来偷袭,结果指挥部被一举摧毁,指挥官逃跑,击毙一名团长,俘虏了一个团的官兵.李国辉在小孟捧同时发起总反攻,政府军失去了总指挥,群龙无首,两个团的兵力迅速土崩瓦解.李国辉部队穷追猛打,迅速接管了孟果、孟萨、孟板等寨子,基本上占领了萨尔温江以东地区,给自己奠定了立足的基础.虽然自己一方也伤亡惨重,却打了一场战史上极为少见的以少胜多的战例.更主要的是缅甸政府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无力再来征剿.双方经过讨价还价,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双方释放全部俘虏,缅甸政府允许汉人部队暂时留在金三角地区,只希望他们在适当时间迅速离境.
与此同时,中国境内大量地主、富农、旧军政人员以及对中国共产党不满意的、怀疑的老百姓,通过云南、广西的国境线逃离中国大陆,形成了一次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难民潮".据台湾的学者估计,人数高达几百万之多.即便打一个对折再打对折,也有几十万人.这些人走投无路,听说李国辉打了这样一个胜仗,纷纷来投.于是李国辉的部队,迅速扩大到了九千人.
李国辉把他的指挥部迁到孟萨,"金三角发展史"称为孟萨时代,也叫"小李将军时代",以别于后来由李弥任总指挥的李弥时代.
这期间李国辉又发动了一场"军民联姻"运动,动员没有家室的军官娶当地民女为妻.孟萨大土司也怕汉人军队翻脸不认人,会把政权连同夫人小姐一起"接管",所以积极配合,把他的一个小女儿嫁给了参谋长钱运周,叫小儿子认李国辉做干爹,还鼓励头人和百姓把女儿嫁给汉人.──李国辉当然知道政府军是大土司请来的,但是当地的头人和百姓都听大土司的命令,收服大土司,就等于把东掸邦所有的头人和百姓都网罗到自己麾下来了.
李国辉坐镇孟萨,土匪武装纷纷归附或纷纷外逃,护商也就是武装走私鸦片几乎成了李国辉一统天下的独家行业.可以这样说,金三角武装贩毒的行当,是李国辉和钱运周一手创办并发展起来的.后来的李弥时代、罗星汉时代和坤沙时代等等,都是"摘桃派",都是李国辉的事业继承人.
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详细叙述李国辉在五十年代初期在金三角的"发家史",就是因为这一段历史在外面很少有人知道.下面的叙述,就不妨简略一些了.
简单地说吧,李国辉的"光辉业绩",震惊了东南亚,震惊了全世界,特别震惊了台湾.蒋介石听到了金三角三千人战胜了一万两千有飞机大炮和坦克配合的政府军,惊讶地问当时正在台湾的李弥:是谁在那里指挥的战斗,可是李弥根本就说不出来.蒋介石对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十分欣赏并寄予很大的希望,授予李弥"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和"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两个头衔,要他立即到金三角地区去发展壮大这支队伍,成为反攻大陆的南方基地.
李弥是云南腾冲一个农民的儿子,在滇军中当勤务兵出身,抗日战争中任第八军少将副军长,在著名的松山战役中亲自带兵冲锋,以英勇善战而著称.1948年秋天的淮海战役中,已经是第八兵团司令的李弥,曾与邱清泉、孙元良联合作战,后来败退云南.1949年年底,李弥在台湾当面接受了蒋介石"死守云南"的重任之后,正在西昌出席胡宗南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得悉蒙自吃紧的消息,于1950年元旦从西昌飞回蒙自,打算亲自指挥作战.但是当他飞临蒙自上空的时候,见县城正在激战,而机场则已经落入共军手中,无法降落,只好无可奈何地下令飞往台湾,从此成了没兵的光杆儿司令,什么权力也没有了.
1950年秋天,李弥到达泰北.他是坐船先到香港,在香港停留了一些日子,与一批旧部和反共志士广泛接触之后,这才飞到曼谷,在清莱打扮成马帮,到达泰缅边境的孟板,在一家小布店里会见了李国辉和谭忠.他不敢立刻就到孟萨去.他这个"新任总指挥",依旧是一个兵也没有的光杆儿司令.他怕现任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不肯交出军权.如果李国辉和谭忠不肯交出兵权,那他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幸亏李国辉和谭忠都是黄埔出身的正统军人,得到了蒋介石的命令,就坚决服从,表示一定效忠校长和老长官,把军权完全交出.
1951年春节,李弥带领一批扛着少将、中将肩章的随员到达孟萨,受到了大土司和军民的盛大欢迎.正在举行阅兵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李弥的夫人龙慧娱和第八军副军长柳元麟突然从大陆找到这里来了.
这事儿颇具戏剧性,但的确是真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1949年12月,龙云和卢汉在昆明发动起义,借开会的名义,把李弥和柳元麟请来,想迫使他们就范.昆明是云南王龙云和卢汉的天下,李弥孤身深入,如果有不同意的表示,很可能就出不来了.因此他假装愿意与龙云、卢汉一同起义,留下副军长柳元麟和自己的老婆作人质,这才有可能离开昆明到台湾向蒋介石面禀此事.云南全境解放以后,柳元麟被当作起义将领对待,基本上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所以才有可能被他带领李弥太太和部分随员逃出昆明,在滇西南的畹町越过国境线,进入缅北地区.
当时柳元麟不可能知道有朝一日李弥要到金三角来.他的进入缅北,完全是无可奈何的误打误撞.是后来听说李国辉在金三角有了辉煌的战绩和业绩,这才千里迢迢从缅北找到缅东北来,想与李国辉汇合.没有想到恰恰就在李弥阅兵的时候,在孟萨会面了.这件事情,当然立刻就被解释为"是天意",是李弥一定能够反攻云南成功的先兆.
李弥正式宣布云南省政府、云南绥靖公署和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部成立.各级长官都由他带来的随员出任.原来的总指挥李国辉名义上升为九十三师师长,钱运周升为师参谋长,实际上这个新编九十三师,还不足一千人.
从此,金三角的"李国辉时代"宣告结束,进入了"李弥时代".
一年之后,不被重用的谭忠提前退伍,到台湾开了一家小面馆.后来李国辉也退伍,到台湾办了一家养鸡场.
1951年3月,也就是李弥接管金三角兵权之后的两个月,他一者为了向蒋介石显示自己的忠心和力量,二者也为了收买军心,三者更为了向美军讨价还价,确实发动过一次"反攻云南"的军事行动.因为"打回云南去"不仅仅是蒋介石的希望,也是大多数云南籍官兵的希望;而李弥想要得到美军的装备和物资支援,更必须先进入云南:因为美国顾问只答应把美援空投在中国境内.
李弥兵分两路,一路是疑兵,渡过大垒河在中缅边境以南集结,摆出一副要攻打景洪的样子来;一路是主力,以李国辉为前锋,李弥为中军,悄悄儿往缅西北方向走,渡过南卡江,沿着南卡江溯流北上.
李弥心里其实很清楚,就他这几千人马,要想反攻云南,无异于以卵击石,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出此下策的.此次出兵,除了上述那三个原因之外,他的真正用意,是想借此机会扩大自己在缅北的势力.所以他并不急于赶路,而是一路上与土司头人山官频繁接触,请客吃饭,进行反共宣传,还慷慨大方地给钱给枪,以总指挥的名义封了许多将级纵队司令或支队司令,最小的也是上校独立大队长,然后据此以"反共救国军实力扩大了几倍"向蒋介石请功,并要求发给粮饷装备.
4月初,前锋已经到达沧源以南,李弥的中军也到了岩城.岩城中国古称永恩,与云南的西盟县紧邻.岩城和西盟都是佤族地区.岩城的山官屈鸿斋号称"岩城王",不过却是个云南的汉人.他因为杀了人,逃到岩城,做了山官的女婿,后来就继承了世袭的领地,当上了山官.李弥给了他一个少将纵队司令的名义,要他竖起反共救国的旗号,联络中国境内的佤族山官作内应.
就在这个时候,佯攻景洪的部队遭到了解放军的反击,要求增援.李弥无法回师,就命令前锋立刻攻打沧源,让岩城王鼓动当地的佤族武装积极配合.当时沧源只有一条小街,人口不过几千,解放军驻守沧源边境的军队并不多,经过激战以后退到了县城,后来又奉命退到临沧,打算把李弥引进口袋里来加以歼灭.李弥作为一代名将,心里当然明白,并不上当.不过他却大做文章,举行了隆重的"光复沧源"入城式和阅兵式,表示他一定要打到昆明去的决心,通过台湾来的记者报道,台湾的军政两界欣喜若狂.
老谋深算的李弥接连得到耿马、双江以后,尽管"光复昆明"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按兵不动了.
在耿马县东北一个叫孟撒的地方,抗战期间为了保卫滇缅公路,曾经修建了一座小型军用机场,不过一次也没有用过,早已经荒芜了.十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间,飞来了一架无国籍标志的飞机,空投了许多武器弹药.此后的两个月中,飞机一连来过几次,除了武器和物资之外,还送来了两名美军顾问.
1951年7月,解放军两个师向李弥占领区包围.李弥物资得到了,声势也造够了,立刻把部队撤回了国境线以南.这场小规模战争,对李弥来说,就算是"空前"的大胜利了.
李弥得到了美援,扩充了地盘和实力,回到孟萨以后,先整编军队,任命柳元麟为副总指挥,设立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北方作战指挥部、四大军区、三个主力师、十八个挺进纵队和四个边区独立支队;接着召集大小土司到孟萨开会,宣布三项决定:第一,凡是反共救国军辖区之内的居民,除土司、头人、山官之外,都要交税交公粮;第二,实行鸦片统购政策,任何私人不得私自买卖鸦片;第三,商人进入辖区经商,必须持有军管区的通行证.
这一来,等于剥夺了土司们的权力,但是一者迫于李弥的势力,二者有钱运周的老丈人刀土司的带头表示拥护,何况所谓的税收和公粮,暂时还只能通过他们征收,因此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地勉强答应了.
从此,金三角地区的鸦片生产和贩运,就成了李弥的专利,财源滚滚而来.李国辉靠"护商"养军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这时候李弥实际拥有兵力两万人左右,加上收买的各路地方武装,对台湾谎称十万,要求按十万人马配备枪支弹药.为了便于台湾空投,他在孟帕亚东南一个叫做孟杯的湄公河西岸峡谷中修建了一座简易机场.蒋介石成立了一支七百多人的"支援大队",派少将段希文出任大队长,通过空运来到金三角地区.后来与坤沙紧密合作的张苏泉,就是第一批从台湾空运而来的.
李弥在孟萨开办了一所"反共抗俄军政大学",轮训下级军官并在东南亚各地招收学员.后来在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坤沙,就是第一期学员.坤沙1934年出生于缅北,祖籍云南大理,他的父亲张秉尧入赘于掸邦当阳莫奈山寨的土司府,继承了土司的职位,所以他是个有一半汉族血统的掸邦人,并从小在祖父的课读之下接受汉文化.后来他父亲被佧瓦山官所杀,他逃了出来,在外面流浪了很久,这一次是以华侨子弟张奇夫的名义入校的.一次李弥到军校检阅,见坤沙拆卸军械动作娴熟,当场提拔他为少尉军官.──只是李弥绝没有想到这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他年竟会取代自己成为金三角的主人.
李弥从沧源退过国境线,中国军队不能越界追击,就向缅甸政府提抗议.缅甸政府迫于国际舆论,也怕允许中国军队越境征剿,会像清兵追明皇似的赖在缅甸不走,不得不出兵攻打李弥.于是一次叫做"旱季风暴"的金三角历史上最大的战争,爆发了.
缅甸政府军力量不足,除了政府军和北部山区的克钦兵之外,不得不花钱请英属印度国际军团来参战.这支雇佣军的指挥官是英国人,而战士都是尼泊尔的部落民族廓尔喀人.
关于这次血战的惨酷,我就不仔细描述了.总之是战争的最后,尽管雇佣军和克钦兵一向都以英勇善战著称,但是在国民党正规军面前,先后都全军覆没,英国指挥官自杀,缅甸政府军更不堪一击.尽管李弥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但他总算是胜利了,而且在缅北稳稳地站住脚跟了.
战事之后,1952年李弥在曼谷接受西方记者采访,说了一句大话,没想到竟为此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并结束了他在金三角的统治.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有个记者问他:"李弥先生,您是云南省主席,您这个云南王,什么时候能回到昆明啊?"
李弥忘乎所以,大笑着说:"我要做云南王不大容易,要做缅甸王,却易如反掌,就看我想做不想做了!"
他这话,其实不过是得意忘形的一句大话而已,但若以他当时打败缅甸的所处局面和实力来说,倒不是吹牛.为此仰光报纸舆论大哗,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总理吴努和国防部长吴奈温下台.联合国也为此开会讨论并做出了"一切外国军队必须撤出金三角"的决议,加上蒋介石也得到了确切情报,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正在秘密策动李弥脱离台湾独立,以便出兵配合西藏上层分子的独立运动.据此蒋介石下令要李弥把全部人员撤回台湾.
李弥如果真想独立,他是完全可以不走的.但他并没有野心,所以他忠诚地执行了蒋介石的命令.从1953年12月开始,直到1954年3月,台湾官方公布的数字,共从金三角撤出四个军、七个纵队,共计步、炮、工兵及装甲兵一万多人和家属两千多人;其实只撤走了五千四百多人.台湾宣布:金三角地区从此没有国民党部队一兵一卒了.
李弥一到台湾,就让蒋介石给软禁起来,后于1973年病故.大批跟着李弥撤台的官兵,也都遭到遣散.李国辉就是这次回到台湾后被遣散,才在台北县荒滩上办起养鸡场来的.
金三角地区真的没有蒋介石的一兵一卒了吗?当然不是的.李弥时代号称兵力十万,除去土司兵和地方武装,实有兵力三万多人.撤走的五千多人,其实都是李弥的嫡系部队,其余杂牌军近两万人则"自谋出路"也就是分头走散了.以段希文为首的近六千云南籍官兵,则既不撤退,也不走散,他们转移到老缅边界湄公河西岸的江口镇,打出了"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的旗号,柳元麟化名王胡常出任总指挥,重建四个军,实权则掌握在段希文的手中,继续经营贩毒事业,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小金三角"地区.从此金三角结束了李弥时代,开始了"江口时代".在段希文之后,又崛起了罗星汉和坤沙,把贩毒事业一代代传了下去.
李弥大部队一撤走,缅甸国防部就向金三角地区大举进兵,对山区进行拉网式扫荡.政府军采取的不是安抚政策而是高压政策,许多土司头人被杀,妻女和小妾遭到士兵们轮奸.他们宣布彻底禁烟令,断了头人和百姓的财路,因此不但得不到土司头人和百姓的拥护,反而把民心送到毒贩子一边儿去了.
汉人部队有了喘息的机会,不久就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协助各地土司赶跑缅甸政府军,重新建立土司统治.到了五十年代末,汉人军队扩大到一万五千人,重新控制了金三角一半儿地区.缅甸政府军几次发动攻击,因为不得民心,都没有成功.到了1960年,萨尔温江两岸除缅军司令部驻地景栋之外,基本上都是汉人部队的势力范围.这期间缅军和汉人部队发生过许多次战争,1961年春,汉人部队撤退到老挝境内,引起老挝局势的动荡和国际舆论的反对,蒋介石只得下令该部全数撤回台湾.柳元麟及其属下第一、二、四军通过老挝、泰国的机场空运到台湾,第三、五军多数是云南人,不愿去台湾,自动返回金三角.蒋介石又秘密下令,把这支军队改名为"东南亚反共游击总部",任命段希文为总指挥.于是金三角地区又进入了"段希文时代".
缅北金三角地区鸦片的产量,李国辉来到之前的1949年,是37吨.这个数字不算太大.因为同年越南、老挝和泰国所产的鸦片,就超过了100吨.四国的鸦片产量基本上持平.到1959年,金三角已经经历了李国辉时代、李弥时代和柳元麟时代,年产量也不过翻了一番,达到了60吨.到了坤沙时代,鸦片种植突飞猛涨,1970年达到了一千吨,八十年代攀升到了两千吨,打破了世界记录!
六十年代在金三角地区的另一支贩毒武装是果敢的罗星汉.果敢地处萨尔温江的最上游,也是金三角的最北端,东面与云南的临沧县接壤.那里是汉族人的聚居区,据说居民的祖先还是明朝末年从中国逃亡出来的,至今已经传了十几代,却没有被当地人同化,是缅北仅有的几个纯汉人寨子之一.罗星汉出生于1934年,与坤沙同岁,不过比坤沙出道得早.他于五十年代末组建果敢自卫队,开始参与鸦片走私.他与国民党部队没有组织关系但有合作关系.六十年代国民党部队撤退,他趁虚而入,队伍发展到两千多人,曾经控制过半个金三角地区.
坤沙的崛起,除了历史和环境的因素之外,还有民族因素.段希文的第三军人数本来就不多,经过几次战斗,剩下不到一千人,还包括一百多名妇女和儿童.看不见前途出路,军官们纷纷带领自己的弟兄们离开了部队,另立山头.当时在第三军当独立团团长的坤沙,也把队伍拉回当阳老家,成立土司武装"弄亮自卫队",以他昔日的上司张苏泉任参谋长兼总教官.他的父亲是掸邦土司,所以他得到掸族人的拥护,队伍迅速发展壮大,最后不但能够以"掸邦人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名义出现,还普遍受到土司头人和百姓的拥戴,被尊称为"神坤沙"、"王坤沙".最后坤沙终于成了世界头号毒品大王,主宰金三角百分之八十的毒品交易,这时候金三角的鸦片年产量已经超过了两千吨,因此意味着他也主宰世界百分之六十的毒品交易.
相比起来,罗星汉的"生意"是最难做的.他的根据地在金三角的最北边,而当时鸦片走私的终点站不是孟板就是清莱或清迈.也就是说,他必须通过佤山的佤邦联军、东掸邦的民族革命军和国民党部队的辖区,才能千里迢迢地把货物送到目的地.因此他与国民党部队的关系必然时好时坏.坤沙独立以后,就曾经与罗星汉打过一场规模颇大的"鸦片战争",目的就是为了夺取对方的鸦片.而初出茅庐的坤沙集团,也是因为战胜了罗星汉、夺取了十二吨鸦片,从而使自己的本钱和实力大大提高的.
缅甸政府军事力量薄弱,对于缅北山区无法控制,因此不得不承认并收买地方武装,把坤沙也网罗进去了.这情况有点儿和中国的军阀混战时期相似.缅甸政府当然不相信也不放心坤沙的投诚,总想寻找机会把他消灭掉.1969年,坤沙接到缅甸政府军东北军区的开会通知,地点在腊戌.这样的会议他已经参加过多次,所以并不疑心,只带了三个警卫就动身了.到了腊戌,通知开会地点改为东枝,他仍然不怀疑地上了军方派来的直升飞机.等到下了飞机,才知道到了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他被扣押了.不久就被押到仰光,以叛乱和贩毒的罪名先判死刑,后来坤沙集团通过各种关系的力量进行活动,又改判无期徒刑.
诱捕坤沙的同时,政府军也向莱莫山发起攻击,打算一鼓歼灭坤沙的部队.幸亏张苏泉沉着指挥,把部队撤退到大山里面,然后考虑如何营救坤沙出狱.
他的策略是绑架了两名苏联派往缅北工作的医生,为此苏联向缅甸政府施加压力,迫使缅甸政府不得不以释放坤沙来换取两名苏联医生的生命安全.不过只允许被释放后的坤沙在警察的监视下在仰光居住,没有人身自由.直到1976年2月,坤沙才在张苏泉的精心策划下躲开了便衣警察的监视,逃了出来,──前后一共被关押了六年之久.
从1969到1976年的这六年时间中,政府军在缅东北地区不但打击了坤沙集团,也趁缅共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内讧期间基本上消灭了缅共军队,力量迅速强大起来,鸦片走私从此进入了一个低谷.吴先生您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中缅边境出来,并越过泰缅边境到达曼谷的.
坤沙脱逃之后,接受张苏泉的建议,把他的中心"掸邦联合革命军总部"设在泰缅边境泰国一方一个名叫满星叠的山谷里.满星叠是泰语,"满"是石头,"星叠"是炸裂,意思是这里气候炎热,连石头都会炸裂.这里离毒品贩运中心孟板不过十几里路,离国民党残余部队的总部美斯乐也不过几十公里.这时候他的鸦片贸易额已经高达两千吨,但是他自己不吸毒,也不许部下和居民吸毒,满星叠更看不见罂粟和毒品的影子.他尊重知识,提倡汉文化,特地吸收一批中国知青当老师,在满星叠建立华文学校.他制造了一种理论:"鸦片是西方人几百年前强加给我们的,现在我们不过是"原礼奉还"而已.要禁毒,几百年以前你们西方人为什么不禁?"
七十年代末,坤沙曾以"掸邦共和国副总统兼国防部长"的身份在满星叠秘密会见美国禁毒委员会成员、国会议员伍尔夫,正式提出一份禁毒计划,建议美国政府从用于禁毒的十几亿美元经费中拿出百分之一即一千七百万美元来给掸邦国,坤沙就把他所控制的毒品全部交给美国政府处理.但是这样的建议被美国总统拒绝了.因此他的结论是:"毒品泛滥的局面,是美国政府一手造成的."
最早归顺政府的贩毒集团是国民党残余部队.1978年,台湾当局见这支"反攻云南"的部队除了贩毒之外无所作为,加上鞭长莫及,无法控制,不得不痛下决心,由蒋经国亲自秘密来到美斯乐,向官兵们宣布当局的最后决定:"断绝与台湾的关系,归顺泰国".
尽管台湾当局做出了痛苦的决定,但是泰国政府对于归顺者的真心,还不能不持怀疑态度,双方迟迟达不成协议.矛盾的焦点,在于"归顺不等于投降",归顺者要求保持部队的建制,拒绝交出武器.理由是:当地山民都有武器,交出武器的外来人等于绵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根本无法生存.而泰国政府对于一支不交枪的贩毒队伍,既不放心,也无法向议会和舆论交代.
前面说过,泰北与缅北的情况相似,政府的力量薄弱,山区的居民,以前都是由土司头人统治,后来有了贩毒武装、土匪武装、民族独立武装和共产党的武装,各自割据一块地盘,互不相让,局面混乱得很.那时候,泰北地区不但有共产党的武装,有土匪队伍,还有一支打着"游击队"旗号的苗族武装,在泰国最北面的帕当山上聚众造反,政府屡次征剿,因为不熟悉丛林游击战术,屡次失利.于是,经枢密院与国防部商量的结果,决定采用《水浒传》中招安宋江的故事,把这支富有丛林战经验的部队派出去剿灭造反作乱的草寇.
第一步,先由国王拉玛九世在曼谷皇宫接见归顺军将领段希文、雷雨田等人.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出生在美国,后移居瑞士,1949年十八岁回到泰国,后又赴瑞士洛桑大学读书,1950年5月加冕成为泰国国王,是个见多识广又兴趣广泛的中年人,谈话既风趣又自然,并不刻板枯燥.段希文等人表示了忠心归顺的决心以后,国王满意地说:"对于你们归顺的决心,朕表示欢迎.现在朕宣布:御赐你们为泰国国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国家,不要辜负了朕的苦心."
段希文等人谢恩退出.接着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接见他们的时候向他们摊牌:现在叛乱分子在泰北发动战争,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国王希望你们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虽然明知道表明这种忠诚要付出血的代价,而且泰北的这支苗族武装部队以前还是自己的"友军",曾经很默契地互相配合,但是既然已经归顺,国王有旨,能不服从么?
经过进一步谈判和协商,最后协议:汉人军队暂名"泰北人民武装自卫队",由政府补充武器弹药装备,以"援军"的名义先出兵配合政府军剿匪,胜利后由国王颁布特赦令,全体官兵及家属加入泰国国籍,自卫队建制及武器允许保留.
这支以云南人为主的国民党残军,出境的时候哪怕只有二十岁,经过三十年的时代变迁,也已经五十岁了.总指挥段希文那年六十八岁,已经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加上他患有心脏病,又染上了鸦片烟瘾,身体很坏,本没有力量再带兵出征的,但是作为这支部队的总指挥,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有生力量,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奋力出战.
经过反复挑选,勉强凑成了一支五百人的"援军"队伍,于1979年的旱季开到了前线.这些人大部分是胡子兵,只有一小部分是十几二十多岁的"第二代"或"第三代".
帕当山在作为泰老界河的湄公河西岸,山脚就是昌孔县城,有一个泰军中将带领精锐部队黑虎师在这里征剿多时,但是一进入丛林,只有挨打的份儿,始终无法前进."援军"一到,他们见这支部队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样的枪都有,特别是指挥官,简直是个老态龙钟的糟老头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段希文不顾别人耻笑,组织了一支二百多人的敢死队,派一名师长带队,发挥善于打丛林战的特长,与敌人迂回周旋.三天时间,阵地往前推进了五公里,终于令黑虎师不得不另眼相看.但是敢死队也伤亡了一百多人,师长阵亡,如果再这样拼下去,本钱就要赔光了.他们决定改变战术,派出另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从湄公河上游坐竹筏子到了帕当山靠河的另一面山脚,从笔直的悬崖峭壁上爬了上去,从背后向敌人的指挥部发起进攻.这一场中心开花虽然大获全胜,俘获了敌司令和政委,但是己方又伤亡了一百多人.
他们凯旋归来,只剩下了二百多人.美斯乐一片哭声.
祸不单行,当夜美斯乐发生大火,把他们经营多年的村寨夷为平地.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又失去了家园!
用如此惨重代价所换取的,是国王的特赦,允许他们自愿加入泰国国籍,对伤亡官兵进行抚恤,部队保留建制和武装,并改名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驻扎原地,听从调遣.
这以后的美斯乐人人人都忙于盖房,不再盖竹楼草房,而是家家户户都盖铁皮房顶的砖瓦房.他们结束了流浪生活,要在这里作为泰国国民永远地居住下去了.
一年之后,段希文病故,由雷雨田接任总指挥.
泰北的西面,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銮山山脉,是泰国和老挝的界山.山脉的西麓,是泰国的难府,有一条难河流经全境.深山里面,是苗族人的聚居区.
七十年代末期,有一支共产党的游击队来到难府的深山中开辟游击根据地.他们从最初的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扩展到两三千人,对外号称万人.他们经常袭击城市,破坏交通,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因此被政府视为心腹大患.
这支队伍的总司令叫吴沙沙金.他出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学生时代就信奉国际共产主义革命,曾到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并接受军事训练,还到古巴去学习革命经验,受到过卡斯特罗的接见.他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后来又到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的革命,在战争中积累了丰富的丛林战术.政府军多次征剿,悬赏数百万泰币要捉拿他,却总是奈何他不得.
1980年旱季,泰国政府决定从难府城修一条战略公路到北面的磨县,以便于调动军队和运送物资,也利于征剿.游击队不惜代价全力破坏.为此政府军和游击队打了近两年的修路拉锯战.政府军出动了最新式的战斗机和直升飞机,但也像大炮打蚊子似的,无济于事.对于有十年越战经验的吴司令来说,区区一个师的兵力,简直不当一回事儿.国防部出于无奈,只好请国王下一道圣旨,命令善于丛林战的"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再次出征.
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已经成了泰国百姓并领取国王薪俸的自卫队员们,能不服从命令么?但是人人都知道:不是特别难打的仗,国防部不会来照顾他们.这次出战,最好的结果,也无非像上次似的,以己方死亡过半的代价来换取敌方的覆灭.按照国王的要求,他们应该出"援兵"一千,但是经过帕当山一役,精锐尽失,无论怎么拼凑,也凑不足这一千人马了.最后拉出去的"八百壮士",仍是勉强拼凑而成的老少三辈儿的"混成师".雷雨田已经六十六岁,自感无力指挥作战了,所以这八百壮士的指挥官,由参谋长钱运周担任.
关于这一场丛林战高手大比拼的战争打得有多么惨酷,多么艰苦,我不想细说了.我只告诉你我们泰国共产党的大概情况.
泰国共产党分为两大派.一派主张议会斗争,以争取更多选民支持的形式进入政府,参与国家管理,然后以自己的政绩换取更多选民的支持,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的理想,被称为"议会派";另一派则以泰共总书记密提将军为核心,主张武装夺取政权,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彻底推翻现政权,建立一个用枪杆子统治的社会主义新泰国,被称为"强硬派".吴沙沙金是强硬派最忠实的拥护者和执行者,他要让武装革命的火焰在全国燃烧,并以这种实际行动来打败议会派.
钱运周再一次发挥了"爬悬崖"战术,偷袭成功,不但彻底消灭了红色武装,而且俘虏了精通游击战术的红色司令吴沙沙金.
不幸的是,久战不胜的黑虎师为了争夺这个司令俘虏,与自卫队火并,能够活着回到美斯乐的人,比上一次更少了.
从此一把无形的刀老是悬在自卫队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要政府军黑虎师无法用飞机大炮取胜的战争,就有可能下令自卫队出战.多年来自卫队与金三角地区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例如第一次出征的对手帕当山上的苗族游击队,就是从前的朋友、同伙或合作者,何况打这种仗必然是两败俱伤的.也许两败俱伤的结果更加让政府满意,但是自卫队员们惧怕了.如今坤沙集团还没有彻底消灭,如果政府下令他们去打坤沙,这仗怎么打?还有几个人能够打?又有几个人肯打?
惧怕和忧虑的结果,是钱运周带领了一部分还有作战能力的人悄悄儿离开美斯乐,要去投奔坤沙.可惜还没有与坤沙汇合,就被政府军在半路上全数消灭了,只有钱运周一个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曾有人猜测他被政府军俘虏并软禁起来了,但是一者缺乏事实依据,二者如果他真的被俘,政府也没有保密的必要.因此最大的可能,不是潜逃了,就是因伤或自杀在某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死去了.
钱运周是从五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末期三十年来始终在金三角经营贩毒事业的生命力最强的人物.可以说:国民党残余部队的贩毒事业,是从他开始,又由他结束的.金三角的三十年,其实是"钱运周时代".但是他始终是个策划者、运作者,从来没有担任过最高指挥官.三十年来,他在丛林中自由出没,最终还是在丛林中消失了.
自卫队从此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国家可以放心了.
满星叠的覆灭,则是在1982年的1月21日.那天是张苏泉的五十五岁生日,距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还有三天.国际禁毒组织和泰缅两国政府联合发动了一次最大规模的围剿,出动了飞机、坦克和装甲车,杀向了满星叠.坤沙和他的部队放弃了满星叠,钻山沟撤退了.政府军的围剿进行了三天三夜,把满星叠变成了无人区,其实死的大都是老百姓,包括学校的学生和老师.
这以后,泰北和缅东北的罂粟种植和鸦片走私规模逐渐缩小.其原因,以前毒品的出口主要在曼谷,金三角的毒品必须经过泰北运到曼谷,现在的毒品走私通道主要在中缅边境的滇西地区,据说云南边境的青年人有半数吸毒,成了毒品倾销的主要市场了,因此残余的坤沙集团和国民党残余部队中的残余分子,也逐渐集中到缅北的恩梅开江和萨尔温江的上游,泰北地区倒因此逐渐安定下来,政府也有可能着手从事政治改革和经济开发了.
关于缅共的情况,基本上和那位缅北人所讲的情况差不多.只是1975年缅甸政府军进攻缅共中央根据地的时候,缅共新主席德钦辛阵亡,党中央解体,虽然缅共东北军区恢复中央后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是推行的政策对居民不利,不得民心,终于在八十年代初烟消云散了.遗留的部队有流落为土匪的,也有秘密参与制毒贩毒的.例如原缅共第四特区司令林××和第108部队司令石××等人,都是中国来的知青,最后也都转变成坤沙以后缅北最大的毒枭.可以这样说:现在的缅北地区,基本上由坤沙集团的残余分子、反政府武装残余势力和政府新政权形成了三分天下的局面.
对王塔克地区和泰北地区来说,主要是一些土司头人和少数国民党残余部队的残余分子还在暗中贩毒,武装控制、武装走私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您是1973年初离开王塔克的.尽管那时候我还没到清莱地区来,可也知道那一段时间当地没发生什么战争.关于柳芭姑娘不给您回信的原因,估计第一还是邮路的故障,第二才是因为战争的原因突然失踪.好在您已经到了清莱地区,离南览河也不远了.到了我这里,别的忙我帮不上,派辆车护送您出境,还是做得到的.柳芭姑娘到底还在不在那儿,明天您就知道了.现在天色已经大亮,您陪我到潘县县衙走一趟,先把这里的两件人命案子交待清楚了再说吧.不然,咱们可就谁都脱不了干系啦!"
第五个故事:从潘县到清莱
昭维与吴永刚经过彻夜长谈以后,不但对吴永刚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而且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娜达莎为吴永刚而死,吴永刚匆匆地为她料理了丧事.
潘县县长与警长虽然接受了娜达莎被杀的案子,但是估计不会有任何结果.所有下文,还得昭维亲自过问.
扎嘎和托钵僧,原来都是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万字儿的高手,如今隐姓埋名,不求闻达.难怪两人在对付绑匪的时候出手不凡.
努丹说出他父亲早亡,母亲多病,靠姨妈供给上的中学,昭维表示王家可以资助他上大学,但是毕业以后,必须回到边疆来工作.
吴永刚被昭维请到清莱府府衙中作客,主要是要他提供有关多洛的情况.
吴永刚回头看看窗外,果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两人走出房间来,昭维吩咐马哈保护现场,别让不相干的人动,又叫扎嘎把马车准备好,等他回来再出发.两人就出了大门,往县衙走去.
县衙,当地人称为县珊.潘县地方偏僻,又长期受毒枭控制,一直得不到发展,街面格局,几乎还停留在四十年代的水平上.所谓县衙,也不过一个大院子,里面有铁皮房顶的木质高脚楼数椽而已,县署、警署的办公楼和宿舍楼就都在这里了.天色尚早,县太爷还高卧未起.听见通报说是本府府丞来了,急忙披着初帕拉差滩,光着脚就迎了出来.──泰国人习惯光脚,早先大臣们见国王,尚且可以光着脚丫子,县长光着脚丫子见府丞,并不算失礼的.
昭维把旅店里两件命案的发生经过大体上跟县长说了一下.县长急忙带着两人到警署,让警长立案.所谓警署,当然也是一幢高脚楼,怪的是楼上三面没墙,样子有点儿像中国农村的戏台,两边各有木梯可以上下."戏台"的正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笼子,这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了.笼子旁边,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供有佛像.值班的警察,就在木笼子旁边席地而卧.见县长一早光临,急忙爬了起来,肃立回话.县长让他去把警长请来.不一会儿,警长来到,虽然穿着警服,佩有肩章,却是短裤,而且也是光脚,看上去颇有些滑稽.警长还不认识府丞,听说是旅店里面发生了命案,来的是见证人,就有点儿不大高兴,大大咧咧地说:"怎么就两个证人?按规矩,不论什么案子,一定要有三个证人,才能报案的."再一听,来的竟是本府府丞,又满脸堆笑,谄媚地说:"有府丞大人作证,一个人就够了,就够了."急忙找座儿,请昭维坐下,自己亲自作笔录,立案卷.
昭维请吴永刚叙述事件经过.吴永刚颇看不起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山区土警察,知道靠这些人什么案子也破不了,所谓报案,不过是要他们处理两具尸体而已.就不多啰嗦,只说自己是香港来的旅客,半夜里遭到绑匪光顾,被隔壁房间的同行旅客娜达撞见,绑匪将娜达一刀刺死.娜达的呼救声惊动了众旅客,纷纷出来拦截,绑匪终于被昭维、马哈等人擒获.绑匪未说出任何口供,就畏罪自杀了.等等.
立了案卷,吴永刚和昭维都画了花押.昭维又吩咐警长:第一,从速派人到旅店验尸,填明尸格存卷,尸体立刻火化.第二,设法查明旅店主人的去向,必要的时候,可以传讯或扣留.警长连连点头哈腰,带领警察出发去了.
手续办完,县长坚请两人到他私第小坐奉茶.昭维以马车上还有多人等待为由,婉转地辞谢了.
两人步出县衙大院儿,昭维很感慨地说:
"潘县是个四等小县,十几年前,还是土司管理民政,只有土兵,根本就没有警察.这些县长、警长、办事人员,都是政体改革以后由土司推荐的.他们头脑里还是三十年前土司办案的老规矩:不论什么案子,都要有三个以上证人,才能立案.实际上就是不打算给老百姓办事.您想啊:半夜里发生的偷盗、强奸、凶杀等等案件,上哪儿找三个以上的证人去?所以当年土司办案,所谓的证人,大部分都是用钱买来的伪证,根本就不起作用的.改革以后,我来清莱,任务之一就是建立正常的司法程序.可是四等小县,连个法院都没有,大小案件,只能靠这样的警长去办.这情况,跟您说的大陆基层政权交给既无文化又无品德的农民去管,好像也差不多吧?"
两人回到旅店,警长已经检验过尸体,填了尸格,无非一个被杀,一个自杀,官样文章.几个伙计,因老板在逃,也不知道该当怎么办,连早饭都没做.昭维吩咐详细登录伙计们的家庭地址,以备随时传讯,任由他们散去.所有财产,暂时封存,等待处理.所有旅客,各听自便.扎嘎车上的旅客,赶紧找地方买饭吃了,八点钟正,准时出发.
吴永刚去看看娜达莎,只见她依旧浑身血污.血流尽了,本来就很白的脸上,显得更加苍白.但是神色却很安详,似乎她这样死去,正是她所追求的最佳归宿.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长得太美而一生坎坷,遭到了多人的玩弄与蹂躏,她也以残酷的手段报复了许多贪图她美色的男人.如今客死他乡,竟连一个料理丧事的亲人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为吴永刚而死的,因此吴永刚就成了她的"亲人",替她料理丧事,也是责无旁贷的.
他到她房间里找出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服,有几张100铢和500铢的钞票及一些零钱.他让旅店伙计拿这钱去雇来几个老太婆,请她们用清水把她的身体打抹干净,换上干净的帕欣.这期间,吴永刚又上街去用高价买来大小两串兰花,大的一串挂在她的脖子上,小的一串饰在她额头发际.这才取出照相机来,拍了几张照片,留作永久的纪念.
警长根据昭维吩咐,即将把两具尸体运走火葬.娜达莎这一去,正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香消玉殒,紫玉成烟"了.
八点正,马车上的旅客全都坐好了,吴永刚还在娜达莎的灵前徘徊.扎嘎喊了他两声,他这才双掌合十,弯腰低头,深深一礼,最后默祝:
"娜达莎,你安息吧!不要过份谴责欺负过你的人!人类社会的发展,必然有一个人吃人的历程.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殉葬品.我们活着的人,将为人吃人的社会早日消亡、人爱人的社会早日到来而作努力."
等到吴永刚迈上马车,扎嘎一甩鞭子,三匹马同时奋蹄跑了起来.
车子一跑,爱说话的小努丹憋不住了,第一个打破沉闷的空气,问:
"吴先生,您是一个中国人,怎么也对这个泰国女人的死这样悲痛呢?"
"娜达莎本来是不应该死的."吴永刚的心情还很沉重,悲戚地说."她的确是为我而死.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歹徒进了我的房,只有她听见.如果她不开门出来,我就只能让歹徒绑走.这会儿我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她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敢于面对屠刀,大义凛然,她为我而死,难道还不值得我悲痛么?"
"吴先生,像您这样的富商,出门来怎么也不带个保镖呀?我听说,凡是有钱人出门,都要带好几个保镖呢!"
"我算什么富商啊!"吴永刚苦笑一声."我好比是一条手巴掌大的鱼,在江河湖海里,根本就看不见;一进了小河沟,可就成了大鱼了.在香港,我不过开一家小旅店,比我有钱的人多如牛毛.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也请保镖,那香港的保镖恐怕比老板还要多了."
昭维笑着插进话来说:
"既然吴先生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成了大鱼了,哪怕临时的,也应该找个保镖才好."
"不但要请保镖,最好像您那样,同时隐蔽身份.您是我们清莱府的府丞大人,懵我们说是教地理的中学教师;带着个保镖,俩人在路上连话都不说,就好像不认识的人;到了旅馆里,也不住头等的好房间.这样行事,谁会注意您呢!不像吴先生,公开宣称自己来自香港,住旅馆抢占好房间,就连吃饭,也比别人的要高级些.这不等于告诉绑匪说:'我有钱,你们要抢,就来抢我吧!'"
小努丹的一席话,说得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扎嘎坐在车辕上,听身后说得热闹,也回头搭话说:
"吴先生,不是我多心,昨天夜里绑你票的那个人,好像是从南邦一路盯着您的.我扎嘎在这条路上赶车年头不算多,也有二三十年了.不是我吹牛,还从来没出过任何事情.不但没遇见过土匪,没翻过车,连包袱也没丢失过一个.黑道上的朋友,无论是哪一帮哪一派的,就连坤沙大爷的人也包括在内,只要上了我的车,都要跟我打个招呼,说声'互相关照'.还没人那么不开眼,会来光顾我的旅客的.所以我扎嘎的名号,等于就是'安全'二字.前天那小子一到,我看他那双像刀子一样的眼睛,老在吴先生的身前身后转,就看出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也曾经暗示过他,我扎嘎的眼睛不揉沙子,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变戏法.他倒好,跟我说什么'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要我只管车上,别管车下.我请他亮一亮万字儿,他还跟我犯傻,说他没字儿.我见他赏脸不要脸,也不再理他,只是多长一只眼睛盯着他,且看他要干什么.这不是,真的做出来,还是他自己倒楣,白丢了一条性命."
老和尚上车以后,一直俯首低眉,手捻数珠,呐呐诵经.听扎嘎说得起劲儿,微微一笑,搭话说:
"江湖上的规矩:请别人亮万字儿,首先得亮自己的字号.你如果说一声'清莱一只虎在此',想来他也一定听说过三十年前'一虎斗群狼'的故事,像他那样的'白眼狼',还不得闻名丧胆哪?"
扎嘎本来已经转身向前赶他的车了,听老和尚这样一说,又转过身来,张开大嘴,嘻嘻一笑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江湖上能人辈出,英雄讲究年少,加上如今用的都是火器,像我这样只会甩几下鞭子的老东西,早就不值钱了.那小子,也实在太不开眼:如果他知道'泰北笑面虎'就在车上,只怕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车上迈腿呢!只是当年的笑面虎,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开杀戒了,所以他不怕呢!"
昭维听他们斗嘴,就接了下茬儿:
"我听那小子马来口音很重,看样子是南路上跑的,对北路英雄,不大熟悉.再说,看他的年纪,两位大师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看他到如今还是破鞋一双,怎么提得起来呀?"
三个人会心地哈哈大笑,吴永刚也略懂他们话中的含义,微微点头.小努丹阅历太浅,当然不懂得个中三昧,瞪着大眼睛看看他们几个,忽然饶有兴味地说:
"府丞大人,我家就住在昌盛,那儿是泰国最最北边的一个小县,比潘县还要小,又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的地方.以前是'三不管'地区,什么都是头人说了算.政体改革以后,如今也有了县长,归清莱府管辖了.您是我所见过的政府官员中最大的官儿了.原来我总以为当官儿的架子都大得很,见了我们老百姓,眼睛不是向着天,就是看着地,不会用正眼儿看我们的.自从与您同车共路,两天多了,要不是昨天晚上出了绑匪,谁知道您就是清莱府的第二号大官儿呀!还只当您真是教地理的中学老师呢!不过我也想过的,即便您是中学老师,也不是边疆山区的老师.清莱府有一所府办中学,教地理的老师讲二战期间日寇偷袭珍珠港,只知道珍珠港在夏威夷,不知道在瓦胡岛,连火奴鲁鲁就是檀香山都不知道,跟您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因为清莱中学的老师水平实在太低了,简直误人子弟,我在那儿只读了一年书,我姨就把我转到南邦二中去读书了.南邦的老师,比清莱的当然强得多,不过听说还是不如清迈的.当然,要是跟曼谷和南方的学校比,又差着老大一截子.府丞大人,什么时候,您能够聘请几个好一些的老师到清莱中学去,让山区的孩子们也好正经学点儿东西呀!"
"嗬,小小年纪,就知道为民请命了,不错嘛!"昭维笑着夸奖说."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们何尝不知道?可是泰北地区,足足落后于泰南半个世纪,各方面条件都太差,有水平的老师,谁肯到这儿来呀!你想想,清莱府就在江边,水力资源丰富,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发电厂.别说看电视了,连听广播也只能用半导体.汽车名义上是有的,可经常不通.老百姓还没有体会到学文化有多大的用处,许多人到今天还在抽鸦片.政体改革以后,要办的事情太多了.下面的县,连办事人员都还没配齐呢,怎么顾得上学校的老师?这事儿急也急不来,只有等你这样有头脑的人大学毕业了,肯回到山区来为桑梓服务,边境的教育,才能有所改观.小伙子,你说说,你大学毕业以后,肯回到山区去吗?"
"这个──"努丹没想到府丞大人会反过来将自己一军,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想了一想,这才说:"我爸爸死得早,我妈妈又有病,我是靠我姨供我上学的.我当然想上大学,只要大学能够毕业,也愿意回到边疆来工作,干什么都行.可我家里穷,上完了中学,能不能上大学,就很难说了."
他说到这里,他姨用肘弯捅捅他,示意他不要说得太多,他就不说了.昭维却很高兴地告诉他:
"只要你有回边疆工作的决心,上大学的钱王家可以补助.我告诉你:这次我到枢密院开会,政府做出了一项决定:为了重点发展边区人民的文化,特地划出一笔经费来,专门补助品学兼优的学生上大学.不过有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大学毕业以后,必须回边区工作,不然,要加利息追回全部费用,这利率可不是银行挂牌的借贷利息.既然你想读大学,也愿意回边区工作,只要你考试成绩及格,你就算是我批准的第一个助学金获得者了.等你中学毕业,就可以拿着成绩单到府珊来找我.怎么样?不懊悔么?"
努丹高兴得要跳起来,他姨却又用肘弯捅捅他.他立刻又平静下来,很有礼貌地说:
"谢谢府丞大人.这事儿,等我回家问过母亲以后,再作决定.我母亲病得很重,我是从学校里请假回家看望母亲的.只要我母亲同意,只要我的考试成绩及格,我中学毕业以后,一定到府珊去找您.您自己不就是大学毕业到边疆来工作的吗?您还不是泰北边疆人呢!像您这样的,都肯为边疆建设放弃优裕的物质生活,我们边区人,难道反到做不到么?"
从潘县到清莱府,大约有五十多公里.由于马车的终点站是清莱以北六十里的夜庄,而道路又比较平坦,天气也不错,所以扎嘎把马车赶得风驰电掣,像汽车一般.不到中午一点,就到达清莱府城了.
到这里下车的人比较多.扎嘎先把马车赶到府衙门口,让昭维和吴永刚等人下车,然后再把车赶到饭店门口.努丹在车上向昭维和吴永刚说"再见",昭维还特意向他招招手说:
"回家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希望她早日恢复健康,能够同意你的设想,成为我们清莱地区第一个公费大学生!"
吴永刚本来可以搭扎嘎的马车到夜庄的,甚至明天还可以单雇他的马车直达泰缅关口.但是昭维与他有约:第一,关于娜达莎被杀以及杀手受多洛指使跟踪吴永刚的问题,必须进一步搞清楚.根据潘县旅店老板匆匆逃亡的迹象分析,他与多洛必然也有联系.这个走私毒品集团的偶然暴露,清莱警方正好趁机清查.第二,昭维答应过,第二天可以派车送他到边防站.有地方政府的官员送行,出关就方便多了.
昭维很客气地招待吴永刚在府衙的客房里住了下来.这本来是专为上级官员视察工作或各县县长来府述职而准备的,有点儿像招待所.尽管这里没有豪华的设备,也没有漂亮的女招待,起码房间干净,对吴永刚这个"外宾"来说,连住带吃,还都不用付费用.
吃中饭的时候,昭维和吴永刚边吃边聊.事情已经大体上谈清楚,只要吴永刚再写一份书面材料就可以.昭维说:反正材料并不太长,晚上还有工夫写,建议不妨利用下午的时间去看看世界闻名的清莱斗鸡.吴永刚尽管急于要去找柳芭,但至少今天是到不了缅北了,也只好"既来之,则看之",何况自己早就听说过泰国的斗鸡与哪国的都不一样,正想见识见识,就点头答应,合掌致谢.
第六个故事:泰国式斗鸡
吴永刚忙里偷闲,接受昭维的邀请,去看了一场世界闻名的泰国斗鸡.发现斗鸡的场面,与"文化大革命"的性质,何其相似!
饭后,昭维换上了当地泰民装束,和吴永刚一起步出府衙.因为斗鸡也是一种赌博,他如果以官员的形象在那种场合出现,未免太招摇了.
斗鸡场设在城郊不远处.清莱号称是一个府,其实城市并不大,街道也不长.没走多少时间,远远就看到一个四周用黄布围起来的场子,外面有许多人走来走去.昭维用手一指:
"看见没有?那就是斗鸡场了."
稍许走近一些,就听见里面锣鼓喧天.门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人收票,一人大声吆喝着,招徕赌客、游客、观光客.昭维尽地主之谊,买了票子,两人同时入场.
圆形的场子里面,正中间是一块圆形的黄土地,大约有20平方米大小.这就是赛场了.赛场的四周,有高可及腰的木栏杆围绕着.栏杆有一个开口,那是斗鸡入口处,有人在这里敲锣打鼓,其实那是为吸引观众的,与斗鸡比赛无关.入口处的旁边,紧靠栏杆放着一个钱柜,柜台上放一台台秤,柜台后面坐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看样子,是赛场的老板兼主持人.木栏杆的后面,是一排排用长木板搭起来的台阶形观众席,搭得很粗糙,也没上油漆,一排比一排高,拢共大约有二十多排,最高的一排,离地面大约有三米多高,离赛场大约有七八米远了.场上已经快要坐满人,靠近栏杆的座位,当然没有空的.他们两人,只好找两个离赛场最近的空位子坐了下来.
两人坐了一会儿,观众席渐次坐满了.这时候,有一群人涌进赛场里来.他们神情激动,状如疯魔,眼睛滴溜溜乱转,有的手里拿着纸笔,有的居然拿着电子记事簿.这些人不是看客,也不寻找座位,而是一面与观众席上参赌的看客打招呼,一面直着脖子叫喊:
"柴拉玛30对50!"
"鲁比尼60对40!"
观众席上,有的人无动于衷,那大概是不打算参赌的"纯看客",有的人却像被那群疯子感染了似的,或半探身子,或干脆站了起来,与赛场上的疯魔们呼应:
"我对柴拉玛!"
"我对鲁比尼!"
接着有的人就掏出钞票来,当场交给赛场中的人.有的并不掏钱,只是打着手势,示意他押多少钱.赛场里的人也回打手势表示成交.──这些人大概是老关系,只凭一句话,不用"现钱交易"的.昭维怕吴永刚看不明白,解释说:
"这里斗鸡,和外国的斗鸡场面不一样.外国的斗鸡,也是赌博,但那是赌客与斗鸡场老板赌,押哪一方,押多少,入场之前就应该买好彩票,进场以后就只看分晓了.我们这里斗鸡,场面比外国的大,斗得也比外国的凶,不斗个你死我活不算完.场上的人,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两个斗鸡者为一方面,每人各押多少钱,斗鸡后分输赢,两份赌注归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招赌的和下注的为一方面,招赌者等于是赌场的庄家,他直接跟下注者根据斗鸡的输赢算账.别的赌博,庄家只有一个人,这里的斗鸡场,庄家可以有许多人.这些招赌者的人数多少不一定,他们与赛场老板是合作关系,招赌的不论是输是赢,都要向赛场老板交一定的'头钱'.剩下的人,就是单纯为看热闹而来的观众了.柴玛拉30对50,意思就是谁押柴玛拉的鸡,赢了,押30铢可以得到50铢;鲁比尼60对40,就是谁押鲁比尼的鸡,赢了,押60铢只能得到40铢."
他这样一解释,吴永刚反而倒不懂了,奇怪地问:
"怎么倒有人押的钱多而赔的钱反倒少了呢?"
"赔注多少,这要看斗鸡者的实力."昭维进一步解释说."有的斗鸡者养的鸡特别厉害,几乎是连战连胜的.下注的人押他的注,几乎有必胜的把握,因此招赌者只能适当地少赔一些,以此来减少自己的损失.不过即便是最厉害的斗鸡者,他所养的鸡,也不是每只都一样厉害.正所谓'强者还有强中手',鸡也一样,兴许某一个很不出名的斗鸡者养了一只很强的鸡,第一次比赛,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实力.对招赌者和赌徒们来说,这就只能撞大运了."
正说着,柜台后面的赛场老板站了起来,手提铜锣,"当当"地敲了两下.入口处的锣鼓不敲了,场上相对地静了一些.招赌者逐渐退到入口处,押注者也逐渐坐了下来.赛场老板再敲一次铜锣,提高嗓音喊:
"柴拉玛先生和鲁比尼先生的公鸡现在入场.两位鸡主先生各押五百铢."说完,又是一声铜锣.两位鸡主先生胳膊下各夹着一只公鸡上场.一只是金鸡,全身的羽毛红黄相间,另一只是乌鸡,羽毛黑中带绿.斗鸡之前,先要确定鸡的重量,这也和举重、拳击、相扑之类的游动员一样,是按重量分等级的,只有同等级的才能相斗,所以入场之后,鸡主先要把鸡放在台秤上称一下.这时候,大家才能看见这两只鸡的丰采:翅膀是修剪过的,不让它高飞,鸡冠和肉垂已经被割去,免得被对方"抓住弱点",公鸡所特有的美丽的长尾巴毛,也被拔去了,因为这不但是争斗之中的障碍,也是"授人以柄"的要害之处.昭维继续解释说:
"按照规定,两只相斗的鸡,重量应该相差无几,至少应该属于一个档次的.每斗一场,时间为三十分钟.如果在三十分钟之内不分胜负,就算'和场',参加赌博的人不输也不赢.训练一只斗鸡,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从小鸡出壳到能够分别雌雄,大概需要一个半月.这时候把小公鸡挑出来,先集中饲养,观察一段时间,大约六个月后,再把其中最强壮、最厉害的挑选出来分别饲养.这时候养鸡的人就要训练它打斗技巧,还要动外科手术,把鸡冠和肉垂割掉.吃的是精饲料,而且有所限制,每天的食量不得超过100克,既不让它长得太肥,又要有坚强持久的体力.只有在决斗之前,才让它多吃一些.一只鸡每斗一次,如果不是伤得太重,一般休养一个多月以后,就可以再次下场.如果某一只鸡接连胜了几场,下它赌注的人越来越多,这只鸡的身价,也就高了."
公鸡称过重量之后,两位鸡主各自从兜儿里取出一把斗鸡专用的刀子来,交裁判员检查过,证明确实合乎斗鸡规则,这才各自把小刀绑在公鸡的右脚上.──给鸡增加武装,这也是泰国斗鸡的特点之一.
一切准备妥当,一声锣响,斗鸡开始.两位鸡主抱着各自的鸡向对方走去,边走边拧它的屁股,猛拔它的羽毛,还抱着它上下晃动,总之是想一切办法去撩拨它,激怒它.等到两人走近了,两只公鸡也已经被激怒到了顶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向对方盯视着,并且急于要从主人手中挣脱下来,好向对方扑去,似乎刚才的一番激怒,并非出于主人而是出于对方似的.
两名"斗士"被放到了地上.它们不像拳击或摔跤那样先在场子中间迂回盘旋一番,伺机出击,而是立刻向对方猛扑过去,用喙啄,用爪子抓,用绑在脚上的小钢刀刺或割.两只鸡像中了邪似的,扭成了一团.究竟谁胜谁负,一者要看鸡的性格和体力,二者就要看主人是否"训导有方"了.
场上的观众,也因目的不同而表现得神色各异.像吴永刚那样,还是第一次开眼界的,看的是战斗,看的是新鲜,当然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瞬地紧盯着看,唯恐漏过一个细节而看不明白.对昭维这样的陪客来说,因为见得多了,见怪不怪,除了在关键时刻对客人略作说明之外,神情淡漠,一切都无所谓.而对于赌徒们来说,等待的是战斗的最后结局,而斗鸡的胜负,往往与前面的几个回合关系并不太大.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一只鸡眼看着就要斗败了,忽然抖擞精神,迭出奇招,一下子转败为胜.因此老于此道的,对前面的几场战斗并不太关注.他们有的在互相交谈,有的在吃着香蕉干,嚼着椰浆饼,只是偶而瞥一眼场上那两只同一种类、同一性别的蠢鸡,正在为别人的利益而舍生忘死地浴血拼杀.
吴永刚看着看着,眼前的场面忽然像电影镜头似的叠印、淡进,眼前正在拼斗的不再是两只公鸡,而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武斗的两派,他们被别有用心的人挑逗起来,为他人的利益而舍生忘死地拼杀;而那些事端的挑动者,则有如这两只鸡的主人,有如押注的赌徒,眼看着同类在互相残杀却无动于衷,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得失.
开头的时候,那只威武显赫的金鸡逞一时之勇,连连发起攻击,似乎有必胜的决心.乌鸡则连连退让,很少反击.金鸡在取得小胜之后,就目空一切,踌躇满志起来,终于被乌鸡摸准了进攻方式和要害所在,被啄得遍体鳞伤,被割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流血,最后力竭倒地,奄奄一息,战局也就转胜为败了.──不过乌鸡虽然斗胜,也是"惨胜",看它那步履艰难、摇摇欲倒的样子,伤势也很不轻的了.
战斗一分胜负,两只鸡的主人同时冲进赛场.乌鸡的主人用一块红色的棉布把得胜的"英雄"包了起来.经过治疗休养以后,它当然还要再上前线的,直到它也像金鸡一样被强敌斗败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为止.金鸡的主人不但自己输了五百铢,害得所有押它的赌徒们输了许多钱,心中自然很不高兴.他走到金鸡的面前,弯腰一看,可能是他的这只鸡伤势实在太重了,也许因为他太恨这只鸡不为他争气了,总之是谁也没想到──至少是吴永刚绝没想到:他不是用红布把这只战败了的"英雄"包回去精心治疗,以利再战,而是提起右脚,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地踩在它的脖子上.乌鸡的翅膀最后扇动了一下,又瞪着眼睛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眼,终于无可奈何地哀鸣一声,气绝身死,而且是"死不瞑目".
此情此景,与"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武斗打败一方的下场,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些招赌者又像疯子一样从入口处涌进了赛场.输了的,大把大把钞票赔了出去;赢了的,大把大把钞票收了进来.赌博就和作战一样,有赢的时候,也有输的时候,而对赌徒们来说,则总是输的时候居多.
闻名于世界的泰国斗鸡,原来是这样一出"生死之搏",跟西班牙斗牛一样,除了能满足赌徒们的欲望、能满足心理变态者的刺激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欣赏的.
这一场战斗结束了.下一场战斗,还得重打锣鼓另开张.昭维问吴永刚可还有兴趣再看一场,吴永刚连连摇头,以急于要回去写材料为借口,中途退场了.
走出斗鸡棚,外面有几个卖油炸鸡肉串的小贩,边炸边唱.昭维介绍说:这是清莱府著名的小吃,问吴永刚有没有兴趣品尝一下.吴永刚突然想起那只倒地不起的金鸡来,就连小贩吟唱的动人歌声,也变成了一曲挽歌,显得格外哀婉,格外凄惨似的,哪里还有食欲?
在往回走的路上,吴永刚很感慨地说:
"我以前虽然也听说过泰国有斗鸡的风俗,却从来没看见过,只以为也像农村中常见的两只公鸡相斗,一方败北,战斗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实地一看,竟然是这样一个残酷的场面!"
昭维笑了笑说:
"世界上,最善良的是人,最残酷的,也是人.有一些人,自己有实力,总惦着以大压小,以强凌弱,从而直接满足他的英雄欲和权势欲.也有一些人,自己并无实力,于是就通过挑拨离间、煽风点火、指使教唆等手段,来鼓动别人争斗,从而间接发泄他好斗的心理并满足他好斗的欲望.据人类行为学家的研究分析,这也是一种病态心理.有这种病态心理的人,如果当了一帮一派一军一国的头头儿,他的部下必然倒楣.如果只是小小老百姓,他的病态无处发泄,往往会沉溺于斗鸡、斗牛、斗蟋蟀这些事情上而不可自拔.在动物中,雄性的鸡、牛、蟋蟀等等,性格都是好斗的.在我们泰国,还有一种热带鱼,名字就叫斗鱼,其雄性也十分好斗.有一些泰国人,就专门养斗鱼来参加比赛,也像斗鸡、斗牛、斗蟋蟀一样,最终变成了一种赌博."
"热带鱼不是一种观赏鱼么?怎么还有好斗的热带鱼呢?"
"斗鱼也是一种观赏鱼.它长约六七厘米,身上有十二条蓝绿色斑纹和旗状的长尾,丝带状的鳍有蓝、红、青、白等各种颜色,十分美丽.更奇怪的是:它的鳞片能够变换颜色,每逢战斗之前,鳞片会变成紫红、嫩绿或宝石蓝.只是战斗结束,虽然也分出胜负来了,实际上总是两败俱伤,长长的尾巴,被咬断了,美丽的鱼鳍,咬得只剩下一点点儿,那副狼狈相,就不要提起了.斗输了的,当时就被主人摔死,就是斗赢了的,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最好的下场,就是放回大海.您想啊,一条失去了战斗力的斗鱼,即便被放回大海,还不是死路一条么?"
吴永刚听了,越想越觉得这些斗鱼更像"文化大革命"中被利用的红卫兵:战斗结束,被放进了"大海",让他们自生自灭.这样一想,不由得兴趣索然.
一面走,一个问题老在他头脑中萦回: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信奉佛教,佛教是个"善教",以劝人行善为主旨,怎么却盛行斗鸡这样残酷的赌博呢?
回到了招待所,他把所知道的有关多洛的情况写成了材料,交给了昭维,晚上早早地就睡了.
第五天
第一个故事:清莱府觅宝人
金三角地区,本来以盛产黄金、宝玉而出名.金玉矿藏逐渐枯竭以后,代之而起的是"乌金软玉",于是把金三角地区的名气搞坏了.
缅甸硬玉以其质地精良而闻名于全世界.泰国的翡翠价格比玉更高.这些无价之宝,都是怎样开采出来的呢?它们不像金属矿藏,无法钻探,有无开采价值,全在觅宝人的一句话!
怪的是:日占期间,泰国的玉矿处于封闭状态,矿井打一口塌一口,什么玉也没有开出来.
第二天一早,昭维来请吴永刚吃早饭,一面吃一面问吴永刚会不会骑马.他说:本来打算派辆汽车送吴永刚出境的,但是府衙仅有的三辆车子,都执行任务去了,没有回来.虽然还有几辆马车,可是考虑到此去泰缅边界,公路质量很差,坐马车去,还不如骑马去快,而且更安全.因为过了路口,进入缅甸国境以后,还有五十多公里的路才能到达孟帕亚县城.如果有班车,不过两个来小时就可以到达;如果他们也因为道路阻塞班车暂时停开,就只能在附近找山民雇马骑;如果连马也雇不到,就只能背着行包走路了.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出门的人,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因此时间是很重要的,不能耽误.吴永刚回答说:到了西双版纳以后,马是经常骑的.如果参加赛马,当个驭手,当然不行;如果只是骑它代步,不跑得太快,还不至于摔下来.于是临时决定:改坐车为骑马.
边境一带,是盗匪经常出没的地方.为了确保安全,昭维把他的助手马哈也带上.昭维特别介绍:这是个从警官学校毕业出来的清莱府本地人,不但地理熟,人头熟,枪法也准,万一发生点儿什么意外,有他在身边,可保平安无事.
早晨七点钟,三个人三匹马出了清莱北门,一溜儿小跑,往夜庄县方向奔去.
跑了一程,看看马脖子上都出汗了,就放慢了脚步,三人边走边聊,缓辔而行.这时候,已经进入了茂密的热带雨林区,公路两边,都是密不通风的森林和树丛.但是有好几个地方,却有人在挖坑,但明显并不是植树,更不是伐木.昭维忽然发问:
"吴先生是从我们清莱地区出去的,您可知道,我们这里,都有哪些著名的产品吗?"
"我1973年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这里还是著名的黑色金三角地区,最出名的产品,当然是毒品了."说到这里,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如今16年过去,贵国政府在禁毒、反毒战线上取得了可喜的成就,清莱地区,至少不能公开地制毒、贩毒了.这里是边远山区,最著名的出产,当然是世界闻名的柚木和花梨、紫檀这些名贵的木材啰.在我们香港,最名贵的红木家具,都是从贵国运去的,价格也高得吓人,一套做工比较考究的红木家具,大都要二三十万元港币呢!"
"同样质量的一套家具,在曼谷卖多少钱,您看过吗?"昭维问.
"这个,我当然也注意到的.标价大都在十万铢以内.现在港币与泰币的比价大约是一比三多点儿.三十万港币,几乎等于一百万铢.也就是说:三十万港币,在香港只能买到一套红木家具,在曼谷,却可以买到同样的红木家具十几套呢!"
"在清莱可以买到二十套,而且雕工绝对比曼谷的要好."马哈接口解释说."我们这里的老木匠,不是从小学徒,就是几辈子祖传的,讲究的是手工精雕细刻,不像曼谷家具厂里用的是现代化电动机械,一个年轻木匠,才学了半年手艺,就算师傅了.可惜的是:我们这里既有原料也有手艺,就是交通不便利.公路一到雨季就不通车,车子也少得可怜.都已经八十年代尾了,连食盐、白糖、大米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主要还是靠马帮运进来.当地的土产,也要靠马帮运出去.可是像红木家具这样的大件笨重物品,只能走车船.清莱府的河道,不像别得省份那样多那样畅通,可以通过湄南河、锡河、蒙河大量地出口.我们这里出产的木材,只能通过边界上的那一段湄公河千里迢迢地绕道老挝、柬埔寨、越南三个国家,从湄公河口出口.运距太远,成本高,竞争不过别的省份.所以总的说来,清莱府的伐木业并不很发达."
"那么清莱府主要靠什么收入呢?"吴永刚反问.
"这不正是刚才我问您的问题么?怎么您倒问起我来了?"昭维笑着说.
"我给您提个醒儿吧:我们的主要收入,是靠开矿.您看看路边的山上,不是还有人在干活儿吗?请您再猜猜,他们开的主要是什么矿?"马哈再次插话说.
"这倒真难为我了.我对泰国的经济地理不太熟悉,只知道马来半岛西边的普吉府是泰国的著名产锡区锡产量占世界第四.至于清莱府有什么矿产,还真不知道呢!"
"您交了白卷,那我只好向您公布答案了.告诉您吧:我们这里的矿藏,主要是金、铁、铅和宝石.近年来也发现了石油,储藏量也还可以,只是还没有力量开发."昭维说.
"对了,我在西双版纳的时候,就听说过中缅边界和缅泰边界是出宝石、翡翠和玉的地方.人称'缅甸硬玉,玉中之王',品位很高的.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黄金有价玉无价'嘛.这次我来泰国,参观了故宫里面二百年前拉玛二世王所建造的玉佛寺.那尊高达66厘米的碧玉佛像,就是十五世纪中叶在清莱府发现的.据考证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所用的玉,大概也是清莱府本地出产的吧."
"缅甸产玉,就在中缅和泰缅的边界上.也就是人们所熟知的'金三角'地区.早先,'金三角'的概念,指的是这一三角形地区内盛产黄金、宝石,本来与毒品无关.后来宝石开采量小了,发展了鸦片种植业,黄金变成了"乌金",硬玉变成了"软玉",于是'金三角'的含义,也就转变了.这三个国家的国境线,当然不是按照矿藏的分布图划的,而是按照河流、山脉之类的地貌和多年来的传统习惯划的.所以缅甸一方有玉,中国和泰国一方也可能有玉.闻名全世界的泰国玉,品位并不比缅甸玉低,而且产地就在清莱.不过交通比较方便、地理环境比较好的矿,在二战以前基本上已经开采完了.现在能够开采的,第一是遗漏下来没被发现的矿,这需要觅宝人具有丰富的经验和特殊的眼光;第二是人迹从来没到过的荒山深谷.再说,所有矿藏,直到今天还都是私人开采的,国家无力投资.所以真正发财的都是觅宝人和开采商,地方政府不过抽点儿开采税,数量是微乎其微的."昭维说到这里,指指路边山上:"你看,觅宝人的眼睛,就是与众不同.路边的矿,早一百年前就已经开过了,这些咱们看起来不起眼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也许就是个金洞子呢!"
"找宝可不比找金属矿."马哈是本地人,情况更加了解."金属矿要求储藏量高,没有几百万吨、几千万吨矿石,就没有开采价值.宝石矿一次能采到几十公斤的原石,也就是'璞',就算是'富矿'了.金属矿可以根据地貌结构和裸露在地表的岩石来判断矿床的地位,再经过钻探来确定储藏量的多少;宝石矿可是全封笔的,只能凭两只眼睛看,唯一根据就是开采的经验,而且还不能用钻探的方法来确定宝石的有无与多少,只能挖开来看.开挖的洞口还不能太大.至于深度,那可不一定了:有打了七八米十几米就挖到一大块宝石的,有挖了一百多米井塌人亡根本没挖到一小块宝石的.成功不成功,跟觅宝人的经验、本事关系极大.经验丰富的觅宝人,在别人开采过的地方,也许还能抱出一个金娃娃来,没本事的人,就只好到还没人走过的原始地带去'发现新大陆'.至今还没人去过的边远地带,不是山川阻隔,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就是疟疾横行,毒气弥漫的'瘴乡恶土'.许多觅宝者常常是有去无回,连怎么死的都说不清楚.流传在当地的许多传说,会叫人毛骨悚然.例如传说有个觅宝人背着干粮和塑料帐篷进入深山,第二天一早上山砍柴的当地人发现了帐篷,却不见有人.撩开帐篷一看,里面是一副白骨.怎么一夜之间有这样大的变化?原来这里有一种非常厉害的毒蚂蚁,人畜一旦被咬,就会昏迷不醒,一大群毒蚂蚁会把猎物连皮肉带内脏吃个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而当地居民用一种什么植物的汁液涂在人畜身上,毒蚂蚁闻到'异味'就逃,不敢靠拢.再例如说,有人在树林里觅宝,不小心碰到了树枝之间毒蜘蛛结的网,当时也许什么感觉都没有,回到家里,睡了一夜,早上起来,满头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连一根也没有了.还有人碰到躲在树枝后面的变色龙──大蜥蜴,它会张开大嘴,吐出红红的长舌头,把毒汁喷射到觅宝人的眼睛里,眼睛当时就会瞎.如果觅宝者只有一个人,可就再也摸不出那无边无涯的原始森林啦."
"看起来,宝石之所以名贵,除了产量稀少之外,寻觅、开采之难,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吴永刚很感慨地说.
"那可不一定."昭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难与易之间,有时候只是一纸之隔,全看运气的好坏.前不久,有个玉石开采商听从了一个觅宝人的话,两人合伙儿,包租了一块地皮,雇了几个当地的民工,设了香案,先对天磕头敬佛,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挖了还不到三米,就挖出了一块十几公斤重、外面没有'石衣'包着的纯翡翠.他怕自己眼睛看花了,抱出山洞外面来,在阳光下仔细一看,哪里有错?整个表层都是碧绿的,隐隐有些透明.翡翠是论克计价的,这十几公斤重的翡翠,要值多少钱哪!这个玉石开采商高兴得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都快傻了.听说他后来雇了马帮和保镖,把这块巨大的纯翡翠运到了中国云南,卖了七千万人民币.实际上它的价值绝对超过一亿元.再例如有个玉石开采商,也听从了一个觅宝人的话,包租了一块地皮,雇了许多民工来开挖.每天开挖之前,都要烧香敬佛.但是每天几米地往下打,一连打了好几天,都打了有四五十米了,还是什么玉石也没见着.开采商有些泄气,想放弃不干了,那个觅宝人再三鼓励他,说是只要继续打下去,一定有宝.开采商半信半疑,继续又打了四五十米,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宝石.打井的难度却越来越大:因为土法打井,所有井内的土石都要装进竹篮用绞车和绳索一篮一篮地从井底提上来,井打得越深,不但进度越慢,危险也越大.看看打到一百米深,还没有打出任何宝物来,开采商这一回可真的泄气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打了,决定忍痛放弃.觅宝人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看错,再说,如果这一次失败了,他'觅宝'的名声也就完了.于是他多方集资,自己出钱雇人继续往下打.一直打到一百二十米,终于挖出一块十几公斤重的白玉来,后来卖给曼谷的玉器行,价值八百万铢.觅宝人也没自己一个人独吞,跟原来的开采商五五分成,大家都发了一笔财.有个英国开采商听说了这个故事,特地跑到产地去看,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像这样深的井,用这样原始的工具打出来,居然没有坍塌,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多着呢!"马哈笑着补充."我听爸爸说:二次大战期间,日本人占领了泰国,他们也想在清莱觅宝,就抓了许多觅宝人和民工,到处打井.奇怪的是:不论哪口井,只要打到十几米,最多二十米,准塌.日本人就说是泰国人搞的鬼,把泰国人关的关,轰的轰,又到缅甸去抓了一批打井的高手来,还学当地人的样子,每天打井之前,都烧香拜佛.结果,依旧是每打十几二十来米,井就塌了.据说日本人在泰国打了四年多井,就没有一口井大量出过玉,即便出了一些,也不是上等的好玉石.其中奥妙,谁也说不清楚.不过玉石没让日本人挖走,当然都是人人高兴的."
"那么你们自己后来开采,有没有开不出玉石来,或者开出来的玉石质量不好的时候呢?"
"这个谁也免不了.甚至行家里手,也有看打眼的时候呢!"昭维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玉石市场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传统习惯:采得了宝玉,不把它雕琢出来,而是带着'石衣'也就是称为'玉璞'的石头出售.我们清莱府的玉石市场,就设在夜庄县,一会儿咱们路过,您不妨耽误几分钟'走马观玉'地顺便看看.在那个市场上,既有卖玉的,也有卖璞的,也常常发生购买'玉璞'而闹笑话的新闻.妙的是:凡是上当的,都不是外行人,而是十分老练的行家.因为只有行家,才敢于买玉璞;也只有行家,才能够廉价买进玉璞来,经过开剖雕琢,高价卖玉器,从中赚大钱.据说曼谷有个老玉器商,到夜庄玉石市场来购买原料.转了几个圈儿,他看中了一块四十几公斤重的大玉璞,凭自己经营玉器几十年的老眼光,认定这是一块'翡翠原石',里面一定有上等好玉.经过讨价还价,以每公斤三百铢的价格买了下来,又出钱雇了驮子,运到南邦,上了火车,带回曼谷.到了店里,他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用开料机把这块玉璞的石衣切去,但是一连切了几面,没有想到,每个剖面竟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大叫一声:'中了白魔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儿没说出话来.什么叫做'中了白魔'了?这是玉石行的行话,意思就是遇到的玉璞,外观看起来像好玉,打开来看,却是白花花的一片,根本就没有玉,而是'白色的魔鬼'.可是他还不死心,干脆把玉璞拦腰切断,再把剖开的玉璞拿到阳光底下仔细看.可是怎么看,依旧还是白花花的一片,说明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什么玉也不是.他大失所望,呆了好久,抱着最后一试的决心,拿起剖开的半块玉璞,一连开了三刀.切开的剖面,依然是白花花的一片.这一回他死了心了,叹了一口气,把花了一万多铢又千里迢迢地从泰北运回来的一大三小四块'石头',扔到了墙角落里.
"后来,有一个香港的玉石商人到他家里谈一笔生意,无意中看到墙角的这三四块'石头',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源源本本地讲了自己怎么上当的经过.那个香港商人抱起这几块'石头'来仔细看了很久,最后对他说:'既然你不要了,就便宜些卖给我吧.'他心想反正没有用了,能捞回多少是多少,就要了个原价:一万铢.港商当即付款,又再三说定,不许反悔.银货两讫以后,港商抱起那块大的,就在他的开料机上把表皮切去一层,只见剖面碧绿碧绿的,竟是一块上好的纯绿翡翠,估计值港币一千二百万!他白白搭上运费,把一块上好的纯绿翡翠拱手送给了人家.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埋怨自己没把剩下的那半块璞再剖开来看一看."
"像这样好的玉璞,开采的人为什么不把它的石衣揭去,让它变成一块好玉卖高价,却要廉价地卖璞呢?"吴永刚不明白地问.
"这是他们做玉石生意的传统习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照我看,只能说是有毛病!"马哈连连摇头.
"这个毛病,恐怕还是从我们中国传过来的呢!"吴永刚笑着说."中国春秋时代,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在山中得到了一块很好的玉璞,拿去献给楚厉王,楚厉王让玉工看,玉工说是一块石头.楚厉王火儿了,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命人砍下了他的左脚.楚武王即位,卞和又去献玉,玉工还说是块石头,结果又以'欺君之罪'砍了他的右脚.后来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哭于荆山之下.楚文王派人去问他哭什么,他说:'我不是哭我受了刖刑,我哭的是宝玉被说成是石头,忠君被说成是欺君.'楚文王让玉工把玉璞剖开来看,果然是一块上等好玉.这块玉就是有名的'和氏之璧',后来成为历代皇帝的传国之宝.我奇怪的是:卞和为什么这样傻,不把玉璞外面的石衣去掉,把玉拿去献,而偏偏要拿玉璞去献,以致两次受到了刖刑?你们这里卖玉璞的人,如果开采出来,就把外面的石衣去掉,露出货真价实的玉来,即便不能赚一千万港币,至少也不会只卖三千多港币吧?"
"照我猜想,可能是开采和加工属于两个行当.开采的人,只知道璞里面有玉,至于是什么玉,却不知道.要把很坚硬的玉剖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古代的玉工用什么工具切割、雕琢,我不知道,反正现在的玉工,都是用电动的机床切割加工的,普通的刀子、錾子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山区,连电都还没有,哪儿来的电动开料机?这里流传有一句老话,叫做'神仙难断石包玉'.可见要判断一块玉璞的品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我听说许多有眼力的老玉工,就能够凭眼力判断玉璞里面有没有玉,品位和价格如何.这情形,就好像国家政府用人才一样,有眼力的官员,能够从石头中间发现宝玉,没有眼力的官员,会把宝玉当石头扔在墙脚.等到人家起用了他所不用的人才,他又埋怨人家'挖墙角'."
"清莱府有您这样有眼光的官员,还怕埋没人才呀!"
"怕就怕我这里池浅水少,留不住大鱼呀!"
三个人全都大笑起来.
第二个故事:边贸集市
泰北的边贸集市不在边境线上,而是在离国界几十里的小城市郊区.
夜庄边贸集市,以玉石市场为主要货物,也卖假冒伪劣的香港产电器和小百货.中国的药材商能用假药、贱药换到名贵药材;跑江湖镶牙师能用假金牙从姑娘手中骗走真金.
市场上什么货币都通用,而以鸦片为最佳货币.在这里,识货的才能发财,不识货的很容易上当吃亏.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庄.
夜庄名义上也是一个县,但由于实在太小,许多简明地图上都不画.但它对泰北特别对清莱地区的"边贸",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这里的边贸市场,是八十年代初赶走了坤沙集团的控制之后自发地形成的.那一段时间,正是泰国经济起飞的时候,沿海地区的工商业特别是旅游业有了长足的发展,农业人口占百分之九十的局面正在迅速变化.城市的经济飞速发展,带动了边远地区的土特产贸易,特别是边境贸易.土特产贸易中,又以玉石市场发展得最快.这是因为旅游业提高了玉石市场的购买力,使几个著名旅游点的玉器销售量大大增加,玉器店老板感到原料紧张,纷纷到玉石原产地清莱来采购,于是又带动了觅宝人和玉石开采商的活跃,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搞边贸的人之所以看中了夜庄这个地方,首先是它的地理位置:离边关、离清莱府都只有30公里左右,又有公路相通.其次就是这里出产玉石,发展边贸,泰缅两国的玉石开采商都可以把玉石拿到这里来卖给曼谷或香港的玉器商;玉石商还可以在这里廉价买到好玉石转手卖到中国云南的边贸公司去.路途不远,利润可是极高的.弄好了,十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多倍的利润,都不稀奇.
边贸集市就设在城北一片空旷地的公路两旁.有这一片空旷地,当然也是把边贸市场设立在这里的原因之一.这样,凡是经过这里的旅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琳琅满目的货物,都要闯进你的眼帘.只要其中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的兴趣,你就有可能把自己的钱袋掏光,而在一转手之间,也有可能把钱袋装满.
因为这个边贸集市是设在原来的金三角地区之内的,尽管毒品贸易早被政府明令禁止,但是毒贩子们知道边民手中大都拥有或留存有少量的鸦片,而缉私、反毒的力量在集市上并不强大,因此挖空心思地运进一些五光十色、价格便宜但却并不坚固耐用的"现代化"产品来,明目张胆地懵老百姓,把他们手中的鸦片骗走,再偷运到外地去卖大价钱.
集市上最多的是地摊,摊主来自四面八方,有泰国人,有缅甸人,也有中国人.他们在地上摊一块塑料布,把货物或样品陈列在地上.也有推着平板双轮车来的,货物就陈列在车子上.有的摊位上还插着招子或横幅,上面用泰文、缅文或中文写着出售什么商品.
集市上出售玉石的摊位占相当比例,有卖雕琢过的玉器的,有卖没经过加工的原玉的,也有卖玉璞的.但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据说这种买卖,三五天不开张不算稀奇,但只要做成一笔交易,进项就相当可观.
吴永刚走过去看看,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雕琢好的玉器,绝大部分是小件,最多不过半尺高,价格从几百铢到几千铢不等;而没有剖开的玉璞,体积大,份量重,不是行家,谁也不知道里面有玉没玉,是好玉还是次玉,但价格却都比一尊玉佛要高出许多,开价一两万铢的,也平常得很.
出售进口的"洋货"的,以卖香港生产的假商标电子产品为最多,从电子钟、电子表、计算器到半导体收音机、电脑笔记本都有.难怪昨天在斗鸡场上能够看见招赌者手持电脑笔记本记录赌注了.用最先进的现代化电器设备来从事最落后的赌博活动,其促成力量,原来在这里!当然,也是这些文明人,用这些现代化的产品,把最不文明的毒品悄悄儿地、廉价地收走了.
有两个摊位前面,插着写有中文的招子.一个上写"中国昆明"四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出售西药收购当地出产的药材的.他们用中国乡镇小药厂生产的常用西药如消炎片、镇痛片、胃舒平、阿的平、青霉素之类,换取当地出产的鸡血藤、罂粟壳甚至真麝香,很可能也换取鸦片.鸡血藤是一种常绿木质藤本植物,用刀割断,断面流出红色汁液,很像鸡血,所以名为鸡血藤.蔓延性极强,一棵鸡血藤,年代久远的,竟能蔓延十几里长.用处极大,在泰国,人们采细茎用来搓绳索,粗茎和种子可用作杀虫剂,用来杀死蝇蛆、孑孓和农业害虫;在中国,鸡血藤是一味中药,以茎入药,有补血、活血、通经、活络等功效,主治血虚、月经不调、风湿痛、筋骨麻木等症.鸡血藤产于我国广西、云贵和越南、泰国、缅甸的深山中.以出产于泰国原始森林中的为最名贵.
另一个摊位的招子上,写的是"上海镶牙师"五个字,一个中国小伙子,镶着满口的金牙,给自己的生意做广告,正给几个年轻的泰族姑娘在镶金牙.当地的姑娘,传统观念以镶金牙为美,喜欢在左右两个虎牙上各镶一个金牙套,说话的时候,微微显露.而山区又没有专门的镶牙技师,因此这种打着"上海"招牌的跑江湖镶牙师,买卖居然出奇地好.他带来的是假金牙套,却从姑娘们的手中接过真的金子去.因此,这个镶牙师,名为镶牙,实际上做的是黄金买卖.当然,给老年人拔牙、镶牙,也是他们的主要业务.正规的镶牙师,一次最多只拔两三个牙,拔牙之后要等牙床完全长老了以后,才能咬牙印、做牙模、镶假牙,镶一副牙,往往需要跑五六次;而这一类走江湖的镶牙师,不但一次敢于拔七八个十来个牙,而且拔牙以后第三四天,就可以咬牙印,当天就可以把假牙镶上,因此很受山区人欢迎.至于这副假牙能用多长时间,反正他已经走了,谁也找不到他了.
吴永刚见这个镶牙师是从上海来的,出于一种同乡人的亲切感,走过去用上海话问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这个上海人居然连上海话也不会说.仔细一盘问,原来他是浙江山区来的农民,估计也没正经学过什么镶牙的技术,无非是得些皮毛,以此跑江湖骗钱而已.
边贸市场的另一特点,是各种货币这里都通用,除了泰币、缅币之外,美金、港币和中国的人民币不但全都通用,而且更受欢迎.兑换的比价,市场上有统一的规定,一般说来,外币的比值比曼谷银行挂牌的比价要略微高一些.当然,所有货币中,只有鸦片才是最受欢迎的"最佳货币".
由于时间紧张,吴永刚没心思在这边贸市场上多所停留,何况他又不想在这里买什么东西,因此只是穿街而过,真如昭维所说,是"走马观玉"了.
第三个故事:边关内外
泰北通往缅甸的边关,是赶走坤沙集团以后才恢复的.由于泰北边境线长,多数地区并没有明显的国界标志,当地居民在两国之间的来往自由而频繁,因此所谓"边关",实际上只不过是一道国门而已.
出了边贸市场,三人扬鞭跃马,奔跑了一阵.没过多久,泰缅交界的边境检查站就在眼前了.
这里是一个比较低矮平坦的山谷,有一条极小的小河沟缓缓地向东流去.别看不起这条在地图上根本不画的小河沟,它却是泰缅两国的界河,河南面的小镇叫大其力,属于泰国,河北面的小镇孟板就是缅甸了.实际上孟板和大其力是一个镇子,只不过分属两个国家而已.这个小镇人口虽然不多,在金三角贩毒史上却十分有名.因为这里是北方缅泰公路在缅甸境内的最后一站,在孟板东北、孟帕亚东南的一条河谷旁边,就是由李弥贩毒集团开辟的著名的孟杯机场,大量的军用物资、美军顾问包括蒋经国本人,都是在这里降落的.而在孟板西北不远的孟萨,就是李弥集团的中央根据地.从孟板过河,进入泰国境内,再往东一点点,就是坤沙集团的老窝儿满星叠了.1982年坤沙投降的时候,从这里交出去的武器,不但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冲锋枪、火箭炮、反坦克导弹,居然还有小型坦克、装甲车和直升飞机,令世界各地赶来采访的记者都不敢相信!
十六年前吴永刚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两国的边防检查站和海关都已经瘫痪,名实两亡,一切都受坤沙集团的控制.金三角地区成了独立王国,这里根本无所谓国境线,更谈不上边防检查了.坤沙集团解体以后,制毒贩毒集团缩小规模并逐渐北移,两国政府重新控制并恢复了公路交通线上的海关和边防检查.目前小河南北两岸的海关和边防站,都是新建的西式建筑,镀锌铁皮闪闪反光的房顶上飘扬着两国的国旗.人们一到了这里,"国家"的观念就会油然而生.
海关的主要任务是收进出口税,边防站的主要任务是检验进出人员的证件并检查是否有走私或违禁物品.
泰缅边界,尽管地图上画得很清楚,但是对于边境上的两国居民来说,边界的概念却十分淡薄,来往得也很密切,一天"越境"十次二十次,也没人干涉.真正走私或偷越国境的人,可以走的路口多得很,而且大都是步行或用马帮驮,堂而皇之地开汽车走私或越境的人终究是少数,因此边防并不像中国云南、广西那么严.但是整条泰缅边境,长达一千多公里,一共只有四条公路相通:最南面的一条,是从巴蜀到丹老的公路;中间一条,是从达府到毛淡棉的公路,北边的两条,就是从清迈府和清莱府通到缅甸的掸邦.北面这两个路口,因为都在金三角范围之内,被毒枭们把持了几十年.如今收回了主权,尽管从国防和缉私两方面看作用都不是太大,但是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如果连"国门"都没有,也未免太寒碜了.因此,哪怕是装装门面,这里的海关和边境检查站,也必须恢复.
边关恢复以后,从清莱到关口开辟了每日四班的交通班车,以利于边贸和边民的正常往来.这几天因为道路塌方暂时停驶.因此车站前面有一些马车和乘骑在招揽旅客.车站旁边,还有两家小饭店,供应饭菜和泰国小吃,以备验证过关的人果腹充饥.
"边关"上的人,当然都认识府丞大人,吴永刚持有护照,有昭维护送,又是临时到掸邦会个朋友很快就要回来的,手续特别简单,除了盖一个戳子和兑换一些缅币之外,几乎一切免验,就可以过关了.
吴永刚向昭维和马哈殷殷握手道别,感谢他们的一路护送.昭维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一封是给孟帕亚县长的,一封是给王塔克县长的.作为友好邻邦,他们这些"地方官",彼此之间都有些交往.必要的时候,有这两封介绍信,至少可以方便一些.
吴永刚背起了自己的背包,走到扬起的横杆面前,又回过身来向昭维和马哈挥挥手,这才转身向北,迈上了小桥,往缅甸一方的边关走去.
两国之间的"真空地带",不过一百多米.过了小桥,通过迎面的一条横杆,就进入缅甸境内了.缅甸一方,对于合法入境的人,手续简便.更为理想的是:出了边检站,从边关通往孟帕亚的班车居然并没有停驶,每天四班:上午10点、中午12点、下午2点和4点开车.这时候是上午11点,第一班车已经开出,只好等第二班.吴永刚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能够不背着行包走路,应该说是万幸了.
车站旁边,既有饭店,也有马车和乘骑.因为过关的人,除了坐班车到孟帕亚去的之外,还有许多人,是到公路线之外的小村寨去的.因此班车虽通,马车和乘骑也仍然有生意.
第四个故事:重返无名三家村
吴永刚回到了南览河畔那个没有村名的三家村,找到了罗西的母亲,得知柳芭一家已经搬走,而且得知柳芭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努丹.
这个努丹,是不是就是他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个努丹呢?
班车到达孟帕亚,才中午一点半钟.车站的行车时刻表上写明下午两点有一班车到王塔克,赶紧买了一张票.真没想到,在泰北行路如此之难,到了同样是山区的缅北,居然有如此方便!
由于不明缅北的交通情况,害怕过了边关之后要靠两条腿走路,因此吴永刚除了在曼谷给柳芭买的一条金项链儿之外,什么东西也不敢带.既然有车可通王塔克,而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何不在这里给岜里大叔一家多买些东西呢?
他在附近的几家商店里买了许多东西,主要是绸缎.他牢牢地记得,大婶儿说过,卖了鸦片以后,要到王塔克头人那里给柳芭买绸缎做嫁妆.十六年过去了,尽管他和柳芭已经在星星和南览河的作证之下偷偷儿结了婚,可没有举办过婚礼,这一回,一定要把柳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头人、和尚以及全村的老少都请来,堂而皇之地举办一次婚礼.让大家都知道,我吴永刚不是言而无信的戚戚小人.
但是,贡叻先生派人找了多次居然找不到的岜里一家,自己能找到么?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找到了,柳芭是不是已经出嫁了呢?绝不可能.到了缅北以后,他似乎感觉到了柳芭就在身边,能听见她的心跳,能觉着她的呼吸,能闻到她所特有的发自肌肤的兰麝之香.
从孟帕亚到王塔克,是公路支线,道路窄,坑洼不平,到处是积水,行车不像上午那样快,到达王塔克车站,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从王塔克到岜里大叔的那个无名三家村,有二十里路.是立刻去找柳芭呢,还是先在王塔克住一夜,明天一早再去呢?略一考虑,他立刻做出了马上去找的决定.想念了十六年的柳芭,现在已经到了这里,几乎都要鼻子碰鼻子了,怎么做得到不去见她呢!
吴永刚下了决心,背上旅行帆布包,离开王塔克车站,根据记忆,沿着十六年前走过的老路,大踏步地往南览河边那座没有名字的三家村走去.
十六年过去了,尽管外面的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这块古老的土地,依旧那样宁静,那样荒凉,好像是某一种神力使之凝固的一座远古世界的标本.
鲁迅先生早在二十年代就在《故乡》这篇著名的文章中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这话,对现代交通意识的"路"的概念来说,已经很不合适了,但对缅中边境来说,却十分合适.荒凉的边境,本来就无所谓有路.走的人多,路是人踩出来的;走的人少,荒草盖满了原来的路,路又没有了.
在缅甸和泰国,不论村寨还是镇、县,必然建在河流的旁边,没有水源的居民点几乎是没有的.从王塔克到南览河边,就有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相通,小路就在河岸边,所以吴永刚根据隐约依稀的印象和坐标一路走来,大方向绝不会错,但也发觉脚下的路时断时续,好像好久没人走过了.小河两岸,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三五里路之内不见人家,依旧是满山的原始森林,满坡的热带雨林,满地的茂密野草.与当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偶尔一见的三五家人家的小村寨旁边,再也见不到那红、紫、白三色相间十分美丽的罂粟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由于种植面积大,人少地多,缺乏田间管理,地里野草丛生,与作物争水争肥,玉米的长势,都不太好.
五天前从曼谷动身北上的时候,吴永刚就想过:离开南览河畔,都已经十六年了,当时柳芭才十六岁,如今年龄翻了一番,沧海桑田,变化更大.此次到缅东北,能不能找到她,希望本来就不大.万幸能找到,她也许还在苦苦地等待,也许已经儿女成群,走出深山的可能不太大了.但是不论找到找不到,他必须找.找不到,自己总算尽了力,心理上似乎可以平衡一些;找到了,不论她能不能跟自己走,当年的情况必须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收到过信?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没收到,这些信都到哪里去了?
越往北走,离南览河越近.走出十几里路,远远地就能看见弯弯曲曲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在万山丛中匆匆忙忙地向东奔腾而去.事隔十六年,如今终于再次相见,吴永刚的心中,不禁汹涌翻腾,感慨万千:啊,你这条发源于中国云南境内的小河,在缅甸注入湄公河后,流经泰国、老挝、柬埔寨,在越南出海,一共经过六个国家,全长近两千公里呀.你曾经与我生死荣辱与共,是你把我送出国境;是你把我送到了柳芭的手中,并为我们两人的爱情作证.但是在这漫长的十六年中,你可曾为柳芭的平安和幸福作出过贡献?
近了,近了.这一片玉米地,当年曾经是柳芭家的罂粟园,我曾经与三姐妹在这里说笑打闹.今天回想起来,景象依稀,言犹在耳.但是这时候玉米地里荒草没胫,阒无一人,只有风吹叶片发出的飒飒声.抬头看看河边高处,原来的无名村寨本来只有三座竹楼,如今已经变成了七八户人家,比十六年前扩大了许多.但不知柳芭三姐妹和她的父母们,如今怎样了?
吴永刚几乎是一溜儿小跑奔到了村寨面前.但却已经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哪是柳芭家的竹楼了.这是因为竹楼易霉易蛀,每隔四五年五六年就需要重新翻盖.他围着村寨转了一圈儿,终于发现那座全村人共用的木碓,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在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翻动石臼里的糙米.那情景,与十六年前的柳芭与宝萝十分相似.
他走上前去,先合十问讯,说了一声"萨瓦迪",两个姑娘都嘻嘻地笑了.因为在她们这里,还没有一个比她们年长的男人向她们行礼问好的.他接着动问:这里可有一个叫柳芭的姑娘.两个姑娘同时摇头,都说本村没有叫柳芭的.他又问有没有叫宝萝和达吉的.她们两个依旧摇头.他又问有没有一个大叔叫岜里的.两个姑娘还是摇头.吴永刚一想:她们都还不满十六岁,都是他离开这里以后出生的,如果这里十六年前出过什么事儿,原来的人都不在了,她们怎么知道?
这样一想,他又问她们:家里可有大人,能不能带他到家里坐一会儿.泰族人民俗好客,小的一个立刻站起来,把吴永刚带回家去.
热带地区,中午阳光直射,热得要命.农家人大都一早一晚下地干活儿,中午在家休息.这时候还不到下午六点钟,青壮年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家里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正在切菜.吴永刚脱鞋进门,合十问讯.那妇人一听有人打听柳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吴永刚好久,突然问:
"您是陶先生么?"
"是啊,是啊!我就是陶涛.您是?……"
吴永刚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自己的老村民,心里高兴极了.但是岁月催人老,面前这个半老的妇人,十六年前不过三十多岁,却无法想起她是谁了.
"我就是罗西他妈呀!"半老妇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继而语调一变:"十六年啦!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
"柳芭她一家呢?罗西呢?他们都在哪儿?"吴永刚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什么十六年不来的原因,却首先想知道柳芭她们的下落.
"走了,都走啦!"罗西的母亲眼泪扑簌簌往下滚."都是你作的孽呀!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家救了你的一条命,又养活你好几个月,还把那么好的女儿许配给你,你走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到了曼谷就来信,到了香港就来接!瞎话呀,都是骗人的瞎话呀!你害苦了人家一家啦!"
吴永刚被她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耐着性子问她:
"大婶儿,您先别生气,柳芭一家到底怎么一回事情,您慢慢儿跟我说.我这不是回来接她们来了吗?"
"太晚了哟,孩子呀!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你也不该一去不回头哇!那时候,世道这样乱,她们还只当你被人家打死了呢!"
吴永刚见她过于激动,只好盘腿坐了下来,把自己到达曼谷和香港以后接连给柳芭写了许多信,后来到美国又年年给她写信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罗西他妈听了,不相信地摇摇头说:
"不能吧?你把信都寄到哪儿去了?柳芭总应该告诉过你,我们这荒僻的边境,是不通邮政的.本地人有事情要写信通知,都是派人送的;外地有人写信来,一律都放在驿站也就是现在的汽车站认领.自从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到王塔克车站去看有没有你寄来的信,可是都没有哇!"
"这里连个村名都没有,不通邮政,我当然知道的.可是柳芭没告诉我可以把信放在汽车站认领.我只知道你们种的都是头人老爷的地,算是他的佃户,时常要到头人那里去交租买东西,所以我就把信写到头人那里,请他转交南览河畔的佃户岜里大叔收.照我想,头人对自己的佃户,总知道的吧?"
"要是这么说,柳芭姑娘的祸,还是你给招来的了."罗西他娘脸色难看起来.
"柳芭招祸了?她遭的什么祸?"吴永刚吃了一惊.
"唉,真是冤孽!"罗西妈长叹了一口气."女人长得美,就是招祸的根苗哇!柳芭长得确实美,可她住在这偏僻的地方,没人知道.后来遇上了你,算是便宜了你小子.可你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也不能把头人的儿子给引来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越说越糊涂了."
"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哇?你把信写到头人那里,不等于是你告诉头人的儿子南览河边有个叫柳芭的姑娘吗?我们大家还都奇怪呢,头人的儿子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到王塔克驿站去看看有没有她的信.后来身子重了,实在走不动了,这才让宝萝替她去看……"
"什么?你说柳芭怎么了?身子重了?"吴永刚突然听到这一句,怀疑自己没听清,打断了她的话追问.
"她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身子还不重啊?这都是你种的祸根哪!"
"那么说,她有了孩子了?"
"怎么不是呢,你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你不知道?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还是我帮着接生的呢.好漂亮的儿子哟,跟柳芭一样漂亮.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孩子没活么?"
吴永刚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至少对自己没有负起做爸爸的责任,颇感内疚.但是罗西的母亲说话一向逻辑混乱,有点儿像是意识流作家写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一件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让她一说,反倒糊涂了.还不能问得太急,问急了,会越说越糊涂,只能耐心听她慢慢儿说.
"谁知道哇,连我的那个孩子也算上,都不知死活哩!那一年,柳芭生了孩子才一个多月,忽然头人的小少爷骑着大马,带着管家和好几个奴才,沿着南览河一路问过来,哪个村寨里有个叫柳芭的姑娘.柳芭听说有人找她,立刻就想到一定是你托他带信回来了,马上出来把他迎进家去殷勤款待.那小子一看柳芭长得那么好看,眼睛都直了.柳芭问他可是陶涛有信托他带来,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陶涛,是他老子说这里有个漂亮姑娘叫柳芭,叫他来相亲的.现在他看上了,要柳芭准备准备,他回去挑个好日子,顶多再过一个月就要来迎娶.柳芭她爹说孩子已经有丈夫了,小少爷哪儿肯信?因为凡是村寨里有姑娘出嫁,按例都要请头人来坐上席,这事儿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管家的.柳芭妈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他愣说是抱了别人的孩子来懵他,生气了,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来,留给了柳芭,算是定礼,就带着管家和奴才走了.过了三天,管家带着奴才们送来了银元、绸缎彩礼,更不容分辩,说定过了解夏节就要迎亲."
"柳芭让头人家娶走了?"吴永刚这下可真急了.
"要是娶走了,倒又好了呢!我们这里的山民,世世代代受苦,能有个女儿嫁给头人的儿子,哪怕做小老婆呢,一家人就能够搬进县城里去住,总比在这荒凉的深山冷坳里翻土强得多吧?可是柳芭那姑娘性子也真够犟的,愣说她已经是你陶家的人了,只要你陶先生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接她;你陶先生要是死了,她就为你陶先生守一辈子寡,尽力把你的儿子养大,再也不嫁人了."
"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她办得到吗?"吴永刚当然知道这里的头人就是皇上,像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是根本办不到的.
"要是平常人,这种事情想也不用想.可她柳芭是经过你陶先生调教的,想法跟平常人可就不一样了.她咬定牙关,坚决不嫁头人的儿子;如果父母逼她,她说了,不是抱着孩子到曼谷去找你,就是抱着孩子去跳河.总之,她是铁了心了."
"岜里大叔怎么说呢?"
"岜里不是她亲爸爸,能怎么说?还不是听她妈的?"
"她妈总不会逼她吧?"
"她妈知道她的脾气,如果真逼她,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头人那边也不好交待呀?惹得头人发起火儿来,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柳芭要是真死了,事情也许倒能了结,柳芭要是还没逃跑,他会派人来硬抢;柳芭要是跑了呢,这祸可就落到她父母亲头上了.即便不来杀人,放火烧了她家的竹楼,把她一家都赶出村寨,是完全办得到也做得出来的."
"最后究竟怎么办呢?"吴永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了.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样子.这里还是封建社会初期,不讲民主与法律,所有封建制度下的凶残惨酷行为,头人们可真干得出来.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逼着孩子去走死路哇!大家都说:放孩子一条生路吧,柳芭自己才十七岁,抱着一个两三个月的娃娃,你叫她怎么活?还不依旧是死路一条?再说,即便真能平安地跑了,她家里的人也遭不起那份儿罪呀!全村人都为这件事情伤透了脑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一个主意:那就是全家人一起逃."
"往哪儿逃呢?"
"是啊,往哪儿逃呢?整个王塔克县都是他头人的天下,就是逃到附近的几个县,他们土司头人之间,都是通声气儿的,真要是派人出来找,也不难找到.除非远走高飞,逃出掸邦或外国去.从我们这里往外走,只有三条路:第一条是到王塔克县,搭班车到孟帕亚,从那里再到泰国或缅甸的别的地方.这条路就在头人的眼皮子底下,当然是走不通的.第二条是溯南览河而上,可以到中国的云南边境.可是柳芭的爸爸就是从云南逃出来的,总不能再回去吧?再说,南览河河水这么急,即便有船,溯流而上也极为困难.剩下的第三条路,就只能顺流而下,到泰国或者老挝去安家落户了."
"那她们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既然只有一条路好走,全家老小只好为她们娘儿俩作出牺牲,顺流而下了.至于到了什么地方,当时谁也不知道,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哪儿能够容身,就在哪儿安家落户啦!"
"那么说,她们是坐船走的?"
"你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看见过这里有船么?南览河河水急,有的地方是浅滩,船是走不了的.只有竹筏勉强能通.当时我们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一只竹筏,如今事情急了,就一起拿出来,让柳芭一家六口人连同财产和牛羊统统装上竹筏.在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大家一起到河边,送她们上了路.没有想到的是:我家那个小罗西,舍不得她们一家人走,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真是罪孽呀,人家是被逼无奈,这才舍命逃命的;可我家那小子,非得在这时候添乱.说起来,这事儿也奇怪:我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全是男的,总盼望有个女儿.生下罗西,又是个男的,长得却比女孩儿还好看.所以我们从小拿他当闺女养着.他自己也和柳芭一家的三姐妹最亲热,跟他自己的三个哥哥一点儿也不好.如今三姐妹全都要走了,他怎么肯?哭着喊着要跟着.他爸打了他一巴掌,倒打出他一句话来:'你要是不让我跟着姐姐们走,我现在就去死.'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他不住.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做爹妈的从小把他的脾气惯坏了,如今可连父母亲的话都不肯听了.闹腾了半天,筏子也走不了,最后还是大人听了孩子的,让他跟着走.反正柳芭家没个儿子,我们家又儿子太多,柳芭她爸也愿意领养他,就这样临时决定,让罗西跟着柳芭走了.罗西一走,你说怪不怪,我一连又生了两个女儿,就是刚才你见到的那两个.只是他们一走十六年,也没个音讯,既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算起来,我们罗西比你们的小努丹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要是天从人愿,他应该娶达吉为妻,也应该有孩子了呢."
"你说柳芭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努丹?"吴永刚惊讶得张大了眼睛,立刻想起马车上那个可爱的小努丹来.
"是啊,这是他妈给他起的名字:丹·陶.他是你的亲骨血嘛,当然要姓陶啰.不过我们都叫他小努丹,不提他姓什么的."
天哪,天下的事情,难道真有这样凑巧么?那个小努丹,今年正好十六岁.算起来,宝萝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了,那个努丹他姨,正好也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啊,老天爷是不是因为我作孽太多,故意要这样惩罚我、折磨我呀!如果真是她们俩,他说母亲病重,他是从学校请假回昌盛去看望母亲的.那么第一他母亲现在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是否改嫁了;第二,他说他家现在住在昌盛,昌盛就在湄公河边,正是南览河的入口处;又说他在清莱中学读过一年书,那么,只要请昭维到学校去一查学生家庭地址,不就能找到他了吗?
这样一想,他倒又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这才鬼使神差地让他们父子两人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不然,芸芸众生,踏遍泰国、老挝,到哪里去寻找他们母子呀!
这些话,暂时还不能跟这个因失去爱子的妇人说穿.只要自己碰见的努丹正是柳芭的儿子,找到自己的儿子,也就找到她的儿子了;万一那个努丹不是自己的儿子呢,岂不是徒增人家的悲痛么?泰国的小孩子,叫努丹的实在太多了.可在马车上,又没问问那个努丹姓什么.尽管叫努丹的孩子成千上万,但在泰国姓陶名丹的,可就少而又少啦!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急于要去找儿子,尽管罗西的母亲一再挽留他吃饭,又说大叔和孩子们都快要回来吃晚饭了,但他连一刻工夫也坐不住了.现在刚下午六点,轻装快步,八点以前还能赶到王塔克,明天一早就可以回清莱.努丹姓什么,也就可以揭晓了.他把在王塔克买的东西都留给了罗西他妈,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去打听柳芭一家的下落.只要找到了柳芭,就一定回来给她送信儿,告诉她罗西的近况.
他连茶也没喝一口,就匆匆忙忙地告辞,沿原路回到了王塔克.
第五个故事:王塔克头人
吴永刚盛气之下,到王塔克县政府去找县长,本想给头人施加一些压力的,没想到缅甸的边远地区政体刚刚改革,县长的权力还没有头人大,一切都仰仗头人支持,方才能够生存.因此,吴永刚连头人的面都不想见,就告辞了.
吴永刚回到王塔克,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一路上他边走边琢磨:这个王塔克头人,太可恶了,应该想一个法子,教训教训他才好.忽然想到:近年来缅甸也在进行政体改革,头人政权已经被取消,改为县长制,头人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了.既然自己手中拿着昭维写给王塔克县长的信,何不到县长那里告他一状,即便难为不了他,也叫他别扭别扭,恶心恶心,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因此,到达王塔克,他没投旅店,直接就到县衙拜访县长.
在大门口,他被看门的挡住,问他可是县长请的客,可有请帖.吴永刚递上自己的名片和昭维的介绍信,请门卫传达.门卫见是香港来的客人,不敢怠慢,急忙往里通报.
王塔克县长看了昭维的介绍信,得知吴永刚是到本县辖区来寻访妻子的香港富商,立刻亲自到大门口来接,然后请到客厅坐下,动问寻访夫人可有下落,是否需要协助.
王塔克县地处缅甸边疆,县衙也和泰北一样,十分简陋,不过比起潘县的县衙来,倒似乎大些,房子也整齐些.县长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比较注重仪表,虽然不是西服笔挺,却也是雪白的衬衫、西式的长裤,而且穿着凉鞋,看样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进政界的人物.
吴永刚简单说了说自己1973年初离开南览河畔,多次给妻子柳芭写信,都是寄请县里的头人转交的,没想到头人不但不及时转交信件,反而唆使儿子仗势要强娶柳芭为妻,致使柳芭一家畏惧潜逃,至今不知下落.
县长听了,脸色尴尬地说:
"吴先生是从我们王塔克县出去的,对本地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我就不拿您当外人了.说起来,缅甸是一个文明古国,有上千年的文化历史,自从1948年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独立到现在,也整整四十周年了.但是真正文化发达、人口稠密的,是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缅族地区,缅东北掸邦高原的掸民族,与泰国的泰族、中国的傣族同宗,却人口稀少,文化落后.再加上缅甸刚刚独立,缅东北地区就被李弥兵团的残余势力所控制,联邦政府的权力鞭长莫及,地方政权实际上全部控制在头人手中.他们本来就是一方的土地,所有的边民几乎都是他的佃户,飞扬跋扈惯了的,对百姓几乎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加上与李弥兵团的残余部队勾结起来,有了部队的撑腰,自己也购买武器,武装土兵,唆使强迫边民种植罂粟,他们从中渔利,一个个都发了财,更其不可一世了.1973年,我还在学校读书,这里正是头人政权最最鼎盛的时候,尊夫人作为头人手下的一个佃户,遭到他们的欺负,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能够平安地逃脱,就应该感谢佛主照应啦!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我们政府军消灭了坤沙集团,把残余毒枭赶到了恩梅开江两岸,我们这个地区的国家政权方才开始建立.但也不过是成立一个县政府,设了一个县长,一出县城,依旧是头人的势力范围.因为联邦政府不但没给我们拨下一圆钱来,每年还要我们上交税收.这里的工业就是提炼海洛因,农业就是种鸦片,商业就是贩卖日用品和百货,而且统统掌握在头人手里,不问他们要税收,向谁要去?直到今天,政体改革已经进行了五六年,头人们的土兵还没有解散,枪支弹药还没有交出来,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要靠土兵和武器向佃农收租.尽管罂粟种植区大大缩小了,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种了,可是他们暗地里依旧与毒枭们勾结起来,还在偷偷儿地进行着鸦片贸易和走私.县政府没有武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国税就收不上来.这些苦处,外人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无法谅解的."
"如今都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了,独立了的缅甸联邦政府难道还允许他们这些封建头人违抗政府为非作歹吗?"
"对我们来说,能够把县政权从土司头人手里收回来,就很不容易了.要不是把坤沙集团从缅东北赶走,我们连县政府都还建立不起来呢!这没办法,只能慢慢儿来.非常巧,今天晚上,我正举办一个康笃晚宴①,把本县的大小头人都请来,为的是跟他们商谈今年的税收问题和取消头人武装,统一建立县警察部队的问题.这会儿客人大概到得差不多了.吴先生如果有兴趣,是不是也一起去见识见识这些头人呢?"
①康笃晚宴──缅泰北部山区流行的一种传统民族晚会兼晚宴,可在大厅或草地上举行,不设凳子,只有一张小圆桌(这种小圆桌,泰语称为"康笃",有可能是从汉语"炕桌"一词转化而来,因为"桌"字在福建读"笃"音,而在泰国的华侨又以福建人居多),参加晚宴的人必须赤足,穿青色无领民族服装,围着桌子席地而坐,人多的时候,部分人的餐具就放在地面上.一面欣赏民族音乐或歌舞,一面进餐.进餐前先喝饮料,然后上菜,最后吃糯米饭.饭装在竹篓子里,用手捏成团子吃.
"不知道您今天晚上还有公务,打搅了,真对不起.这些不归王化的头人,既然连政府的命令都敢违抗,连您县长的话都敢不听,我一个外国人,出席这样的晚宴,不但没有任何意义,只怕还要给您带来麻烦.您的客人都已经来了,我更加不能多占您的时间啦.就此告辞了."
县长也不坚决挽留.他当然知道,如果真让吴永刚跟头人见面,一个满腹怨恨,一个盛气凌人,是非吵起来不可的.
第六天
第一个故事:为找妻儿跑断肠
吴永刚得知努丹是自己儿子,又得知他和柳芭就住在昌盛县,再也坐不住了,一天之内,往返千里,先到清莱中学查明了地址,后到昌盛找到了努丹.
原来,岜里一家,得到了一个中国人的帮助,在湄公河边落户了.
王塔克车站,具有边远山区小站的特色:第一班车,清早四点钟就开出.这是为了让旅客可以在六点钟以前赶到孟帕亚,再搭孟帕亚六点钟开出的第一班车.这样,不论旅客是往西到缅甸南方去,还是往北到泰国去,都不耽误.
吴永刚在王塔克搭第一班班车到了孟帕亚,又从孟帕亚坐第一班班车到了泰缅边关.验证过关以后,雇了一匹乘骑,赶脚的也骑马跟着.两个人快马加鞭,只在夜庄吃了点儿东西,中午十二点钟以前,就到了清莱.两人大汗淋漓,两匹马更是浑身湿透.赶脚的心疼得了不得,吴永刚只好按双倍的价格开发了脚钱,这才进府衙去找昭维.
昭维正和府尹在商谈一件事情,马哈出来,惊讶吴永刚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吴永刚叙述了寻找柳芭的经过,马哈听说马车上的努丹有可能就是吴永刚的儿子,更其惊讶.顾不得去见昭维,当即带领吴永刚到清莱中学,去查努丹的家庭地址.
清莱中学的校园可真大,因为这是唯一的一所府办中学,尽管努丹说是教师水平不怎么高,但是附近几个县里要求上进的学生,都纷纷到府里来上学,所以学生人数并不少.只是校舍简陋得很,除了校部办公楼有门窗之外,所有的教室,都是木质高脚楼,盖着当地的土瓦,南北两面,只有栏杆,没有窗户.采光倒是不错,一旦下起斜风雨来,很可能会把课桌都打湿的.
校长是个小老头儿,小鼻子小眼,戴着一副镜片特小的老花眼镜,加上个子矮小,又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白色初帕拉差滩,显得更其瘦小了.他见马哈带着一个"外宾"来访,很客气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客人.吴永刚开门见山,别的都不说,只说四年前在这里上一年级的学生丹·陶,是自己亲戚,寻找了好久,只知道住在清莱府,却不知道在哪一个县.最近才间接地得知他住在昌盛,四五年前曾经在这里读过书,请查一下他的家庭地址,好去寻找.
小个子校长连连点头,让秘书去把四五年前的新生注册登记簿都抱来,亲自翻检,果然在五年前的注册登记簿上找到了丹·陶的名字,就把登记簿送到了吴永刚面前,请他看要找的是不是这个人.
吴永刚低头一看,本子上写着:姓名,丹·陶;年龄12;籍贯,清莱府昌盛县;家长姓名,父陶涛,已故,母柳芭;家庭通信处,昌盛县北郊社社主陈士良转.
看见这样的登记,吴永刚的心不由得"嗵嗵"地狂跳起来.啊,找到了,总算找到了,并没有走遍河山,也没有踏破铁靴,更不是上帝保佑、真主保佑、菩萨保佑,一切只能归结于巧合,归结于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巧合.但愿这种巧合继续发挥,一到昌盛县,就能与柳芭见面.那样,也好给自己一个忏悔与补偿的机会.
辞谢了小个子校长,回到府衙,见到了昭维,讲起了前后经过,昭维也啧啧称奇.他是信奉佛教的,当然认为这是佛爷的保佑.他说:只要人在他清莱的管辖之下,他一定提供最大的方便,让吴永刚早日找到柳芭和努丹.
马哈说:昌盛是泰国最最北边的一个县,也是最小的一个县,面积还不到六十平方公里.从清莱到昌盛,有两条路可通:一条是走水路,从清莱城北码头下船,顺流而下,可以直达昌盛城东码头.但是河小水浅,航速很慢;特别是回程要走上水,速度就更慢了.另一条是先走公路,在夜庄与边关的中间,有一条可通马车的土道一直向东去,走到头了,就到了昌盛了.比较起来,还是骑马走旱路为最好.
昭维也说走旱路快捷,而且主动提出可以借一匹马给他,这样,到了昌盛县城,还可以继续骑马到北郊找社主陈士良.看样子,这是一个泰籍华人或华裔.
昭维说:今天已经长途跋涉了好几百里,这两天天晴,中午的太阳挺毒的,继续上路,只怕太累也太晚了,不如等明天一早再走.吴永刚既找到了柳芭的下落,又证实了努丹确实是自己的儿子,现在还不到中午一点,怎肯浪费这半天时间?别说天上挂的是个太阳了,就是头上顶着个火炉,也不怕呀!只要有明确的地址,哪怕半夜里到达,他也决心要走.
昭维能够体谅他焦急的心情,也不太坚持,同意他吃过中午饭立刻就走.吴永刚说在夜庄吃过了饭,这会儿肚子还不饿,干脆等饿了在路上再吃,只求多喝点儿水,再带足水,免得渴死在路上就行.
马哈去把马牵来,又递给他两个竹筒子做的大茶筒,笑着说:
"吴先生着急,马先生可不着急呀;吴先生不怕累,马先生可怕累哟.但愿不要把我们的马先生累倒了才好!"
吴永刚也笑着说:
"事情紧急,只好难为马先生辛苦一趟了.到了昌盛,我请它喝酒,好好儿慰劳慰劳它!"
说着,合十致谢,辞别了两人,立刻出发.
一路上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到了夜庄,人进点心马加料,稍事歇息,喝足了水,继续往北行.不过十几里,果然有一条可通马车的土路一直往东.下马找个人问了问,果然是直通昌盛的,就继续上马奔跑.走水路也许要走一天的行程,骑马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到了.
昌盛县地当缅甸、泰国、老挝三国的交界,湄公河从北面流来,在这里形成一个U字形硬湾,又折而向北,U字的左面是缅甸,右面是泰国,两竖的中间属老挝.昌盛县城,就在这个湾湾儿略为偏西的地方.出城往北再走十几里,就是泰缅边界了.
出了城,打听北郊社社主陈士良,几乎无人不知.因为自从取消头人政权以后,尽管社主并不领一铢薪俸,却大小也是个地方官,百姓之间的争执,都要靠陈社主来调解的.
大约走了五六里路,就到了陈社主住的那个"北郊村".这个村寨,在泰北来说算是比较大的,一共有二十几户人家,还有一所小学校,村前一道小溪,村后一座高山,房子虽然也是高脚楼,但是木质的居多,而且大都有玻璃窗,屋顶苫的是镀锌铁皮,显得比较"洋派".吴永刚没有想到在这个泰国最最北边儿、也应该是最最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找个人问明了陈社主的房子,在他房前草地的树上拴了马,就登上高脚楼的楼梯.
泰民的高脚楼,一般是长方形,只有一座楼梯,而且习惯都为单数,不是九级,就是十一级或十三级;他这座高脚楼比较特别,房屋成正方形,相当高大,楼下比较矮,只用于通风,不养任何牲畜,楼上四面都有走廊,南面左右各有一座楼梯,每座都只有八级.看样子,主人是个中国人,来泰国年代还不久,比较开通,而且善于应变.
吴永刚站在走廊上,用汉语高喊一声:
"陈士良先生在家吗?"
主人闻声出迎,穿着拖鞋.他听见来客讲汉语,也用汉语回答:
"在下陈士良,请问客从何来,有何贵干?"
这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须眉皆白,但是满面红光,体魄强健,身材魁伟,目光炯炯.见来客面生,立即请到客堂坐下,随手斟茶奉上.客堂里铺有地毯,有红木的方桌和太师椅,还有白铜的高脚痰盂,颇有三十年代中国南方小康之家的气派.
吴永刚为争取时间,既然已经找到了社主,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
"冒昧登门,是因为有一件急事要求陈社主帮忙.我从清莱中学的学生注册登记簿上查到:有个学生叫丹·陶的,通信处写的是您老先生转.实不相瞒,我就是阿丹的生身之父,为寻找我的妻儿,我虽然没有踏破铁靴,可也找了有十几年了.如今总算有了一条线索.请您老人家行个方便,指点一下他们的住址."
陈士良眼睛一亮:
"请问先生尊姓?"
"免尊姓吴."说着,递过一张正面中文背面英文的名片去."不过十六年前,我用的是假名陶涛.我的妻儿,只知道我叫陶涛."
"那么说,你真还活着?"
"社主说笑话了,我这不是好好地活着么?"
"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呀?"
"我不是找不到他们嘛!要是早知道他们在这里,当然早就来了."
"啊呀,你来得太晚了呀!"陈社主惋惜得直跺脚."哪怕你早来三天,不,哪怕早来两天,也是好的呀?"
"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吴永刚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不太对头.
"努丹他妈病了,病得很重.前不久我还去看过她,确实就是这早晚间的事儿了.上个星期他姨到我这里来开了一张证明,要到南邦去接努丹,说是让孩子再见母亲一面,前天刚接回来,他们还到我这里来跟我说起这事儿来着.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你是怎么来的?"
"我从清莱府衙借了一匹马,是一路跑来的."
"难怪来得这样快.好,有你这样的心,老天爷也许会可怜你,让你和柳芭再见一面的.没工夫细说了.我老头子陪你走一趟吧!"
说着,出门去跟家里人交待了一声,换上一双布鞋,与吴永刚一起走下楼来.
家人已经把一匹枣红马牵来在楼下等他.两人同时上马,边走遍聊.陈社主自己介绍:他是云南昆明人,1950年随李弥兵团一起从云南败退到缅甸萨尔温江东岸的.当时他二十八岁,在第三军军部当参谋.李弥兵团第三、第五两军的残兵败将在缅甸走投无路,不得已采纳了武装"护商"实际上就是贩毒养军的建议,终于形成了金三角地区广泛种植罂粟、大量制毒贩毒的局面.李弥从台湾来到三角地区以后,他被抽调到司令部,也曾经恳切地向李弥面陈己见,表示异议.其实,李弥接受了蒋介石的指令,到这里来招兵买马,扩大武装,有朝一日还配合台湾的反攻大陆来一个因地制宜的"反攻云南",心里也很明白那只不过是"虚晃一招",与痴人说梦也差不多.不过带兵的人,最怕的就是手下无兵,与其在台湾坐冷板凳,不如到缅东北来"独坐山岗,自立为王".当时三五两军在金三角地区的"武装护商"局面已经形成,第一是想收已经无法再收,第二是收后也没有其他出路,因此不但不想收,倒还要因势利导,继续扩大.不过李弥算是他的父执,两家世谊很深,如今虽然兵败南逃,进入缅北山区,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却并不强迫他也来经营贩毒事业,更具体地说,是反攻既不可能,而贩毒事业中,也没有他陈某人的用武之地.因此对于部队中求去的文职人员,都不难为他们,让他们自谋出路.当时国共两党正打得火热,往后还要打多少年,谁也无法预测.与其回到大陆去当"乱世之民",而且很可能一回去就当囚徒,不如找一个世外桃源,自耕自食.于是他就带了一批司令部中不愿继续追随李弥从事贩毒的人,来到了这个地区.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河道纵横,排灌便利,而人口却稀少,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各人先后娶妻生子,形成了现在的村寨.因为村子里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当地人就称之为"中国村".他们在这里发展水稻、小麦、蔬菜、水果的种植,不论品种和产量都比当地人高出许多,再加上这些人都有文化,人品都也还可以,很快就得到了当地土著的拥护与爱戴,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有愿意招赘为婿的,有愿意来向他们学习耕作栽培技术的,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以陈士良为中心的势力圈,当地人都拿他当头人对待.消灭了坤沙集团以后,政体改革,论才他足可以当一个县长,但他一者是中国人,正式加入泰籍还不足十年,二者年龄已经很大,三者对于搞政治和官场上的那一套实在没有兴趣了,因此勉强当了个不拿薪俸的社主,相当于"村民自治会主席",替乡民们办一些事情.
十六年前,突然有几只顺流漂泊的竹筏在昌盛城北的江边停泊,要求上岸在孔旺村安家落户.村里居民不敢自专,带着竹筏上的一男一女到陈士良这里来请示.那男的说他原来在缅甸王塔克县给头人种罂粟,因为头人的儿子要强娶他已经出嫁的长女为小,他长女不从,所以举家外逃.打听到这里已经不属于王塔克管辖,所以停泊上岸,要求落户.两夫妇的遭遇,激起了陈士良的深切同情,再一问,岜里本人本来就是从云南逃出来的中国人,而他的长女又是嫁给从中国云南逃出来的知识青年的,更加引起了陈士良遗忘已久的乡情,就在"不许再种罂粟"的规约下把他们一家留下来了.
当时他就预感到这个到香港去寻找舅舅的中国知青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但是柳芭却坚信陶涛一定会找到这里来,她相信菩萨,也相信心灵感应.她总说她的心感觉到陶涛还在爱着她,正在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因此她拒绝改嫁,起早摸黑地总是干活儿干活儿.她是老大,她要挣钱养家,还要供应儿子上学.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读完了小学能上中学的,只有努丹一个.为了努丹上学,可以说全家人都作了最大的努力:他二姨为了他,经陈士良介绍,到清莱一家也是中国人开的旅馆去当女佣,后来才提升为女管事的,今年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出嫁.柳芭刚搬来的头几年,脸色红润,身体健康;可是没过几年,就逐年消瘦下来.她得了肺病,咳嗽吐血,可是她不说,她知道家里有读书的钱就没有看病的钱,她必须把钱给儿子读书.等到她骨瘦如柴的时候,家里人逼她去看病,她的肺病已经进入第三期,想治也治不好的了.没有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时刻想念的人,居然在十六年后,就在她即将寂灭的时刻,人人都认为他不会来的情况下出现了.难怪陈士良这样激动,这样着急,但愿他们两人,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二个故事:柳芭的归宿
十六岁的柳芭,生下努丹以后,又苦挣苦熬地等了十六年,始终没能等到吴永刚.为了培养孩子上学,她把全部心血熬干,终于像一盏油灯似的,寂灭了.
她把孩子交给宝萝,要努丹管二姨叫妈.
从北郊中国村到柳芭的孔旺村,也不过五六里路,两人骑着马,尽管没有奔驰,也片刻之间就到了.
孔旺村不算太大,也有十几户人家,而且就在湄公河畔.村前的河边种着瓜果蔬菜和水稻,村后的山坡上种着各种果树和玉米,房前房后,掩映着香蕉、椰树,看上去美景如画,确实比中国的江南还要美丽富庶.难怪当年柳芭的父母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要求在这里落户了.
他们是从西头进的村子.陈社主说,柳芭的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他们穿村而过,村里的竹楼,有的相当新,有的已经很破旧,可见同在一个地理环境中,由于家庭劳动力的多寡、勤俭与懒惰等多方面的原因,贫富之间的差异,还是很大的.
离村东第一座竹楼越来越近了.在夕阳的斜照下,可以看见村口一座半新旧的竹楼,看样子三四年前刚刚翻修过.楼建得相当大,而且也学着陈士良的样子,窗户上镶着玻璃,给人一种与现代文明更加接近的感觉.吴永刚的心不由得激烈地狂跳起来.他幻想着一上楼就能看见柳芭那美丽的脸,虽然因病消瘦了,却仍不失妩媚动人.他幻想着与努丹再次见面,努丹将不再喊他吴先生而要腼腆地喊他为"爸爸"了.
两匹马的得得蹄声和嘶叫,引起了楼内人的注意.本村内没人养马,听见马嘶声,一般意味着不是社主来了,就是马帮来了.
首先探身出来察看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尽管艰辛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过多的犁沟,但那脸型的基本轮廓并没有变,吴永刚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柳芭的父亲岜里大叔.他一见果然是社主光临,而且还带着一个陌生人同来,两人正在椰树上拴马,喊了一声:"社主大人,萨瓦迪!"就迎下楼来.小努丹听说社主来了,跟在外公身后也迎了出来.他一眼看见吴永刚,惊讶地问:
"吴先生,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您不是要到王塔克去找您的一个朋友么?"
吴永刚正不知应该怎样回答,陈社主替他回答了:
"吴先生到王塔克去所要找的,就是你呀!傻孩子,快去告诉你妈,她日思夜想的负心汉陶涛来了."
小努丹一听这话,果真傻了似的,张口结舌,半天儿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既没有像吴永刚想象的那样会扑进自己的怀里来,也没有像陈社主所吩咐的那样上楼去喊他妈,而是愣神片刻之后,快步跑上楼去,边跑边喊:
"二姨,你猜得不错,吴先生真的就是他.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努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楼去,把宝萝拽了出来.宝萝穿着浅紫色过膝络骚甲子,光着脚,跟着努丹"噔噔噔"地从木楼梯上冲了下来,一直冲到吴永刚面前,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真是陶涛?"
吴永刚探手从怀里摸出柳芭给他的那个佛像来,举在手上:
"宝萝,我就是陶涛,我是陶涛哇!你姐呢?"
宝萝抬手擦擦眼睛,眯着眼眨了眨,终于看清了这个银质的小佛像,果然是她姐姐当年的护身符,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说了一声:"你……你……"就哽噎着说不下去了,却伸出无力的小拳头,在吴永刚胸前像擂鼓似的不停地捶打着.
吴永刚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后退,而是让她捶打,让她尽情地发泄个够.她一面像疯了似的捶打,一面像质问又像呐呐地自言自语:"你……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你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哪怕你早来三天!你……你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要改姓啊!"她激动过度,又使尽了力气,终于两腿一软,几乎跌倒.吴永刚急忙一把将她扶住,她已经晕倒在他臂弯里.
吴永刚就势把她抱了起来,急步送上楼去.她妈听见外面一片混乱,刚要出来,正好撞上抱着宝萝的吴永刚,急忙迎了进去,把宝萝平放在楼板上.
这时候陈社主也随进屋来,用指甲一掐宝萝的人中,宝萝这才苏醒过来,大喊一声:
"姐呀,你怎么这样命苦哇!"
宝萝本没有病,因激动而晕厥,苏醒过来,就强挣扎坐起,靠在吴永刚肩头,嘤嘤啜泣.
宝萝她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张大了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陈社主就提醒她说:
"还愣着干什么?你家女婿回来了,知道吗?快叫柳芭出来呀!"
宝萝娘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嘴巴一瘪,正要哭出声儿来,却又忍住了,两行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滚.她右手捶打着胸口,左手拉着社主去看后间房:只见后面的篾墙拆开了一大片,还没修上.陈社主一看,就明白了:泰族人的风俗,死人不能从前门出去,死在家里的人,只能拆开后墙,把尸体运出入殓,或火化,或埋葬.家里谁生病,少了一个谁,社主完全明白.事情的突变,现在倒要想办法安慰吴永刚了.他想用父子相认来冲淡柳芭死去的悲痛,就转身拉住了努丹的手,把他送到吴永刚面前,对他说:
"努丹,你不是从小就希望有一个爱你的爸爸吗?现在你的生身之父来看你了,你怎么还不叫爸爸呀?"
"努丹,吴先生就是你阿爸陶涛.你阿爸是爱你和你阿妈的,要不他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了.是咱们搬了家,让人家没法儿找到咱们的呀!快叫阿爸!"宝萝依偎在吴永刚的身边说.
努丹百感交集,在社主的牵引和二姨的感召下,他终于腼腆地喊了一声"阿爸",也哭着扑进了吴永刚的怀里.
吴永刚一手搂着宝萝,一手搂着儿子,思潮起伏,感慨万千.突然,他想起了,在这个场面中,最最主要的角色,怎么竟没有出场呢?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推了宝萝和儿子一把,急切地问:
"宝萝,你姐呢?努丹,你妈呢?她是不是在里屋?她的病好些了没有?"说着,就要站起来进里屋去看.
宝萝和努丹一人拽住了他一只手,没让他站起来.宝萝摇摇头,遗憾地说:
"你来晚了三天.在马车上,你要是说你姓陶,我就会想到是你回来了,就会带你到这里来,不让你到王塔克去.……"
努丹到底年轻,毫不含蓄地说:
"我们到家的那天晚上,妈妈就死了.她在临终之前,把这个交在我的手上,"他从胸前扯出了当年吴永刚送给柳芭的那枚毛主席像章."按我们的风俗,护身符是不能随葬的.她要我长大以后,凭这个到香港玉龙大饭店去找你.我们给香港玉龙大饭店写过好几封信,都没回信.有两封批着'本店查无此人',退回来了.我妈说,不管我阿爸在不在那里,只要找到总经理问一问就知道了.阿妈还说,二姨为了我终身不嫁人了,这都是我牵连了二姨,要我以后管二姨叫'妈'.最后,她是喊着'陶涛'这个名字咽气的."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
吴永刚的脑子"嗡"地一下,天旋地转,顿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好像面前裂开了一条大缝,自己的身子急邃地往下落往下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底.老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为什么非得把时间定得这样紧,不再宽限我三天呢?吴永刚啊,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到泰国来呢?你到了泰国,为什么不先来办这件事情呢?你离开柳芭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她呢?为什么……?为什么呀……?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为什么",突然间全都集中到他的面前来了.
一直插不上嘴的柳芭她爹,已经把一切都弄明白了,这时候才开口劝慰说:
"孩子呀,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中注定的呀!柳芭她命薄,她命中注定跟你只能做两个月夫妻.她要是有福气,至少应该再活三天,让你跟她见这最后的一面哪!也许老天爷的意思,是要宝萝伺候你这下半辈子吧,要不,怎么会让她二十八岁了,还在等着你呀?"
宝萝一听她爹把话扯到了她的身上来了,没好气地说:
"阿爸,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一句行不行?我二十八岁了不嫁人,是为了努丹,难道我是在等他吗?"说着,赌气从吴永刚身边挣开,坐到一边儿去了.
吴永刚也被大叔的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就转身问努丹:
"你妈的尸体,是火化了,还是埋葬了?"
"按照这里的风俗,火化和埋葬都可以.阿妈临终的时候对我们说:她是中国人的妻子,要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土葬,还要起一个坟墓,好让你回来以后去看她."
吴永刚被儿子说得眼泪汪汪的,不断用手绢儿擦眼泪,哽噎着说:
"那咱们现在就到你妈的墓上去看看她吧!"
"今天是我妈入土的第三天,我们本来要去上香祭奠的.今天夜里,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不过你去了可不许哭."柳芭的母亲插话说."我们泰人信佛教,我们相信人的寂灭,是还清了人间的孽债,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所以这是一件喜事,大家都要为死者诵经祝福."
吴永刚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可嘴里不能不唯唯地答应着.
于是一家人忙着准备香烛纸钱饭菜之类的祭祀用品.陈社主起身告辞说:
"吴先生去祭奠尊夫人,在下就不再奉陪了.天公不公,经过那么多磨难,就差三天,没让吴先生跟夫人见上最后一面,确实遗憾.但也没办法啦,请节哀吧.往后有用着在下的时候,一定为您效劳."回头又对努丹说:"你也该改一改姓了.往后你在泰国叫丹·吴,回中国就叫吴丹.学校里,我以后再给你开证明好了."
大家同声感谢陈社主,送下楼来.陈社主上马走了以后,一行人提着祭品,来到柳芭的墓前.
柳芭的墓,埋在村东一个小山坡的脚下,面向湄公河,也就是面向东.这是柳芭自己选的地方.她知道香港在这个小村子的东面.她躺在这里,既有"望夫"的意思,也有迎接丈夫归来的意思.
新埋的坟墓,无非是黄土一抔而已,连墓碑供桌什么的,一概都没有,不过坟头上却堆满了兰花和睡莲扎在一起的花圈.这是家人和邻里们送来的.吴永刚看到自己的"原配"妻子竟躺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梦境中时常出现的那个柳芭,再也不可能见到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几乎失声痛哭.想到她妈的嘱咐,急忙以手绢儿掩鼻,遮盖了过去.宝萝摊开祭品,点上了香烛,祝祷说:
"姐姐,你日思夜想的人儿来看你了.你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你要是能够再坚持三天,不就看到他了么?"
尽管他们的民族习惯把死说成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但是面对这样可悲的现实,像宝萝这样坚强的女性,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哑了嗓子.大家受到感染,眼眶全都湿了.
吴永刚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支香.怕勾起大家的悲痛,不敢高声,只在心中默默地忏悔:他忏悔自己不该这么晚才来.尽管他心中十分明白:这次能够找到她一家,完全出于偶然,即便自己早十年来找,如果没有这种偶然的巧遇,也仍然是无法找到的.最后他只能归结于不该没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实姓.不然,至少努丹写到香港去的信,自己总能够收到的.而当时自己之所以不告诉她真实姓名的原因,主要还是怕中国政府向缅甸政府要求引渡"叛国犯".那时候,法律的概念模糊,"偷渡"与"叛国",是划等号的呀.
上完了香,为了掩饰心中的悲痛,他向柳芭的父母说:
"柳芭今年只有三十二岁,就过早地升天了.这都是我害了她,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说什么也没有用.我的责任,是要培植我的孩子,报答你们一家.不过目前你们一家还不能就迁到香港去.努丹必须在泰国读完大学,再决定他的出路.宝萝也不用再到清莱旅馆去帮忙了.我会另外安排她的工作的.柳芭的这个坟墓,地点很好,只是修得过于简陋了.我的想法,是打算按你们佛教徒的习惯,把她的坟墓修成一座石塔,再在坟前种四棵柳树,在坟后种四棵芭蕉.点缀得稍为雅致一些.所有费用,我回到香港以后,立刻就会汇来."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家里应该还有罗西和达吉,就问:"罗西和达吉呢?昨天我听罗西他妈说,罗西也跟着你们一起来了,怎么不见他和达吉呢?"
"唉,别提这孩子了!"宝萝叹了一口气说."提起他来,又是我们家的一块心病.……"
第三个故事:人妖从这里诞生
罗西跟柳芭一家到了泰北昌盛县孔旺村,性格越来越女性化,为了想让自己变成女人,十五岁的罗西居然发展到自宫的地步.最后,终于离家出走,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帕他亚海滨旅游区,参加了人妖歌舞团.
罗西一走,深深地爱着他的达吉,也追随他而去.她总想用自己的爱情,唤醒罗西那根麻木了的男性的神经.
罗西在他自己家里,因为没有姐姐,天天往我家跑,要我教他唱歌跳舞.我只以为这孩子喜欢唱喜欢跳,也没想到别的,倒真教过他不少.特别是孔雀舞,他跳得比女孩子还优美.我们逃离南览河的时候,他哭着喊着要跟着我,我也只以为他跟我们家有感情,没想到别的.这孩子长得美,脸型特像我姐,我们大家都喜欢他.我阿爸又没儿子,心想他跟达吉倒是挺合适的一对儿.所以他要跟着我们,我倒也不反对.没想到的是,到了这里以后,开头倒也没事儿,后来家里有了几个钱,阿妈商量着给全家添置几件衣服,他竟要我们给他也做女孩子的筒裙.这怎么可以呢?我们没答应,他就不高兴了.这个地方尽管也是边疆,比南览河终究开化一些,特别是陈社主管的这个社,办有一所完全小学,每三五个村还办有初小.到了罗西该上小学的年龄,阿爸也没耽误他,送他到小学去读书.这时候,就发现他越来越女性化了,要达吉叫他姐姐,不许叫哥哥.再后来,身材长高了,他在家里总爱穿我的衣服.阿妈不懂得,还夸他穿上帕欣比我更漂亮,宠着他,让他穿.有一次,我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他穿上我的帕欣跟妹妹一起去上学,让老师送了回来.打那以后就不肯去上学,愿意穿着女人的服装在家里做针线,干家务.高兴了,就涂上胭脂、口红,跳孔雀舞.家里人见他性格越变越像女人,逐渐不大喜欢他.好在他并不惹事儿,家里、地里的活儿还都肯干,也就没怎么理睬他,再说,小达吉跟他还真好,放学回来,就跟他一起玩儿,把老师教的功课都教给他,还一个劲儿'姐姐,姐姐'地叫他.我们总以为这是小孩子脾气,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男人终究是男人.
努丹八岁那一年,达吉已经十二岁,小学毕业了,要升中学.阿爸说:当年住在南览河畔,三五里地不见人烟,连一所初小也没有,把我们姐妹俩都耽误了,没上过一天学.如今挪了挪窝儿,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村里有初小,社里有高小,县里有初中,路也不远,家里的收入也还勉强过得去,罗西自己不肯读书,那叫没有法子,达吉只要读得上去,咱们全家人都应该支持她.可是上初中要住校,家里两个人上学,负担就重了.现在我们不比当年,不能再种罂粟,靠种瓜果赚几个钱,力量有限.那一年,我二十岁,跟我一般大的姑娘,大都已经出嫁,有的都有几个孩子了.我不瞎不瘸,能够干活儿,还能歌善舞,本村外村上门来求亲的人当然很多,可我不能眼看着家里经济困难,撒手一走了之.我去与陈社主商量说,与其我到人家家里去给人家干活儿赚钱,还不如再给自己家里赚几个钱,让妹妹和努丹多读几年书.陈社主很称赞我,介绍我到清莱府一家小旅馆当女佣.那是一家中国人开的小旅馆,老板是陈社主当年的同事,老板娘是缅甸掸邦一个头人的女儿,是掸族也就是泰族人.两口子待人都还挺不错的,至少不苛刻.我先是伺候老板一家、三个茶房和来往旅客的茶水饭食,每月赚几百铢工钱,补贴两个孩子的学费和家用.老板见我勤恳老实,也认识字,后来升我到前面当管事的,另找了个女佣接替我,每月的工钱也从500铢涨到了800铢.我姐总说是她拖累了我,耽误了我出嫁,就没日没夜地干活儿,总想自己承担起妹妹和努丹的学费,还想给我也做几件漂亮的嫁妆.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强壮,夜里常常因为想你想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再这样一拼命,就得了病了.我们只听见她夜里咳嗽,都以为她着凉感冒了,阿爸就上山挖些半夏、百合之类的药来给她吃.她的病时好时犯,我们都知道"心病要用心药医",她的病根儿在你身上:你这个负心汉不回来,她的病是好不了的.可我们谁也没办法帮她找到你.
没有想到的是,罗西这个孩子,岁着年龄的长大,在女性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由于家里的容忍,他已经好几年没穿男人的衣服.以前只在家里穿,后来连下地、挑水也穿,村里人开始也笑话过我们,后来大概是见怪不怪吧,渐渐地也没人笑话了,就好像他本来就是个女孩儿似的.
事情出在达吉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一年达吉十三岁,罗西十五岁,两个人都已经懂事了,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朦朦胧胧,而是实实在在的了.反正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两小无猜.达吉对罗西,是小妹妹对哥哥的感情,可是罗西对达吉,却是姐姐对妹妹的感情.两个人还和以前一样好,罗西很满足,达吉却不满意了.她从小就知道,罗西在家里的身份是"童养女婿",自己以后是要嫁给他的.她要从罗西那里得到的是男性的爱,可是罗西所能够给她的,却完全是女性的爱.
有一天,达吉从同学那里借回来一本杂志,杂志里说的是曼谷有许多男人做了变性手术,外貌完全像女人,他们组织了自己的歌舞团,以女人的身份演出.当时小达吉对这些事情还是似懂非懂,拿回这本杂志来,是存心想气气罗西的.她说:'你一心想变女人,干吗不也去做变性手术哇?'不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罗西看了这本杂志以后,等达吉返校了,家里人都下地了,他找了个借口没跟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儿,却把阿爸刮胡子用的剃刀找出来,一个人在屋子里自宫.等到家里人发现,他已经晕倒了.幸亏他多少也知道点儿止血的常识,事先用细绳子把根部缠紧,一刀下去以后,疼得他晕了过去,血流了不少,却没致命.阿爸懂点儿医药,可面对这样的重伤,他也没了主意,只好请邻居帮忙,把他抬到县里医治.
罗西这一折腾,不但把家里的小小积蓄全花完了,还拉下了不少亏空.罗西在县里住了几个月医院,跟大夫交上了朋友,倒知道了不少变性手术的知识,懂得了不是把男根拉掉就能变成女人,不但身体外面要动手术,身体内部还要做许多手术,不但要花许多许多钱,还要忍受很大很大的痛苦.大夫这样跟他说,本意是想打消他想变女人的念头,不料他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反倒更加坚定了他要变女人的信念.出院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知道低头拼命干活儿,好像要下决心把花掉的医药费都找回来.大家都以为他醒悟了,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半年之后,阿爸运出一筏子瓜果,赚了点儿钱.没想到过了几天,钱不见了,罗西也不见了.在放钱的地方,留下罗西写的一张字条,说他暂借这一笔钱作为旅费,他要到南方一游,所借款项,他很快就会汇回来.
他这一走,全家人都很难过,特别是达吉,哭了好几场.又过了半年,刚刚初中毕业的达吉也不见了.她留下一封信,说是她收到了罗西从帕他亚①汇回来的一笔钱和一封信,信中告诉家里他已经在帕他亚海滨旅游区参加人妖歌舞团,第一笔收入先归还"借款",以后将积蓄一笔钱,打算到外国医院做变性手术.希望家里能够原谅他这种"无理"的举动.她收到这封信以后,决心到帕他亚去寻找罗西,一定要把罗西劝回来.她相信自己有力量能够让罗西回心转意.她也希望家里原谅她.但她说她是"正义"的举动,不是"无理"的举动,因此更希望家里支持她.
①帕他亚(Pattaya)──也译作"帕塔亚"或"帕蒂亚",是一个越战期间出现在曼谷湾西海岸的一个著名旅游区.详见后文描述.
我和大姐都急得了不得,想到帕他亚海滨去找他们.可是老爸叹了一口气,说这两个东西是前世的冤孽,不可理喻.再说,家里已经被他们折腾空了,也没那份儿余钱陪他们玩儿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从此全家人就把心思和力量都用在努丹身上.
幸亏努丹功课门门第一,小学毕业以后,嫌县里的中学设备太差,老师水平太低,我就把他带到清莱上初中.读了一年,他又说是清莱中学的老师水平也不行,还想转学.我的老板很喜欢他,把他介绍到南邦二中读书,成绩在班里也算是最好的.这次只因为他妈病情转重,想再见他一面,我这才特地到南邦去把他接回来.
达吉倒是常有信,也有钱汇回来.她说她找到罗西以后,罗西为了躲开她,从帕他亚跑了.不久又被她打听到罗西到了春武里新开辟的海滨旅游区,在另一个人妖歌舞团专跳孔雀舞,她又追到了春武里.现在两个人都在那里跳舞,不过不在一个歌舞团里.开头两年,达吉总想用自己的爱去感动他,去诱导他,希望能够唤醒他的那根沉睡的男性的神经.可是经过多方努力,罗西根本就是个女人,连一点儿男性的功能都没有.最后达吉也谅解他、同情他,决定帮助他实现他的理想.达吉参加了歌舞团,也在海滨旅游区演出,可是收入还不如罗西多.她给家里写信说:做一次变性手术,要花费许多钱.她现在只能把全部收入都存起来,先支援罗西做手术,等罗西完全变成女人了,她们俩再一起帮家里挣钱.
有什么办法呢!我爸的话:这是我们家的一对儿冤孽.事情办成了这样,也只能随她们去了.
第四个故事:童妓从这里买走
波比是个十三岁的寮族小姑娘,她随父母、哥哥从老挝逃来泰北定居.但是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染有阿芙蓉癖,懒得什么活儿都不想干,最后,还把波比卖给了人贩子,被送进妓院去当了童妓,生活十分悲惨.
中国过去有句老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就是"沧海桑田",变化无常的意思.人间的万事万物,则有如"白云苍狗",变幻更大.不说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天翻地覆了,就是1972年吴永刚从西双版纳逃出来到1988年再度来到泰国这16年时间中,他和柳芭一家的变化,难道还小吗?
罗西,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当他还只有六岁的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美,腼腆得像姑娘一样,谁会想到他生的是男性的身子,长的却是女性的心灵呢?达吉本来应该嫁给罗西,为他生儿育女,谁又会想到,由于罗西的出走,导致她也出走;由于罗西的参加人妖歌舞团,导致她也去参加另一个歌舞团,而且居然成名了.可见人间祸福,正如老子所说的那样,是互为因果,互相转换的.
吴永刚决定要去看看达吉和罗西.他问宝罗和努丹:
"你们俩的假期,还有多少天?我想带你们到春武里海滨去看望一趟达吉和罗西.我来一趟泰国不容易.你们呢,也好几年没见他们俩了,趁这机会,咱们仨一起走一趟吧."
"我是无所谓的."宝萝说."你不是叫我不要再去清莱旅馆了么?这几年来,我为这个家操劳,为你的孩子操心,确实太累了,正想歇一段时间呢!只要到清莱跟老板说一声:我姐夫是个比他更阔的大老板,从今之后不再伺候他了,请他另找别人,不就可以了吗?难办的是努丹.我只给他请一个星期的假.本来以为我姐想孩子了,把努丹叫回来让她看看,还能拖一阵子的.没想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心血已经熬尽,就好像一盏灯,油耗完了,灯也灭了.我们那么急就给姐姐下葬,就为的是让努丹早日回学校.要知道你会来,说什么也得再等几天的.我看这样吧:反正这里丧葬上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七七四十九天之内的祭奠,让阿爸、阿妈去做.咱们明后天就到春武里去.好在到了南邦就有火车,路上就快了.必要的时候,再给努丹续几天假吧."
"赶晚不如赶早.我看最好明天就动身.从这里到南邦,如果还不通汽车,又得走好几天.我想我小姨了.她好几年没回来过,一定也想家里人.让她回来看看外公、外婆吧.我早就想到曼谷去一趟的.可是学校里功课紧,家里钱更紧.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还想请阿爸……帮我在曼谷……找一个人……"
努丹说到这里,抬头看看爸爸又看看二姨,没有继续说下去.性格爽直的宝萝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可看不上他的这种做派,白了他一眼,数落他说:
"这有什么不能跟阿爸说的?你就说你有个小朋友,被她家里卖了,如今身陷风尘,想让你爸爸把她救出来,不就得了?"
吴永刚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让努丹说,努丹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宝萝撇了撇嘴,损他说:
"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会说话了?这一点,我看就不像你爹.谁叫我现在是你阿妈了呢,你那几句心里话,还是我替你说了吧!"回头这才对吴永刚说:"这个村寨,我们来的时候,就有十几户人家.为的是这里靠江边近,过江就是老挝.那阵子老挝闹共产主义,整天不是斗人就是杀人,哪怕摆过小摊儿、开过小铺子的,都算是资产阶级,都要挨斗,都要被赶到乡下去种田.有些人受不了,就逃过江来,我们村也来了一户寮民,两口子带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小闺女.反正我们这里地广人稀,也不在乎多一户两户人家.区载也就是村长去问了陈社主,社主一点头,就让他们留下了.正好村里有一家新盖了竹楼,就把旧竹楼白送给他们住.这家人家倒是有几个钱,米买着吃,柴买着烧,两个儿子年轻力壮的,也不上山砍柴,也不下地开荒,天天躲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里里外外所有的活儿,都是一老一小两个女的包了.后来有人去串门,才知道父子三人都是鸦片烟鬼,一天中有半天时间躺着抽鸦片.老婆子在家里没地位,连话都不敢说.那个小丫头比努丹小两岁,名字叫波比,倒是长得细皮嫩肉,满可爱的.头一两年区载让小丫头去上学,她家里还不敢说什么,两年一过,就说家里活儿多,不让孩子上学了.孩子上学的时候,因为他们是寮人,现学的泰文,功课跟不上,都是努丹辅导她;她不上学以后,努丹还天天晚上给她补习功课,也等于继续上学一样.一直到努丹上了中学,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次,小丫头也还是常常到我们家来.我们都说:这又是一对儿青梅竹马.只可惜她家男人不学好,把孩子都耽误了.
"他们家搬来的时候,住的是人家的旧房子.大家的意思,只要他们勤俭,开几亩荒地,种点儿粮食瓜果,几年之后,盖一座新竹楼或者先翻修一下,是绝无问题的.可是碰上这一家人家,男的个个是懒蛋加烟鬼,谁也不肯干活儿,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家里还有三根烟囱天天冒烟,就是万贯家财,也要坐吃山空,何况他们是逃出来的人家,带点儿细软,很快就完了,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住的竹楼更其破得不成样子,一下雨就漏.就是这样,三个男人依旧是得过且过,连摘几张芭蕉叶子苫一苫盖一盖的力气都不肯出.村里人见是这样一家人家,谁还愿意帮他们?
"去年雨季之前,来了几个自称是串乡村收药材的客人,估计真正的行当是买卖鸦片烟的.他们跟村里哪家也没做成一笔买卖,跟波比的阿爸和哥哥却越说越投机.去年,小波比刚十三岁,他们就说可以介绍她到曼谷去做工,一个月可以挣一两千铢,不信,他们可以先付两万.有这样优厚的条件,她爸爸怎么不干?当即写了一张'预支工薪两万铢'的借据,让他们把小姑娘给领走了.这事儿他们都是悄悄儿进行的,等到村里人知道消息,小姑娘走了都已经好几天了.
"他们家用这两万铢新盖了一座竹楼,用剩下的钱全买了走私的鸦片烟,还不到一年,钱就用光了.做爸爸和哥哥的正想找女儿继续要钱呢,女儿从曼谷寄信回来了:所谓收药材的客人,其实是人贩子.他们在泰北骗来了好几个小姑娘,带到曼谷,就转手卖给了妓院,要她们接客.不肯接客的就用皮鞭子抽,还关起来不给饭吃.她们这一帮童妓,一共二十几个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还有十一二岁的.不接客的时候就被关在地下室的一间大房间里.老鸨子怕她们逃跑,把她们的衣服裤子都扒光了,只有接客的时候才给衣服穿.她的这封信,是一个好心的嫖客听了她的诉苦以后,让她写了寄到努丹的学校里的.她不让努丹把这些话告诉她的父母和哥哥,也不让努丹给她写回信.因为一回信,老鸨就知道她偷偷儿给家里写过信,不但打起来更狠,很可能还会把她转手卖掉.所以来信也没留下地址.
"努丹接到这封信以后,没听她的话,回家来就把信拿去给她父亲和哥哥看.她父亲和哥哥看了信,不但不可怜孩子,还说他们家里的事情不用外人管,骂努丹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有一个哥哥还说这封信是努丹伪造的,气得努丹要拽他去见陈社主,他才不敢开口了.
"这件事情,努丹一直放在心上.可他没有办法帮助他这个受罪的小朋友.这样的事情,在泰国也许多得很.我在清莱常听老板和旅客说起曼谷的妓女现在越来越小,可就奇怪警察局怎么竟不管.咱们这次到曼谷去,要是能够帮努丹把他这个小朋友找到,也算是一件功德吧."
吴永刚听了宝萝的一席话,十分感慨地说:
"在现代社会中,卖淫现象是仅次于战争和政治迫害的三大人为毒瘤之一.洪水、地震,危害面虽然更广,但那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天灾.战争是人类形成部落之后就出现的,几万年来没有中止过,被害人数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政治迫害是人类出现阶级、形成政党之后就出现的,几千年来也没中止过,被害人数在一个国家中就可能上千万.卖淫现象是人类有了商业活动以后就出现的,商业的特点是把一切有利可图的东西都变成商品,先把女人的贞操变成商品,后来把女人也变成商品,于是就形成了贩卖妇女,逼良为娼.直到今天,在全世界范围内,有的国家还有公娼,有的国家虽然法律上宣布卖淫为非法,但是私娼盛行,甚至有半公开的妓院存在.就东南亚地区来说,中国、朝鲜、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法律上是不允许卖淫的,但是越南的私娼数量不少;中国的私娼现在在沿海开放城市活动得很猖獗;台湾本来实行公娼制,1981年以后,政府明令取缔了公娼,私娼的数字却急剧上升;香港市内虽然不许公开卖淫,但是变相的色情业到处都是,何况九龙、澳门还有公开的红灯区.日本和泰国的情况近似,法律上并不允许卖淫,可是妓院和各种色情业能够公开或半公开地招揽生意.我既然在九龙从事旅馆业,自然免不了要与妓女打交道.可以说,旅馆中的一部分房间,不是为旅客服务而是为嫖客服务的.不过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港澳地区色情业的从业人员主要是自动的,很少有被动的,逼良为娼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数量极少.未成年的妓女也不是没有,但一般大都只在十六七岁左右,像泰国这样十二三岁的童妓至少我还没有看见过.泰国这个国家,以前是很闭塞很落后的,自从发展了旅游业,带动了工商业,伴随着也发展了色情业和赌博.有人说泰国的妓女总数超过了四十万,泰国的经济起飞是建立在'无烟工业'上的.总之泰国的社会现在是畸形发展,南北之间的生活水平相差极大,几乎是两个世界.南方的大城市中高楼大厦林立,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掷万金;北方山区人民住的还是接近于原始社会的竹楼,房顶上盖的依旧是芭蕉叶.由于向往南方的现代化生活,这就注定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北方姑娘要被拐卖到南方去充当妓女,有的人甚至主动愿意去当妓女.这是商业化社会发展的必然进程,像中国大陆那样强化治安的国家尚且无法杜绝,更不要说泰国这样的国家了.
"贩卖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充当妓女卖淫,恐怕是泰国色情业的一大特色.这个问题如果政府不下大力气治理整顿,是很难完全消灭的.从纯粹的生理学角度观察,嫖妓女还是属于正常的性活动,属于人性范围之内的行为.所以连法国那样文明的国家,居然允许公娼存在,而且认为因为有公娼的存在,才减少了许多性暴力犯罪例如强奸案的发生.而嫖童妓,则完全是变态的性活动,属于兽性范围之内的行为了.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法律都规定:凡是与十四岁以下女孩发生性行为的,要判处重刑.而泰国的妓院却专门提供十四岁以下的童妓供有这种癖好的嫖客发泄,所以以旅游为名到这里来寻求这种刺激的外国人就越来越多了.
"曼谷这个城市,有三百多万人口,各种色情业包括舞厅、夜总会、咖啡厅在内,不下几千家,加上与色情业有关的大小旅馆,要想找到一个妓女,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咱们到了曼谷,不可能一家家妓院都光顾,怎么找哇?再说,即便碰巧找到了,咱们又不是警方人员,能把孩子带走?还是用钱赎回?所以说,这件事情,是个难题.咱们到了那里以后,只能相机而行.找到的可能是极小的."
努丹听爸爸这样说,心情沉重,黯然失色.这时候,天色已暗,老两口要大家回家去吃饭.吴永刚决心在墓地陪柳芭一夜,希望能够重温旧梦.努丹见爸爸不走,也要陪同守墓.宝萝不放心他们两个在野外过夜,也要留下来照顾他们.结果三个人都不回家吃饭了.宝萝让阿爸回去把马喂上,把晚饭送来,再带来三条竹席和三把扇子.只要不下雨,他们三个,就计划在柳芭的墓前通宵长谈了.
第七天
第一个故事:给儿子找妈妈
柳芭死了,吴永刚在香港还有一个家,不可能常常到泰国来,甚至暂时还不能说自己在泰国有个儿子.努丹还小,怎么办呢?
柳芭临终的时候曾经"托孤",要宝萝接任母亲之职,当时宝萝也答应了的.可是如今努丹的父亲出现了,宝萝这个"母亲"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为了努丹有人照顾,吴永刚请求宝萝正式当努丹的妈妈.
十六年前,三姐妹在罂粟园里打闹,十二岁的宝萝曾经说过"姐姐不嫁你我嫁你"这样的笑话.难道这真是谶言么?
昨天晚上,三个人一聊聊到了半夜过后,话题当然离不开别后各自的离情以及如何安排努丹上学、如何安排这里一家老小的生活等等.由于吴永刚香港还有一个家,加上努丹不懂汉语等原因,总的一个原则是让努丹先在泰国上大学,然后到美国留学,最后才考虑是在泰国就业还是到香港就业.具体问题,再具体解决.
聊到了下半夜,大家都困倦了,就摊开席子,围着柳芭,席地而卧.
也许是吴永刚日有所思吧,入夜之后,果然柳芭来"托梦"了.她还像十六年前那样光彩照人,只是消瘦了一些,显得更加苗条了.她既没有谴责吴永刚一去不回,也没有责怪他在香港停妻再娶,而是责怪王塔克的头人太飞扬跋扈.她告诉吴永刚说:他写的信,都让头人的儿子给拆开看了.本来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把佃户都看成是自己的奴隶,根本就不关心佃户的生活,因此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动机,可是看见这个吴永刚从曼谷、从香港、从美国接连不断地来信,倒发生了兴趣,这才特地来看看这个柳芭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惹得远隔几万里之外的小伙子这样牵肠挂肚.等到他看见了柳芭,这才发现这个姑娘原来是这样漂亮.他们作威作福惯了的人,说要娶谁就要娶谁,也无所谓第几个老婆.于是家里"惹不起,躲得起",只好举家外逃了.她说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冥冥之中上苍安排好了的,因此她谁也不怨,只怨自己红颜薄命.她牵着努丹的手,把他交给了吴永刚,要他好好儿培养这个儿子.前期教育,做母亲的已经尽到了责任,后期教育,就要看做爸爸的了.
早上听见枝头鸟叫,方才醒来,似乎柳芭的话,还在耳边.看看坟前的香烛,早已经燃尽;看看旁边的两个,努丹还在说梦话,宝萝已经醒了,两人的身上,全被露水打得精湿.再看看自己身上,何尝不是水淋淋的?问宝萝可曾做梦,宝萝说:"尽听见你们两个嘀嘀嘟嘟地说梦话了,哪儿睡得着?"
努丹听见两人说话,也醒了.一张开眼睛就说:
"阿爸,我梦见阿妈了.阿妈再三关照我,叫我千万不要到香港去,那儿有后妈和弟弟、妹妹,不会喜欢我这个泰国佬介入他们家庭的.她叫我以后就跟着我二姨,我二姨以后就是我阿妈了."
吴永刚苦笑一声说:
"这哪里是你阿妈跟你说的呀,分明是你二姨跟你说的嘛!连我都听见了呢!"
"天地良心,"宝萝白了吴永刚一眼,似乎在谴责他不该在柳芭的坟前说这样的话."就算你这个儿子有一半儿是我养大的吧,我还会跟你争儿子吗?你没回来,我姐临终吩咐,让努丹往后管我叫妈,尽管我连个男人也没有,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可我的确点了头的.如今你回来了,努丹有了亲阿爸了,我这个阿妈还当得成吗?"
"有什么当不成的呢?"努丹叫了起来."这是阿妈临终吩咐的,你也答应了的呀!二姨,你说,你就是我阿妈!我不要香港的那个阿妈.我现在已经有了阿爸,也有了阿妈了.这正是阿妈的意思,外公不也是这样说的吗?要不咱们现在就问问阿妈!"说着,竟像小孩子撒娇似的手拍着坟头叫喊:"阿妈,你是让二姨做我的阿妈,是吗?阿妈,你说呀!"
吴永刚已经预见到这个孩子是不可能进入香港那个家了.他沉思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
"宝萝,尽管努丹已经十六岁,可究竟还小,他从小失去父爱,如今又失去了母爱,这都是我的责任.你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也为他做出了一个母亲才能做出的牺牲.他不能没有母爱,你做他的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由于我在香港还有一个家,目前还不能让她们知道我在泰国居然有个儿子,我也不可能时常往这边跑.这孩子虽然有了父亲,也是名义上的,一切还得靠你这个做阿妈的照顾.这是柳芭的意思,也是你阿爸的意思,更是努丹的意思.为了努丹,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努丹,当着你阿妈的坟头,当着我的面,你快叫一声阿妈."
"阿妈!"努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见她还不答应,又叫了一声:"阿妈!"就往她怀里扑去.
尽管宝萝是个性格泼辣的女性,可在这样的场合,居然也害起羞来,特别是她猛地想起十六年前在罂粟园里跟吴永刚开的玩笑,说过"姐姐你要是不嫁,我可要嫁他啦"这样的笑话,如今成了谶言,变成真的了.她没好意思答应,却把努丹搂进怀里,哭了起来.
吴永刚从衣袋里取出在曼谷买的项链儿,替宝萝戴上,说:
"这本来是我给新娘子买的,现在只好给你戴上了."
这时候,宝萝的父母亲提着香烛供品来了,还带来一个用兰花编结的大花环.努丹点上香烛,摆上供品,把花环放在母亲的坟头上,跪下向母亲告别.吴永刚和宝萝也合掌当胸,祝愿柳芭安息.吴永刚还特别说了一句:
"柳芭,你就放心地安息吧!你留下的努丹,有我和宝萝照顾扶养,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说完,烧纸酹酒,收拾起竹席竹篮,一行人一步一回头地往村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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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童妓从这里买走
波比是个十三岁的寮族小姑娘,她随父母、哥哥从老挝逃来泰北定居.但是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染有阿芙蓉癖,懒得什么活儿都不想干,最后,还把波比卖给了人贩子,被送进妓院去当了童妓,生活十分悲惨.
中国过去有句老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就是"沧海桑田",变化无常的意思.人间的万事万物,则有如"白云苍狗",变幻更大.不说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天翻地覆了,就是1972年吴永刚从西双版纳逃出来到1988年再度来到泰国这16年时间中,他和柳芭一家的变化,难道还小吗?
罗西,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当他还只有六岁的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美,腼腆得像姑娘一样,谁会想到他生的是男性的身子,长的却是女性的心灵呢?达吉本来应该嫁给罗西,为他生儿育女,谁又会想到,由于罗西的出走,导致她也出走;由于罗西的参加人妖歌舞团,导致她也去参加另一个歌舞团,而且居然成名了.可见人间祸福,正如老子所说的那样,是互为因果,互相转换的.
吴永刚决定要去看看达吉和罗西.他问宝罗和努丹:
"你们俩的假期,还有多少天?我想带你们到春武里海滨去看望一趟达吉和罗西.我来一趟泰国不容易.你们呢,也好几年没见他们俩了,趁这机会,咱们仨一起走一趟吧."
"我是无所谓的."宝萝说."你不是叫我不要再去清莱旅馆了么?这几年来,我为这个家操劳,为你的孩子操心,确实太累了,正想歇一段时间呢!只要到清莱跟老板说一声:我姐夫是个比他更阔的大老板,从今之后不再伺候他了,请他另找别人,不就可以了吗?难办的是努丹.我只给他请一个星期的假.本来以为我姐想孩子了,把努丹叫回来让她看看,还能拖一阵子的.没想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心血已经熬尽,就好像一盏灯,油耗完了,灯也灭了.我们那么急就给姐姐下葬,就为的是让努丹早日回学校.要知道你会来,说什么也得再等几天的.我看这样吧:反正这里丧葬上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七七四十九天之内的祭奠,让阿爸、阿妈去做.咱们明后天就到春武里去.好在到了南邦就有火车,路上就快了.必要的时候,再给努丹续几天假吧."
"赶晚不如赶早.我看最好明天就动身.从这里到南邦,如果还不通汽车,又得走好几天.我想我小姨了.她好几年没回来过,一定也想家里人.让她回来看看外公、外婆吧.我早就想到曼谷去一趟的.可是学校里功课紧,家里钱更紧.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还想请阿爸……帮我在曼谷……找一个人……"
努丹说到这里,抬头看看爸爸又看看二姨,没有继续说下去.性格爽直的宝萝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可看不上他的这种做派,白了他一眼,数落他说:
"这有什么不能跟阿爸说的?你就说你有个小朋友,被她家里卖了,如今身陷风尘,想让你爸爸把她救出来,不就得了?"
吴永刚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让努丹说,努丹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宝萝撇了撇嘴,损他说:
"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会说话了?这一点,我看就不像你爹.谁叫我现在是你阿妈了呢,你那几句心里话,还是我替你说了吧!"回头这才对吴永刚说:"这个村寨,我们来的时候,就有十几户人家.为的是这里靠江边近,过江就是老挝.那阵子老挝闹共产主义,整天不是斗人就是杀人,哪怕摆过小摊儿、开过小铺子的,都算是资产阶级,都要挨斗,都要被赶到乡下去种田.有些人受不了,就逃过江来,我们村也来了一户寮民,两口子带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小闺女.反正我们这里地广人稀,也不在乎多一户两户人家.区载也就是村长去问了陈社主,社主一点头,就让他们留下了.正好村里有一家新盖了竹楼,就把旧竹楼白送给他们住.这家人家倒是有几个钱,米买着吃,柴买着烧,两个儿子年轻力壮的,也不上山砍柴,也不下地开荒,天天躲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里里外外所有的活儿,都是一老一小两个女的包了.后来有人去串门,才知道父子三人都是鸦片烟鬼,一天中有半天时间躺着抽鸦片.老婆子在家里没地位,连话都不敢说.那个小丫头比努丹小两岁,名字叫波比,倒是长得细皮嫩肉,满可爱的.头一两年区载让小丫头去上学,她家里还不敢说什么,两年一过,就说家里活儿多,不让孩子上学了.孩子上学的时候,因为他们是寮人,现学的泰文,功课跟不上,都是努丹辅导她;她不上学以后,努丹还天天晚上给她补习功课,也等于继续上学一样.一直到努丹上了中学,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次,小丫头也还是常常到我们家来.我们都说:这又是一对儿青梅竹马.只可惜她家男人不学好,把孩子都耽误了.
"他们家搬来的时候,住的是人家的旧房子.大家的意思,只要他们勤俭,开几亩荒地,种点儿粮食瓜果,几年之后,盖一座新竹楼或者先翻修一下,是绝无问题的.可是碰上这一家人家,男的个个是懒蛋加烟鬼,谁也不肯干活儿,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家里还有三根烟囱天天冒烟,就是万贯家财,也要坐吃山空,何况他们是逃出来的人家,带点儿细软,很快就完了,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住的竹楼更其破得不成样子,一下雨就漏.就是这样,三个男人依旧是得过且过,连摘几张芭蕉叶子苫一苫盖一盖的力气都不肯出.村里人见是这样一家人家,谁还愿意帮他们?
"去年雨季之前,来了几个自称是串乡村收药材的客人,估计真正的行当是买卖鸦片烟的.他们跟村里哪家也没做成一笔买卖,跟波比的阿爸和哥哥却越说越投机.去年,小波比刚十三岁,他们就说可以介绍她到曼谷去做工,一个月可以挣一两千铢,不信,他们可以先付两万.有这样优厚的条件,她爸爸怎么不干?当即写了一张'预支工薪两万铢'的借据,让他们把小姑娘给领走了.这事儿他们都是悄悄儿进行的,等到村里人知道消息,小姑娘走了都已经好几天了.
"他们家用这两万铢新盖了一座竹楼,用剩下的钱全买了走私的鸦片烟,还不到一年,钱就用光了.做爸爸和哥哥的正想找女儿继续要钱呢,女儿从曼谷寄信回来了:所谓收药材的客人,其实是人贩子.他们在泰北骗来了好几个小姑娘,带到曼谷,就转手卖给了妓院,要她们接客.不肯接客的就用皮鞭子抽,还关起来不给饭吃.她们这一帮童妓,一共二十几个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还有十一二岁的.不接客的时候就被关在地下室的一间大房间里.老鸨子怕她们逃跑,把她们的衣服裤子都扒光了,只有接客的时候才给衣服穿.她的这封信,是一个好心的嫖客听了她的诉苦以后,让她写了寄到努丹的学校里的.她不让努丹把这些话告诉她的父母和哥哥,也不让努丹给她写回信.因为一回信,老鸨就知道她偷偷儿给家里写过信,不但打起来更狠,很可能还会把她转手卖掉.所以来信也没留下地址.
"努丹接到这封信以后,没听她的话,回家来就把信拿去给她父亲和哥哥看.她父亲和哥哥看了信,不但不可怜孩子,还说他们家里的事情不用外人管,骂努丹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有一个哥哥还说这封信是努丹伪造的,气得努丹要拽他去见陈社主,他才不敢开口了.
"这件事情,努丹一直放在心上.可他没有办法帮助他这个受罪的小朋友.这样的事情,在泰国也许多得很.我在清莱常听老板和旅客说起曼谷的妓女现在越来越小,可就奇怪警察局怎么竟不管.咱们这次到曼谷去,要是能够帮努丹把他这个小朋友找到,也算是一件功德吧."
吴永刚听了宝萝的一席话,十分感慨地说:
"在现代社会中,卖淫现象是仅次于战争和政治迫害的三大人为毒瘤之一.洪水、地震,危害面虽然更广,但那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天灾.战争是人类形成部落之后就出现的,几万年来没有中止过,被害人数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政治迫害是人类出现阶级、形成政党之后就出现的,几千年来也没中止过,被害人数在一个国家中就可能上千万.卖淫现象是人类有了商业活动以后就出现的,商业的特点是把一切有利可图的东西都变成商品,先把女人的贞操变成商品,后来把女人也变成商品,于是就形成了贩卖妇女,逼良为娼.直到今天,在全世界范围内,有的国家还有公娼,有的国家虽然法律上宣布卖淫为非法,但是私娼盛行,甚至有半公开的妓院存在.就东南亚地区来说,中国、朝鲜、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法律上是不允许卖淫的,但是越南的私娼数量不少;中国的私娼现在在沿海开放城市活动得很猖獗;台湾本来实行公娼制,1981年以后,政府明令取缔了公娼,私娼的数字却急剧上升;香港市内虽然不许公开卖淫,但是变相的色情业到处都是,何况九龙、澳门还有公开的红灯区.日本和泰国的情况近似,法律上并不允许卖淫,可是妓院和各种色情业能够公开或半公开地招揽生意.我既然在九龙从事旅馆业,自然免不了要与妓女打交道.可以说,旅馆中的一部分房间,不是为旅客服务而是为嫖客服务的.不过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港澳地区色情业的从业人员主要是自动的,很少有被动的,逼良为娼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数量极少.未成年的妓女也不是没有,但一般大都只在十六七岁左右,像泰国这样十二三岁的童妓至少我还没有看见过.泰国这个国家,以前是很闭塞很落后的,自从发展了旅游业,带动了工商业,伴随着也发展了色情业和赌博.有人说泰国的妓女总数超过了四十万,泰国的经济起飞是建立在'无烟工业'上的.总之泰国的社会现在是畸形发展,南北之间的生活水平相差极大,几乎是两个世界.南方的大城市中高楼大厦林立,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掷万金;北方山区人民住的还是接近于原始社会的竹楼,房顶上盖的依旧是芭蕉叶.由于向往南方的现代化生活,这就注定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北方姑娘要被拐卖到南方去充当妓女,有的人甚至主动愿意去当妓女.这是商业化社会发展的必然进程,像中国大陆那样强化治安的国家尚且无法杜绝,更不要说泰国这样的国家了.
"贩卖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充当妓女卖淫,恐怕是泰国色情业的一大特色.这个问题如果政府不下大力气治理整顿,是很难完全消灭的.从纯粹的生理学角度观察,嫖妓女还是属于正常的性活动,属于人性范围之内的行为.所以连法国那样文明的国家,居然允许公娼存在,而且认为因为有公娼的存在,才减少了许多性暴力犯罪例如强奸案的发生.而嫖童妓,则完全是变态的性活动,属于兽性范围之内的行为了.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法律都规定:凡是与十四岁以下女孩发生性行为的,要判处重刑.而泰国的妓院却专门提供十四岁以下的童妓供有这种癖好的嫖客发泄,所以以旅游为名到这里来寻求这种刺激的外国人就越来越多了.
"曼谷这个城市,有三百多万人口,各种色情业包括舞厅、夜总会、咖啡厅在内,不下几千家,加上与色情业有关的大小旅馆,要想找到一个妓女,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咱们到了曼谷,不可能一家家妓院都光顾,怎么找哇?再说,即便碰巧找到了,咱们又不是警方人员,能把孩子带走?还是用钱赎回?所以说,这件事情,是个难题.咱们到了那里以后,只能相机而行.找到的可能是极小的."
努丹听爸爸这样说,心情沉重,黯然失色.这时候,天色已暗,老两口要大家回家去吃饭.吴永刚决心在墓地陪柳芭一夜,希望能够重温旧梦.努丹见爸爸不走,也要陪同守墓.宝萝不放心他们两个在野外过夜,也要留下来照顾他们.结果三个人都不回家吃饭了.宝萝让阿爸回去把马喂上,把晚饭送来,再带来三条竹席和三把扇子.只要不下雨,他们三个,就计划在柳芭的墓前通宵长谈了.
第二个故事:泰国妓女的现状
吴永刚带了宝萝和努丹,返回清莱,得知公路已通,恰巧昭维和马哈要到南邦去,就把他们仨也带上.
路上,吴永刚谈起如何拯救波比的事情,昭维介绍他的好朋友苏塔隆警官帮忙办理.两人又由此谈论了泰国妓女的成因及现状.
宝萝骑在马上,吴永刚和努丹在马后跟着,辞别了家人,往昌盛进发.到了县城,雇一辆只坐两人的轻便马车,很快就到了清莱.宝萝先到老板那里打过招呼辞了职,又介绍吴永刚跟她的老板认识,这才和吴永刚一起到府衙还马.
昭维见吴永刚带着宝萝和努丹回来,以为他找到了妻子、儿子,而且这个儿子果然就是一路同车而来的努丹,非常高兴,连连祝贺他们.等到听说晚到了三天,柳芭已经香消玉殒,紫玉成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又连连叹息.
无巧不成书:正好昭维为了多洛的案子要亲自到南邦一走,天气一连晴了几天,尽管班车还没通,公路却大体上已经清理完毕,至少吉普车是可以开的了.马哈正在给吉普加油,他是当仁者不让的兼职司机,看样子立刻就要出发的.昭维听说吴永刚等三人要到南方去寻找小妹,就热情地邀请他们同路而行.这样,只要路上没有耽搁,当天就可以到达南邦.
有这样的好事,简直是"天从人愿",谁还会反对呢?
当时昭维忙于整理文件,没工夫跟吴永刚多说话,上了车以后,才很高兴地说:
"吴先生这次来泰国,可谓收获良多.不但找到了连您自己都不知道的这个孩子,还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贩毒的黑窝点.我们清莱,说起来也是个古城了,但是不如清迈发展得快.清迈第一是个古都,有许多历史古迹;第二是传说中的泼水节的产生地,年年有盛大的化装游行,招徕国外的观光客;第三是我国南北铁路的北端终点,所以各方面的发展,都比清莱快,现在是我国的第二个大都市,连飞机场都有了,电报、电话之类的现代化通信网络,当然早都有了.城市建设得好,相应地政府部门办事的效率也高.像我们清莱,到今天连一个发电厂还没建立起来,电报、电话更不要提起.有个什么情况需要与上级紧急联系,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公路损坏严重,还没有班车,交通靠马车,运输靠马帮,一有急事,只好派'飞骑'专送,就像你们中国过去的驿站似的,每到一站就换人换马,从清莱到南邦,限一天要跑到.公路修通以后,总算给了我们几辆吉普车,可都是二战期间美军剩下的,老掉了牙了,一遇上雨季,道路翻浆,山坡塌方,依旧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我就申请建立无线电台,拨给我们的,总算不是手摇发电的20瓦老古董,而是一台汽油机发电的200瓦真空管式发报机,当然也是二战期间的美军剩余物资.靠这位'小古董',我们与清迈无线电台建立了联系,所有枢密院下发和我们上报的紧急文件,都通过清迈中转.那天我陪您去看斗鸡,其实关于南邦多乐饭店老板多洛有贩毒杀人嫌疑的报告已经发出去了.也不知道是清迈电台中转耽误了时间呢,还是潘县旅店老板的快马走在我们前面了,总之是南邦警察局得到情报去逮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把秘密文件毁掉,把所有现金、股票和值钱的东西装了满满一旅行袋,自己开一辆车子溜之乎也了.我们的信息传递还达不到海陆空立体交叉的程度,即便知道他在某一次火车上,也没有办法通知沿途或终点火车站将他扣留,何况他既然是开车走的,还不至于愚蠢到换趁火车逃跑的程度.所以只好眼睁睁地让他溜了.
"凡是毒贩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旦事机败露,他们是只保自己不保同伙儿的,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人跑起来目标小,一群人跑起来目标大.警察包围了多乐旅馆,里面所有的人,包括旅客在内,一个也没跑掉.经过突击搜查、审讯、甄别,至少发现了一些线索,可以逐渐收网.从目前的成果看,多乐饭店不仅仅是一个贩毒的中心,而且牵涉到卖淫、窝赃、贩卖人口等等许多不法勾当.现在饭店已经查封,关联不大的职工暂时取保释放,饭店估计只能拍卖了."
"多乐饭店,在南邦还算是规模最大、设备最好的旅馆呢."吴永刚说."建筑是西方的,有空调和闭路电视,饮食是民族的,有泰国各民族的小吃,地点也不错,离火车站挺近的,上下火车,可以不用打的士.有这样好的条件,多洛其实没有必要搞非法经营,业务也可以搞上去的."
"吴先生是旅馆业的行家了.在九龙竞争那样激烈的地方,都要生存下来并图谋发展,在南邦这样的小地方,经营一个小旅馆,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多乐旅馆,早晚总要拍卖的,吴先生如果对在南邦经营旅馆有兴趣,不妨也来兢拍,把多乐旅馆接过去嘛.照我估计,拍卖的底价大约只有产值的一半儿左右,比新建一座旅馆可花得来多了.从南邦到清莱的公路,正在计划铺沥青.也就是说,南邦这个小城,还将有大的发展.在这里投资,是很值得的."
"那么说,昭维先生的意思是想动员我在这里一试身手啰?"
"吴先生是正派人,在这里领导旅馆业,能起到示范作用.这一点,对我们国家来说很重要.至少我个人很欢迎像吴先生这样的人来泰北投资.这里需要有眼光、有魄力的人.说实话,像曼谷那样的地方,潜力几乎都已经挖尽了,不如南邦这样的地方有更大可塑性."
"所以昭维先生才选中了清莱这样一个可塑性更强的地方小试锋芒吧?"
"我是才疏学浅,只配在深山老林里懵懵乡巴佬."昭维说."不像阁下是喝过洋墨水的,到哪里都能够大展宏图.像您这样的人来开发泰北旅馆业,对我们来说,至少不用担心您会走私鸦片、贩卖妇女吧?"
两人相视大笑.吴永刚认真地想了想,说:
"如果价格不太高,我也许真会考虑接受多乐旅馆的.我在九龙经营玉龙饭店,业务繁忙,其实无法分身,不过我想买下一个规模比较小的旅馆来,可以给我这个孩子作为实验的基地,让他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让我可以考察一下他是不是有经营旅馆业的天赋.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我在这里有了一家旅馆,作为总经理,我就有理由经常可以到这里来走走了."
努丹听说爸爸要给他买下一家旅馆来,高兴地说:
"阿爸,我在南邦读了两年书,那里的情况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您送我一个实验室,我一定不负您的所望,发挥我的独立思考能力,有所创新,有所改善.您相信么?"
"我不相信."吴永刚笑着摇摇头."青年人的独立思考,想错了是必然的,想对了是偶然的.我当然希望你的偶然因素比别人至少比我要高一些.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二十岁到舅舅的饭店做事,可是从练习生当起的.如果我真买下一家旅馆来,第一产权是我的,不是你的,第二你别想一上来就当高级职员,至少经理的职务不会给你,而是要你的阿妈来当.你高中毕业以后,先当三年练习生,然后去考大学.曼谷的,新加坡的,美国的,只要你考得上,随便你自己挑.怎么样?"
"哟,让我当经理呀,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轰着鸡下河吗?我可不是那块料."宝萝叫了起来.
"你不是在清莱当过旅馆管事的吗?其实多乐饭店不过比你原来的旅馆业务大点儿罢了,有什么新鲜的?如果真买下一个旅馆来,你就放心大胆地当你的经理,不用害怕."
"阿妈,您别当真,阿爸这是逗着咱们玩儿呢,他哪舍得拿大把大把的钞票让咱们打水飘玩儿啊!"
一句话,逗得车上的人全都笑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吴永刚又换了一个主题跟昭维说:
"努丹有个小学时候的女同学波比,是个七十年代末从老挝逃过来的'自由移民',一家五口人三个是大烟鬼,懒得都快长蛆了.去年,日子混不下去,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卖给了外地来的人贩子,说的是到曼谷做工,实际上是转手卖到妓院里当童妓了.前不久她自己写了一封信,求嫖客带出来,寄给了努丹,诉说她在妓院过的是地狱一般的苦日子.努丹拿了信去给她父亲和哥哥看,她父亲骂他是多管闲事,她哥哥还说他是假造的书信.努丹这次跟我到曼谷去,很想把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找回来.不过我看这件事情不好办.第一是小姑娘没留下地址,曼谷那么大的地方,妓院至少有好几百家,我们又不能在那儿呆很久,怎么找哇?第二,即便找到了,我们又不是警察,能拿她怎么办?你们国家,什么都好,就是发展旅游业以后妓女太多,更无法容忍的是竟允许童妓存在.让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去卖淫,这未免太残忍点儿了吧?"
"有一个事实,也许您还不太清楚."昭维显得无可奈何地说."许多人都以为我们国家是允许卖淫的,其实大谬不然.从1928年起,我国的法律就明文规定卖淫为非法.只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对卖淫行为打击不力,长期以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妓女数量恶性膨胀,甚至出现了大量的童妓.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我国发展旅游业以后,除了以大量佛寺招徕游客之外,还以众多的妓女招徕游客,让他们白天饱眼福,晚上饱艳福.特别是童妓,在国外一般是严厉禁止的,现在似乎只在泰国还有.据说有一部分国外游客,就是冲泰国能够提供童妓这一'特色'才不远万里迢迢专门跑来的.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够为所欲为.他们说:在别的国家玩弄童妓,提心吊胆,随时准备被警察抓走;在泰国玩弄童妓,可以放心大胆,没有犯罪感,不但警察不干涉,连童妓本人也觉得这是一行职业,自己是在给家里挣钱.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外国记者和电视台不知道报道过多少次了.所有舆论,都在谴责泰国政府纵容犯罪,容忍丑恶的肉体交易.在这样的声浪下,泰国政府方才有所行动.不过第一步也仅仅限于取缔童妓,年满十八岁以上的妓女,暂时还不加干涉.负责这项工作的,是上校警官苏塔隆先生.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给您写封介绍信,关于营救波比姑娘的事情,您可以请他帮忙."
"据您所知,取缔童妓的工作进展得还顺利么?"
"可以说很不顺利.苏塔隆上校手下一共只有三十个专职警察,而全国据调查一共有343个地方有童妓,不仅沿海城市有,连清迈这样内地的城市也有.可以这样说:凡是外国游客足迹所能到的地方,妓院老板就千方百计地把童妓输送到那里去.越是偏僻的地方,童妓越少,也就越奇货可居嘛!警察少,许多工作只能靠非政府机构去做,因此工作效率不大.此外,政府工作人员的腐败现象,也是一个很棘手的难题.许多事例在民间到处流传,在报纸上却看不见.例如去年曼谷有一个警官不惜花费三十万美金行贿,企图得到曼谷一个热闹市区的警察分局局长的职务;一位前任的警察总监,肯花四十万美金来'购买'他的任期.可以想象,让这些贪官污吏进入高级官员特别是警官的行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现在政府正在讨论:为了配合取缔童妓,是不是公布一项法律,对于强迫与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发生性关系,必须从严惩处,量刑范围从最低七年徒刑到十五年徒刑.但是也有人估计:这样的法律一出台,无非给贪污腐化的警察增加一种经济来源而已.曼谷的报纸上早就透露过了:有的警察收受贿赂,把妓院里妓女登记簿上的妓女年龄任意改大,以致一个明明只有十三岁的小妓女,登记簿上的年龄却写的是十八岁.还有些警察收受贿赂以后,每逢突击检查妓院,事先就打电话给妓院老板,把未成年的小妓女或转移到别处,或关进地下室锁了起来.据估计,单是曼谷一个地方,就有上千名童妓在卖淫,但是至今被解救出来的童妓,还不到一百人.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呢."
"您是政府官员,您知道泰国现在一共有多少妓女吗?"
"这是一个谁也无法精确统计的数字,只能根据各种数据估计,求得一个最佳近似值罢了.正因为我国法律上卖淫是犯罪的,所以从来也没有设立过公娼登记制度.再说,妓女阵营,由妓院'集体'经营的只是一个方面,'个体'经营的人数,绝不会少于妓院.此外,还有以卖淫为第二职业的'兼职'妓女,例如舞厅里的舞小姐;还有'业余'的妓女,例如因生活所迫偶尔客串的女职员、女学生等等.总之,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精确统计的数字.今年年初,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曾经发表一个数字,说泰国一共有各种妓女二百万.尽管我不是这方面的权威,但是以常识判断,这个数字是不足信的.泰国现在的人口总数已经接近五千万,其中十五岁至三十岁的女性总数大约八百万.如果泰国有二百万妓女,等于说四个'适龄妇女'中就有一个是妓女,这显然太荒唐了.去年卫生部经过调查,发表了一个数字,认为泰国的妓女大约有十万人.这个数字显然又过于保守了.一般外国报刊上的报道都说泰国有妓女四十万左右.我的估计,各种妓女都算上,只要是为了金钱而出卖肉体的,不论专业还是业余,不论成年还是少年,总数大约在二十万左右.尽管妓女至今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绝迹,但在只有五千万人口的小国中有这么多妓女,占总人口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妇女人口的五百分之一、中青年妇女的四十分之一,就已经是我们国家的奇耻大辱了."
"您认为泰国的卖淫现象与旅游业的兴起是不是有密切的关系呢?"
"可以这样认为,但那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必须看到:在泰国还没有发展旅游业的时候,妓女也是充斥街头的.有的外国记者直到今天还在很卖力地宣传'妓女文化是泰国的固有文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有什么根据呢?原因就在于佛教是个男人教,在泰国,女人连出家的资格都没有.从前有个县知事叫乃拉邻根的,因为女儿笃信佛教,一定要出家,也曾经首创过'女僧',但是既得不到僧侣的同意,也得不到国王的首肯.女人要修行,首先得转世为男人以后.所以东南亚的佛教国家有许多妇女到寺庙去拜佛,往往许愿说:如果生下女儿,就献给佛做侍女,但求来生转为男身.这种侍女,是神的女奴,她们的一切,包括肉体,都属于佛所有.所以也叫'神妓'.她们从小就到寺庙里面接受歌舞训练,每逢举行宗教仪式,就为神像歌舞.直到现在泰国有许多优美的宗教舞,都是她们创造出来的.平时她们的肉体为僧侣所占有,拜佛、还愿的香客只要出一定数量的'香资',也可以享受这些神妓的肉体.尽管现在寺庙里面已经没有神妓了,但是外国记者们据此把泰国的妓女说成是泰国的'固有文化',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懂得'文化'两个字的真正涵义.至于泰国现在有这么多的妓女,不能理解为全部都为外国旅客服务,其中一部分嫖客,还是泰国人.尽管泰国的经济近年来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是农业人口至今依旧占百分之九十.农业人口的平均文化水平都很低,传统观念认为女人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女人在家庭中、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很低.许多泰国男人特别是城市下层社会的男人受历史传统的影响生性比较疏懒,许多人一天到晚不干活儿,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听唱歌、看跳舞、喝美酒、玩儿女人.他们靠女人养活,还要拿着女人挣来的钱到妓院去找乐趣.有的人看见邻居卖掉女儿能得到一大笔钱,居然羡慕人家,惋惜自己没生个女儿.这就是泰国的现状.而对于女人来说,第一是贞操观念比别的民族淡薄,第二是一天干十个小时的商店女职员,一个月的工薪收入,还不如陪男人睡一夜得到的钱多.所以自发卖淫的潜在力量相当大.此外,据说从越南、中国还有大批女青年盲目流入泰国来,有的是一来就自愿当妓女,有的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去当妓女.越南来的姑娘,是因为生活贫困,青年妇女就业困难,能就业的工资也不高;中国大陆来的姑娘,是因为国内对卖淫嫖娼打击得比较有力,许多原本在沿海城市卖淫的暗娼,被追得无处可躲,就偷越国境来到泰国,买本护照继续卖淫.所以说,泰国的卖淫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泰国的妓女,来源也是多方面的.即便是从现在起就停止外国游客入境,泰国的妓女问题,依旧很难得到解决,"
"妓女,当然不是泰国一个国家存在的社会问题.二战以后,日本、南韩、台湾,都曾经面临过十分严重的卖淫问题.这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社会的畸形发展,经济状况的不稳定,则是主要原因之一.随着教育的普及、经济的发展,社会渐趋正常,日本、南韩、台湾这些地方的妓女逐渐有了正式的工作,这个问题有可能逐步解决或基本上已经得到解决了.泰国目前正处在经济发展的不平衡阶段,出现这样的现象,也可以说是难免的.港澳地区的卖淫问题一直没有绝迹,但也一直没有突然性发展,基本处于稳定状态,这与经济的基本稳定,也有一定关系的."
他们两个,就泰国的卖淫问题发表了各自的见解.当然都是"纸上谈兵",无足轻重,对吴永刚来说,真正有用的,是昭维能够介绍苏塔隆上校跟自己认识,并希望能够通过他去寻找波比姑娘的下落.
尽管道路泥泞,至少塌方处已经清出一条勉强能行车的通道,被大水冲垮的桥梁也已经架起了轻便木桥,马哈的驾车技术堪称一流:许多地方,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渊,路基已经坍塌一半儿,只剩下吉普车两个车轮之间的距离,大家都以为必须下车,让空车试探性地开过去,但是马哈信心十足地叫大家不要害怕,他保证能够安全越过坍塌的缺口,说着,车子一颠一簸,居然已经过来了.开车的人觉得无所谓,坐车的人却吓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只要马哈手上的方向盘稍微打歪一点儿,不是撞在山岩上,就是滚下深渊去,其结果则都是一样:车毁人亡,粉身碎骨!
半路上,他们在孟帕耀停车吃一顿老板娘自夸的泰国米粉,昭维也抓此时间写一封介绍信.除此之外,总算一路无阻.
车到南邦,天色刚黑.马哈把三人直接送到火车站,说了声"旅途平安",就调头办他们自己的事情去了.吴永刚进车站一打听,当夜有从清迈开来的夜车,而且有包厢票,于是就三个人包了一间头等的包厢.尽管这条铁路还是一百多年前荷兰人勘测修建的窄轨火车,可是在这个贫富悬殊的国家里,尽管三等硬座车厢里挤得像榨油,头等包厢却经常空着,总是不难买到票的.
努丹虽然在南邦上学,天天听见火车的轰隆声,却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今天第一次坐火车,就坐最高级的包厢,一切都感觉到很新鲜.可惜是夜间行车,沿途的风光,却无法领略了.
第八天
第一个故事:畸形发展的曼谷
曼谷是个建都二百年的佛教城市,古色古香,市内有大量的寺庙.但是开放旅游业以来,仅仅十几年时间,人口即增加了一半儿,更主要的,还是引进了大量的"现代化邪恶".世界上所有的坏事恶行,一时间都在这个以行善为特色的城市中泛滥.
从清迈到曼谷的铁路,基本上是沿着湄南河东岸修建的,都是下坡路,夜间行车,速度不减,特快列车,停站不多,千里之行,不过在一梦之间.
车到曼谷,还是早晨,三人出站,叫了一辆的士,直开湄南大旅社.
曼谷这个面积170平方公里的大都市,被郊区那纵横交错的水运网所包围着.郊区的农舍,至今仍保留着泰族的建筑特色.进入市区之后,昔日那种低矮的民房,已经逐渐被新建的高楼大厦所替代.马路两边,还能看见用椰树和棕榈叶盖起来的公共汽车候车亭,作为都市特色让观光客感到惊讶.而飞檐叠翠、色彩艳丽的大小寺庙,贴着金箔的圆肚子尖塔,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鳞次栉比的大楼之间,各展丰姿,各显风采.街道上,披着黄色僧袍或红色袈裟的僧侣来来往往.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人们:这个外表已经完全现代化的都市,是在佛教国家泰国境内的.
泰国的寺庙之多,在东南亚诸佛教国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据说全国共有大小寺庙两万五千多座,而曼谷一地,即有五百多座.──这指的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寺院,如果把每村一座的小小土地庙也算上,则整个泰国,共有寺庙两百万座以上──每一座寺庙,全都规模宏伟,结构优美,层楼叠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耀目生辉,墙上绘有佛教故事的壁画,几乎每寺都有不分层的佛塔或佛塔群,基座呈圆形或圆肚形,修长的塔尖,直指苍穹,塔身贴满了金箔,下大上小,十分稳固,与中国常见的那种直笋形"七级浮屠",风格迥异.
曼谷的寺庙,以建在旧皇宫内的玉佛寺为最闻名.寺庙建筑可称金雕玉砌,精美绝伦,有佛殿几十座,佛塔几十座.其中有一座金色尖塔,是国王的藏经楼,也是王家的祖祠,供奉着拉玛一至八世的铜像.与玉佛寺相邻,还有一座卧佛寺,寺里有一尊镀金的大卧佛,长46米,高15米,一双巨脚,用黑铜铸就,每只脚的脚心,雕着一百八十尊小佛,饰以珍珠螺钿,不但壮观,而且匠心独具,堪称奇观.
公元十三世纪,小乘佛教由锡兰(今斯里兰卡)传入泰国,从此佛教逐渐成为泰国人民生活与思想的规范,整个社会充满了浓厚的宗教气氛.所有男丁,必须出家当三个月和尚,才算真正成人,才可以结婚.甚至宪法明文规定国王必须是佛教徒,也必须出过家,方才能够登基为王.长期以来,泰国人民以释迦教义的"善"字为行动指南,民性以温和友善著称,相信"善有善报".自从四十年代初日军入侵泰国、既而美军入驻之后,给这个古老、和平的民族带来了"恶"的新意识.人们从现实生活中体验到了"谁恶谁得利"的真谛,于是有人违背了释迦行善的说教,引进了各种"现代化恶行",开始行恶,只求眼前享乐,至于死后是否进地狱,则在所不计.这一部分人,信奉的是以利己为中心的当代思潮,即便依旧念经礼佛,也不可能是真正的佛教徒了.
曼谷是泰国现在的国都,但不是古都.泰族人于十三世纪从中国云南进入泰国,最早建都于清迈,后来建都于大城.迁都于曼谷,是国王拉玛一世办的事情,称为"曼谷王朝",至今不过两百多年.
曼谷是一座水城,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全市共有83条人工河网,主要集中在城东与城北,沿岸栽种椰子树和芭蕉树,不但担当起市区与郊区货物运输的主要任务,缓解街道交通拥挤,而且也是全市居民的浴池和洗衣池.大小河道上,有各种各样的船只:除了游艇之外,主要是货物运输船,做生意的小木船,像公共汽车一样的载客船,学校里接送学生的交通船等等.河面上熙熙攘攘,有如一条繁华的街道.特别是做生意的小木船,船主大都是中年妇女,船上载的主要是芒果、椰子、榴莲、毛丹、香蕉之类的应时水果,相当于街道上的摊贩,而比摊贩更加灵活.摊贩的摊点是固定的,小木船却可以到处活动.每当大小游艇经过,她们就划着小船靠了上去,操着生硬的英语,向外国游客兜售.
曼谷市原本建在湄南河东岸,近年来随着城市的发展,有逐渐把市区扩大到西岸的趋势.
曼谷市区的湄南河河道两侧,大都是泰式木质高脚楼,住的是下层社会的平民.他们大都用水泥桩和木板在水面上搭出一个"码头",家人不但可以在这里上下船,购买东西,洗衣服,还能作为自己一家的院子,供老人们乘凉谈天,孩子们游戏玩耍.这些水上院落,大都摆着一盘盘盛开的鲜花,供着木雕的佛龛.城南的河西一带,地势比较低洼,是贫民区.这里的高脚楼破旧不堪,既没有街道,也没有门牌.
曼谷这个城市近年来发展得极快,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常速".随着市政建设和旅游事业的飞速发展,吸引了大量国内外的"开发者"到这里来投资,使曼谷"突然之间"变了样子.这里有世界一流的大型国际机场,其豪华与现代化程度,不但超过了港台,连欧美各国的来客也叹为观止.泰国共有华人及华裔四百多万,仅曼谷一市就有三十多万,占全市总人口的百分之十;而这里的高楼大厦,则有百分之九十属于华人或华裔的.街路上到处可以看见用汉字书写的招牌和广告.可见华人势力在曼谷的强大.高达63层的世界贸易大厦,傲然屹立在湄南河畔,里面有世界最大的迪斯科酒吧,还有4200个座位、1200个服务员的世界第一大餐厅.这里有集餐厅和剧院于一体的嘉乐斯酒楼,在豪华的大厅里,人们可以一面用餐一面欣赏来自世界各国的歌星、舞星们的精彩表演,其中不乏来自港台与中国大陆的演员.
另一方面,农村人口特别是北部山区贫穷农民大量集中到首都来.1973年吴永刚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全市人口还只有二百万挂零,十六年来,形成了恶性膨胀,连政府也无法控制.现在已经发展到三百万人.这新增加的百万大军,有的从事正当职业,在工厂或建筑工地做工,在马路边摆个小摊儿,或开个小小的铺子;有的从事非正当职业,有几个钱做资本的,或开赌场,开妓院,开按摩院,没有资本的,或进行偷窃诈骗,或出卖肉体色相,把个古色古香本来相对宁静的曼谷市,变得高楼林立,光怪陆离,行人拥挤,乌烟瘴气.
拥有300万人口的曼谷市,至今已经发现的艾滋病患者,就有15万人,占全市总人口的百分之五.随着色情业的不断发展,这个比例还有逐渐高升的趋势.
有人说:在曼谷,只要你有钱又舍得花钱,就可以吃到、买到、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这话虽然夸张了一些,至少说明这里的买卖交易已经超出了一般正规市场之外.这里是"世界性业的首都",也是一切罪恶的渊薮,除了能够买到各种年龄段的姑娘和各种档次的毒品之外,也能够买到各种各样的武器.走进曼谷的"手枪街",在一百多家枪店中,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枪支:长枪、短枪、冲锋枪、远距离瞄准镜、防弹衣、自制子弹的机器、改装弹头的工具……等等,应有尽有.──当然,要买飞机、火箭、潜水艇、原子弹,不是买不到,而不是在这里买.
在曼谷,也有一件事情不好办,那就是交通的堵塞.曼谷的街道已经扩展到了最大限度,但是仍无法适应如蚁群般的汽车流量.据说曼谷每天要增加五百辆汽车,而且增长数还有越来越高的趋势.在主要干线的十字路口,汽车一停就是十几分钟,很多人都利用这一时间看当天的报纸.许多小贩,特别是出售鲜花的男女孩子们,往往利用十字路口堵车的时间兜售商品.为了减少汽车的流量,许多机关、团体,不得不规定一周只上四天班.
幸亏吴永刚他们下火车的时间是在早晨,而这里的早晨,恰恰又是街道上汽车流量最小的时候.因此他们总算没尝到堵车的苦楚.
的士在湄南大饭店门口停下,贡叻先生见吴永刚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回来,孩子管他叫阿爸,管女的叫阿妈,只当他已经找到了十六年前的夫人,急忙叫人开了一套最好的房间,请三人休息.同时说:多洛潜逃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因为警局已经派人来了解过二十年前多洛在他这里工作的情况.那时候金三角的罂粟种植正处于全盛期,从清迈到曼谷的火车上,携带毒品的旅客为数甚多,多洛在这里当大班,与毒贩子勾结,参与贩毒,可能性极大,不然,他一个服务生头子,也不可能有这样多的资金,到清莱去开一家中型的旅馆.又问吴永刚怎么这样快就找到了夫人和孩子,吴永刚也不说穿,只是含糊其词地声称"说来话长,现在没工夫细聊",就支吾过去了.
三人上楼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又上街买了几套衣服,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这才到餐厅吃中午饭.饭后给苏塔隆上校打了个电话.苏塔隆说,昭维昨天夜里就跟他通过话了,关于寻找波比的事情,请吴永刚立刻就过去跟他具体细谈.
吴永刚考虑了一下,宝萝和努丹还没到过曼谷,可是时间紧张,自己要去找苏塔隆,没工夫陪他们出游,只好请贡叻先生派一辆车和一名导游小姐带宝萝和努丹去游览玉佛寺和卧佛寺,他自己另外打的,直接到警察总署.
第二个故事:反童妓专员苏塔隆
在各种恶行中,强迫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卖淫,是最最缺德、最最惨无人道的恶行.泰国政府迫于国际舆论,在警察系统中,任命苏塔隆上校为专员,专门查处童妓老鸨.
请听苏塔隆对泰国卖淫问题的分析与处置.
吴永刚到了警察总署门口,刚报了姓名,传达室的人说,已经得到苏塔隆上校的通知,请来客直接到六楼606室.吴永刚还没有与苏塔隆见面,即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这个人到底是干警察的,安排事情井井有条.
趁电梯到了六楼,找到了606室,扣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大办公室,有许多男女警员在繁忙地办事.苏塔隆的办公室虽然算是单独的一间,但是房间极小,而且隔着玻璃门窗,着不过是为了隔音避免干扰而设的.
从外表上看,苏塔隆不像一个舞枪弄棒专与恶势力作斗争的警官.他四十多岁,身材瘦削,穿一套笔挺的西服,长一张充满着孩子气的圆乎脸.一开口说话,嗓音严肃中带着温和;一握手,却感觉得到强劲有力中带着热情.
"我早就期待着阁下的光临."他很有礼貌地说."今天我本来是有公务要外出的,昨天夜里接到昭维的电话,得知阁下要来找我,我把要办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办了."
"这可真是感激不尽,让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您是一个国外来的客人,都这样关心敝国的事情,我作为泰国的警察,是我份内的事情,没有做好,让您见笑了.再说,我跟昭维是少年时代的朋友,两人志同道合,都愿意为敝国的振兴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他托我办的事情,我能不特别卖力吗?"
"那么说,您跟昭维先生一样,也是学政法的啰?"
"不,我们志同道合,所走的路却不一样.他的父亲当年在枢密院协助总理工作,和我的父亲是同事.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世谊很深的.我们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要论各人爱好,他喜欢的是文学,我喜欢的是音乐.我们泰国到今天为止还没产生一个同情被压迫者的真正文学家,如果昭维不学政法,不去当官,也许泰国会出现一个文豪的.我呢,请您看看我的手,"说着,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掌."像我这样长的手指,天生是弹钢琴的材料,事实上我也确实学过钢琴和作曲,而且至今没有放弃.感触良深的时候,我就自己写一些歌词来自己谱曲,希望用歌曲来唤醒一些睡梦中的人,以此来配合我所从事的工作."说到这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歌谱来,递给吴永刚看.
歌词很特别,居然是以卖淫女为题材写的.其中有一首写的是一个小姑娘为了帮助失业的父亲付房租而出卖贞操,"花儿还没开放就已经凋零",她被鸨母关在青楼中,忍受着摧残与欺凌,梦想着能像同龄的姐妹们那样上学读书.另一首是描写被卖到国外去的小泰妹的失望:"那些地方是天堂,但是永远与你无关,因为它只属于玩弄你的阔老板."真是一字一泪,令人心酸.曲调配得更加哀婉凄楚,悲悲切切,凡是听到这些歌曲的人,一定都会同情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泰妹.吴永刚不由得很感叹地说:
"您的确多才多艺,与我想象中的您完全不一样."
"也许您认为当警察的都应该竖眉立目,声势汹汹,是吧?警察,在你们国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主要任务是镇压敌对阶级,在西方国家则是'纳税人的公仆',主要任务是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而在我自己的认识中,特别是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中,警察应该是一个打击邪恶匡扶正义的'侠士'.我和昭维虽然都热衷于文学艺术,但在双方家长的言传身教之下,我们两个终于都放弃了原来的爱好,有志于社会弊端的改革,而对于所采取的方法和手段,我们两人又各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泰国之所以有这样多丑恶的现象,弊端在于政法制度不健全,以至于政府组织松散,政令不行,甚至'官以贿得',导致贪污腐化,渎职失职,所以他要去学政法,致力于政府体制的改革.我认为法令规章是死的,关键在于执行的人.就拿卖淫问题来说,我国的法律,又何尝允许?可是我国的妓女,即便总数不一定是世界最多,至少按人口比例目前已经上升为世界之最了.外国人评价泰国,警察的最大的特点是'视而不见',最普遍的问题是贪污腐化,执法者犯法.所以我决心干最具体的工作,当警察.只要像我这样的傻子多了,犯罪分子'刑以贿免'的可能性就会小得多.我是自愿考进警官学校,在操场上摸爬滚打,经过严格的格斗训练,又在硬碰硬的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跟昭维他死啃书本的书呆子可不一样."
"您是一开始就从事反色情交易这一类案件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是因为当警察的都有反色情交易这一项任务;说不是,是我刚从学校里出来,哪个警察局也不会让我专办这一类案子.我最初被分配在那空那育府,那是一个很小的府,只有清莱府的五分之一大,地点就在曼谷和大城的东面,离曼谷和大城都只有几十公里路,但是人民的生活和文化,却比清莱要高得多.更巧的是:那空那育府的府尹,是个女强人.她生平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拐卖妇女儿童和强迫卖淫这两项.她曾经庄严地宣布:在那空那育府,绝不许一个儿童去卖淫.在她的有力支持下,我们毫不手软地逮捕了一批人贩子,解救了一批童妓,彻底取缔了地下妓院.我做出了一些成绩,在女府尹的倡议与推荐之下,现任总理对这个问题也逐渐重视起来.1973年,我被调到曼谷来,专门从事侦缉贩卖妇女儿童和强迫未成年儿童卖淫的案件.这两类案件实质上是一类案件,手法也基本上类似:人贩子看中了哪家生活困难而又有个十几岁的姑娘,就以介绍工作为名,预付给孩子的父亲一笔钱,双方讲定,在多少年之内,孩子必须无偿地为'中间人'干活儿,多少年之后,由中间人负责把孩子领回来.这还是比较好的,至少父母知道孩子的下落,孩子也有回家的一天.像波比那样,父母根本就不认识人贩子,孩子一被领走,等于死了一样,再也见不着了.这个孩子以后就永远属于人贩子了.这样的孩子,命运最惨,也是我们首先要解救的对象."
"听昭维先生说,您手下一共只有三十个人,全国有好几千也许上万个童妓,这工作,你们怎么做得过来呢?"
"不错,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手下能够直接指挥的,还只有三十名便衣警察.我们的确存在着队伍小任务重这样的矛盾.不过这都是我亲自从各警察局里挑选出来的尖子,也是他们自愿要到我这里来的,一有任务,谁也不会计较报酬和时间,所以一个都顶两个甚至三个人用.当然,单是靠这三十个人,就是曼谷一个地方的工作也做不完.所以警察总监授权我可以临时调动各地警察局的警察.这种工作方式,有点儿像是美国的联邦调查局.此外,我们还设了一条人人可以免费打进来的热线电话,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这是专为呼救和举报的人而设的.我们特别注意与非政府部门密切合作.他们都是富有正义感和民族自尊心的民间团体.有的是慈善组织.他们的任务分两类,一类是向我们提供情报,因为民间团体中人出入夜总会和妓院的机会比较多,容易发现这一类非法交易;一类是帮我们收容教育被解救出来的儿童.多次事例表明:把解救出来的儿童交还她们的父兄,无异于让他们再卖一次.因为第一次出卖孩子的,正是他们.泰国人对于妇女的贞操并不太重视,对于卖淫能挣大钱,不但不歧视,有人还羡慕.这种缺乏教育、愚昧落后的观念,也是导致泰国妓女恶性膨胀的原因之一.因此我们还与全国的许多家报纸、刊物、电台、电视台合作,在宣传方面加强力量,通过具体事例进行报道,一方面说明'挣钱容易'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痛苦与眼泪,一方面说明妓女的存在导致梅毒和艾滋病的泛滥,希望能够引起出卖儿童的父母以及卖淫者与买淫者的恐惧与憎恶."
"您不认为泰国妓女的恶性膨胀与经济迅速发展、以及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有直接关系么?"
"泰国近年来经济发展固然很快,但实际上并没有成为报纸上所极力渲染的'小龙'.泰国至今仍然是个农业人口占百分之九十的农业国,离'新兴的工业化国家'这个目标还很远.经济发展与妓女队伍的扩大,两者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如果说经济一发展,妓女就会增多,那么世界上妓女最多的国家应该是美国而不是泰国.还有一个例子也可以作为反证:台湾的妓女总数在六七十年代也曾经高达十几万人,台湾的总人口只有我们的小一半儿,而妓女总人数却与泰国接近.换言之,台湾的卖淫问题比泰国要严重得多.台湾的经济发展了,卖淫的问题反倒基本上解决了.这说明卖淫的基点还是穷而不是富.我不否认泰国自古以来就有妓女,但这绝不是泰国所独有的'民族文化'.把泰国妓女推向国际市场的,其实是外国报刊的编辑记者.他们在报刊上连篇累牍地、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描绘泰国的色情服务业,什么'按摩沙龙'中年轻美貌的泰妹能够通过'泰国浴'和按摩让旅游者获得骨软筋酥的快感,什么这里可以提供的童妓不但年龄有越来越小的趋向,而且不认为是犯罪,什么按摩和童妓是泰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等等.加上泰国可供参观的寺庙多得数不胜数,因此国外旅游者不但向往泰国寺庙的风光,更向往泰国姑娘的情调,于是来泰国旅游的观光客越来越多,要求泰国姑娘提供的性服务项目也越来越多,最后导致泰国的妓女数量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而这个恶性循环的基点,正是泰国人还太穷,是泰国还没有工业化,而不是因为经济太发展了.退一步说,如果说泰国的经济发展不平衡,南方的工商业发展得太快,北方基本上还没有开发,造成贫富悬殊,经济差距越来越大,导致北方姑娘到南方来沦为娼妓,倒是比较合乎事实的."
"据您所知,曼谷的童妓,主要是为国外的游客提供服务呢,还是为国内的嫖客提供服务呢?"
"这个问题,首先要把'童妓'的界限弄清楚.在我们看来,凡是年龄在十八周岁以下的妓女,统称'童妓'或'雉妓',全在我们目前的取缔范围之内.但是在妓院老板看来,只有十四岁以下的小妓女才算童妓.因为泰国地处热带,女孩子发育得早,从生理上说,十四岁就已经完全成熟.在农村中,十四岁的女孩做母亲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妓院里是把十四岁至十七八岁的小妓女作为正常妓女看待的.
"您在九龙从事旅馆业多年,一定也与妓女、嫖客打过交道,总知道嫖客的心态.嫖客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没有配偶的单身汉,他们患的是性饥饿症,嫖妓女的目的,只是为了性的发泄.因此对于性的对手不十分挑剔,只要是个女人,不是个丑八怪就可以,年龄大小,不太计较,特别在十五六岁与十八九岁这个年龄段中间不太计较.当然,如果嫖客本人只有二十多岁,给他一个三十多岁、四十来岁的老妓,除非是极穷的嫖客,一般是不能接受的.第二种嫖客,自己有配偶,并不存在性饥饿与性发泄的问题.往往是配偶比较正统,性生活比较单调枯燥,进妓院的目的,在于寻找性生活的多样化.不乏这样的案例:一个原本很守本份的丈夫,仅仅因为妻子过于保守,视正常的性生活为卑鄙可耻,只肯在夜里而且必须在关灯的前提下勉强应付,偶然的机会被朋友带进妓院,结果他与自己所爱的女人所从来没有达到过的性的和谐与性的情趣,却在妓院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完成了.从此这个原本很老实的男人,开始瞒着妻子经常出入妓院,直到染上了性病,妻子方才发觉,可是已经晚了.这一类嫖客,进妓院挑的是成熟的妓女,十三四岁的小妓女还不解风情,不懂得配合,缺乏情趣,塞给他也不要.因此对妓院老板来说,把妓女的年龄报大,并不单纯为了应付警方的检查,出于迎合嫖客爱大不爱小、爱成熟不爱幼稚的心理,也是原因之一.
"真正喜欢嫖童妓的嫖客,大部分性心理不太正常,一部分是偏执狂,只有面对未曾发育或刚刚发育的小女孩儿才有性的冲动,对已经发育成熟的姑娘反倒毫无兴趣.一部分是虐待狂,他们只有听到小姑娘的哭喊才感到性的满足,对于温顺地配合的姑娘,反倒不感兴趣.还有一部分人患有恋童癖,只对小男孩儿有性感.找不到小男妓的时候,就找小童妓代替,但也是热衷于肛门交接,或强迫小妓女进行口淫.这些性心理变态的人在欧美大陆为数不少,其中有的人还是著名学者、教授、作家、演员或艺术家.他们的变态性心理在本国得不到满足,因为这种行为在他们本国都被认定是犯罪,慑于法律和自己的名誉地位,他们中多数人不敢冒险一试.但是通过新闻媒体得知在泰国专门有小妓女和小男妓提供这方面的服务,而且不认为是犯罪行为,至少警察并不干预,因此就有许多人不惜花费巨额的旅费,不远万里,来到泰国,名为旅游观光,真正的目的,却是为得到变态性心理的满足.既然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们一踏上泰国的国土,就清除了在本国的一切心理障碍,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起来,心甘情愿地花费比嫖宿正常妓女多一倍、两倍甚至三四倍的价格来求得一个童妓.所以有一个时期,外国记者甚至说:全世界所有的性心理变态者,几乎有一半儿集中到泰国来了.这就是泰国的童妓之所以会越来越多、年龄会越来越小的真正原因.我们发现过几个案例,最小的童妓和男妓,还不满十岁呢."
"香港可以算是个有名的花花世界了,在那里,号称'无奇不有'.我在九龙既然从事的是旅馆业,也经常接待一些带着妓女到旅馆来住宿的嫖客.这些妓女中间,有一些明明只有十六七岁,但出于家庭贫困,不得不冒充十八岁的事儿是有的,至于像您说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现象,倒是还没看见过.至少十四岁以下的童妓我还没有见过.香港有一种男妓,是专门供应女嫖客的.他们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精通各种游艺,唱歌、跳舞、打球、游泳、赌博,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性功能强健.有一些年轻的太太,丈夫年纪已经很大,不但得不到生理上的满足,生活上也感到枯燥乏味.趁丈夫不在身边,或把男妓招进家去,或挟男妓到旅馆来过夜.为防被他人发现秘密,她们大都在深夜十二点钟以后才招男妓进门或上旅馆.所以这一类男妓,在香港被称为'午夜牛郎'.有一些男妓讨得了有钱的女大亨的欢心,居然专设秘密'外室',只为她一人服务,俨然以'小老公'的身份出现.还有因此当上了高级职员的.这样的男妓,泰国还没有吧!"
"这样的男妓,泰国好像还没有."苏塔隆笑了笑说."这也许是我们泰国的姑娘以能歌善舞而出名,而小伙子们一个个都笨得出奇,没有哪个有钱的太太看得上;更主要的是国外游客单身男人多,单身女人少.凡是单身来泰国旅游的女性,应该说是真正的风光欣赏者.光是妓女问题,就够我们伤脑筋的了.佛爷保佑,别让我们国家再增加新品种啦!"
"感谢您跟我介绍得这样详细.我可真是长了见识了.我在香港住了十二年,只听说过泰国的妓女数量众多,却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内情呢."
"看起来,阁下在香港的旅馆老板中,还是个谦谦君子.再不然就是夫人管得特别严,不让您有猎艳的任何机会.这样吧,我不能带您到按摩沙龙或者桑那浴室去见识见识,具有泰国特殊风韵的'鸡尾酒夜总会',还是可以带您去观光一下的.反正也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机关的餐厅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咱们还是一起到酒吧去连进餐带欣赏歌舞吧.您也许不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给每个妓女准备一间房间等待嫖客进门来'品花'的妓院,现在已经很少了.多数妓院老板,都和酒吧合作,白天把妓女关在地下室的秘密'集体宿舍'也就是牢房里,根本不许出门,到了下午四五点钟,这才把她们打扮起来,一部分充当服务小姐,一部分充当伴舞女郎,更多的则分批在酒吧中表演歌舞,目的在于'亮相'.由于这些妓女的数量众多,一个中等规模的酒吧中就有一百多名,所以除了几个特别走红的妓女之外,姓名在这里是不起作用的.她们身上,每人都挂有一个铜质的号牌.老于此道的,都知道这个号牌的作用:谁看中了某一个姑娘,只要告诉大班这个姑娘的号码,他就可以把这个姑娘叫来,然后按时按质论价.有的可以带出酒吧外面去过夜,有的只能在酒吧内部特设的'包房'内活动.对于这种色情服务,我们目前暂时还不能禁止.因为从业人员数量太大,一旦取缔,王家还不可能把那么多的姑娘都包下来.我们只能先从禁止贩卖人口和取缔童妓入手.好了,不用我在这里仔细介绍了.到了酒吧间,一切您自己看吧.现在您先把有关波比的情况填一张表,我们好据此进行搜索."
吴永刚拿过表格来,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波比的情况都写上了,然后两人一起步出警察总署,在门口喊了一辆计程车,直开城南风化区.
第三个故事:红灯区夜总会
曼谷的传统风化区,经过近年来的"对外开放"发展,已经变成了相当现代化的红灯区.这里的妓院,已经一改昔日那种一个姑娘一间房间等待嫖客上门,或把姑娘打扮起来放在门口做活广告的做法,而是与酒吧餐饮业联合起来,通过轻歌慢舞,展现色相,然后旁若无人地当众调情,"与民同乐",毫不遮掩.
曼谷的城南,自古以来就是娼妓的活动区域,只是从前没有"红灯区"这样的名称,妓女没有现在这样多,活动的地盘没有现在这样大,房屋建筑也没有现在这样高大豪华罢了.
红灯区的美酒,是用千百万妓女的眼泪酿就;今日的兴旺蓬勃,是用千百万妓女破碎的心堆砌而成.
对于阴阳颠倒的风化区来说,上午和中午是"沉睡的白夜",所有的大门都关得严严的,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大门一扇扇打开,霓虹灯一片片亮起,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如织如蚁.在风化区内,即便不是每个门内都是妓院,也大都与色情业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这里的饭店除了卖鸡鸭鱼肉之外更主要的是卖"人肉",酒店卖的是壮阳酒,药店卖的是"泰国粉"也就是春药,书店卖的是性的书刊和春宫画,医院治的是性病,小摊小贩卖的是避孕套、快乐器和印有电话号码的妓女裸体照,连电影院放的也是名为"成人电影"的色情片子.而数量最多的,则是把妓院、酒吧、舞厅、赌场、游乐场合而为一的"鸡尾酒夜总会".
把妓女与酒吧、赌博结合起来,并不是泰国人的发明,而是世界各国卖淫事业所必然走的共同方向.中国人描写浪子,不是说"吃喝嫖赌"全占,就是说"烟酒嫖赌"全会.而中国的歌姬和舞姬,实际上就是妓女的一种.除了进门就上床的极低级的妓院之外,歌舞也是妓女招徕嫖客的"看家本事"之一.因此泰国人所谓的"鸡尾酒夜总会",其实就是把"吃喝嫖赌"或"烟酒嫖赌"结合在一起"联营"的"销金窟".
小型的酒吧,只不过占一层,喝酒、吃茶点、跳舞、观看演出、进行色情交易,全在这一层房子内,至多不过隔出几个小小的'包房'来,以便于干那些不许别人看的罪恶勾当.大一些的酒吧或"鸡尾酒夜总会",往往分好几层,底层是最普通的酒吧间或音乐茶座,主题是酒和舞,色是附带的,顶多不过与舞女调调情,小有趣一下.二层是特设的"歌舞餐厅",这里不但有吃有喝,还有色情歌舞,喜欢哪一个,招之即来,陪坐台子之外,还可以到包房里去为你单独表演.三楼特设各种赌局,当然也有各种名目的服务小姐.四楼全是房间,有单间也有套间,可以提供住宿、宴会、"小节目"表演等等多种服务项目.
苏塔隆带领吴永刚到达风化区,即下车步行,目的是为了多看看这里的"市容".多数国家的风化区一般不让外国人入内,曼谷的风化区主要靠外国人赚钱,有许多国外游客并不是嫖客,居然也来逛风化区,只不过为了"见识"一下这种"异国情调"而已.
风化区的整条街上,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五光十色,鳞次栉比的各种霓虹灯.也真难为制作这些霓虹灯的能工巧匠,居然能把泰国姑娘苗条的腰身、婀娜的舞姿用几根弯弯曲曲的灯管充份显现出来.
餐厅、酒吧和咖啡馆的名称,也与饮食无关而与性接近.由于服务对象半数以上为"洋人",所以名称也是"洋文"的多,泰文的少.有的比较含蓄,例如"红玫瑰"、"白睡莲";有的比较直露,例如"真正好"、"还要来".有一座六层的豪华建筑,大门上方亮着的霓虹灯闪现出巨大的HoneymoonClub字样,直译应该是"蜜月俱乐部".谁会上这里来度蜜月?当然,老板的意思是,谁到这里来,可以享受到如同度蜜月一般的幸福愉快.
苏塔隆见吴永刚在这座楼房面前止步不前,就说:
"这是一家中档鸡尾酒夜总会,设备和饮食质量都还可以,大约有妓女一百多人.咱们进去看看吧."说着就在前面引路.
玻璃门里面,是一个过厅,地面平滑如镜,冷气扑面而来.出于吴永刚意料之外,迎上来的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却是穿着整洁制服的男侍应生,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地半躬着身子问:
"两位先生?楼上还是楼下?"
"我们先在楼下看看,马上到二楼用餐.你可以不用招呼我们."苏塔隆摆一摆手说.
侍应生见来者是个内行人,点头退下.
过厅的右面是楼梯,往左是酒吧大厅.两人步入酒吧,里面是一个带舞池的音乐茶座,供应咖啡、啤酒、饮料和果盘,有穿着超短裙的服务小姐手端托盘在各张台子间穿梭往来.四盏强聚光灯照射着舞池,舞池里有几对男女勾脖子搂腰身子贴得紧紧地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扭动,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在煽动情欲.舞池四周灯光昏暗,散放着许多台子,正方形、长方形、圆形、三角形什么样儿的都有.台子边坐着的有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每人身边都坐着一个甚至两三个半裸体的舞女,莺莺燕燕,群雌粥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在这里,不论是舞女还是服务小姐,胸前都挂着一个镌有号码的铜牌.有外衣的就别在外衣上,没外衣的就拿它当项链儿挂在脖子上.总之,谁都要把这个号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唯恐别人看不见.因为下半夜的生意好坏,可就全凭这个号码是否能被顾客记得住了.
座中客醉翁之意不在酒,只顾与姑娘们调情,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上去,白皮肤的欧美人还比较"庄重"些,黑皮肤的非洲人特别粗鲁,而黄皮肤的日本人则无所顾忌.舞池的两侧,还有一间间的"包厢",关着玻璃门.门的作用,只是隔离声音,里面要做什么动作,反正不怕人家看.
服务小姐微笑着迎上前来,吴永刚正想找一张台子坐下,苏塔隆向他眨眨眼睛,对服务小姐说:
"我们在楼上用餐,到这里来找个人."
两人在咖啡茶座间转了一圈儿,离开大厅,往二楼走的时候,苏塔隆说:
"在酒吧间,你可千万不能坐下来.一坐下来,舞小姐就会过来缠着你,没有半个小时,别想走得了.咱们主要目标是二楼小餐厅,不能在那里瞎耽误工夫."
小餐厅并不小,小的是桌子.每张桌子,长不过80厘米,宽不过50厘米,有点儿像是课堂里的课桌,只能坐一个人,最多两个人.可见到这里来吃饭的人大都是单身汉,而且点菜量不是太多.但是桌子与桌子之间,却留有很大的空间,而整个餐厅里足有四十张桌子,可见餐厅之大.
餐厅的灯光暗淡,顶棚和四壁,都饰以闪烁发光的彩灯,扩音器里播放着轻松幽雅的音乐,似乎置身于童话世界.这时候华灯初上,夜生活的"鼎盛期"还没到来,餐厅的上座率不太高,拢共才十几张桌子边有人坐着吃喝.餐厅里没有花枝招展或半裸的姑娘,只有几个身穿银灰色超短裙、胸前佩着铜牌、打扮得很淡雅的的服务小姐在张罗着顾客.见有人上楼来,其中一个就微笑着把他们引导到靠墙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先送上两杯热茶,随即送上菜单来请顾客点菜.两人推让了一番,各点了两个自己喜欢吃的菜和酒,就喝着热茶等待着.
初进餐厅,吴永刚感觉到这里和普通的餐厅没有多大区别.过了不久,酒菜上来了,座客也逐渐增多.菜的质不错,量却不大,五寸的小盘,也只有盘子中心有一点点菜.上来六个菜,也没把一张小桌子放满了.苏塔隆说:这里的菜不但量小,价格也特别贵.这是因为到这里来吃饭的人并不注重吃,更不在乎钱,真正的目的,是看这里的歌舞.在这里看歌舞,是不花钱的.也可以说,酒菜中的钱,已经包括歌舞的钱在里面了.
这时候,上座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左右.座客中依然是外国人居多.其中有一些人,也许正是从楼下酒吧间上来的.忽然扩音器的声音加大,播放的是泰国民间音乐.苏塔隆说:民族歌舞就要上场了.吴永刚还在奇怪:餐厅里放满了桌椅,表演的场地在哪儿呢?一群二十多岁的男女孩子从餐厅中间的一个门内出来了.他们每人手持一杆八尺长的道具长矛,枪杆和矛头闪闪发亮.男的上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一块一尺多宽的白布,赤脚,但在腰部别着一块号码铜牌.女的则全身赤裸,光着脚,只在两个乳峰和阴部各用一簇鲜花点缀性地遮掩一下.上下三个花簇,都用镀金的细链条拴住,脖子上也用镀金的链条挂一个号码铜牌.这些男女孩子,把自己打扮成古代宫廷中的侍男侍女,随着音乐的节拍举手投足,扭动腰身,唱着动听的泰语歌曲,在桌子之间穿梭往来,在每一张有人坐着的桌子面前摆出各种优美的姿势来,让座客不但能够看清她们的脸容,更主要的是要让人家看清她们身上挂着的号码.
这一拨歌舞者在餐厅内回旋了大约十几分钟,就下去了.隔几分钟后,换一拨儿年纪稍微小些的男女孩子手持另一种道具上来继续表演诸如此类的歌舞.每一拨或八人或十人不等,特点是年龄一拨儿比一拨儿小.一小时之内,换了四拨儿人,然后稍事休息,再继续上演节目,看样子,主要是让顾客有一个考虑选择妓女的时间.
这期间,已经有人把自己看中记下的号码通知了服务小姐,服务小姐就把选中的男女孩子带到了桌子面前,有的与客人"共进晚餐",实际上是恣意调情.她们有的坐在顾客的大腿上,有的横卧在顾客的怀里,撒着娇,喝着酒,任凭顾客或频频亲吻,或上下抚摸她几乎完全赤裸的胴体.直到情欲不可遏止的时候,才起身与大班交涉,把姑娘带到外面去了.也有的人一被叫来,就被顾客带出餐厅外面去,其中有一部分是男孩子.那些顾客,当然都是有"龙阳之癖"的好男风者.在这些人的观念中,一个男性,与一个姑娘当众调情,似乎是名正言顺毫不足怪的事情,而与一个同性别的男孩子当众调情,似乎就不太"雅观",于是只好带到没有旁观者的地方去,关上房门"独乐".
这种场面,用"丑态百出、不堪入目"八个字来描写,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但是苏塔隆却说:由于这里是风化区,而这些男女演员的年龄并没有低于十四岁的,至少在目前还没有列入取缔范围之内.有几个孩子看上去比较小,但若以警察的身份去查,答复必然是十八岁,而且有警方的证明.
吴永刚心想:单是风化区内,就妓女充斥了,加上隐藏在各宾馆饭店游艇浴室内的"散兵游勇",曼谷的妓女,数量委实不少.而要在这样众多的妓女中间去找到波比,除非偶然的巧合,不然概率确实是很小的.
他们的这顿饭,已经吃了足有两个来小时.中间服务小姐几次来问"还需要点儿什么",吴永刚总是要她们上酒上菜.尽管碟子小,也摆满了整整一桌子,不但桌子上放不下,肚子里也装不下了.最后一次,服务小姐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两位先生有看得上的姑娘么?"吴永刚知道,这时候如果再说加菜,就太不实际了,忽然想起昭维说的泰国也有中国姑娘这句话来,竟冒冒失失地问:
"你们这里,也有中国姑娘么?"
那服务小姐眼睛一亮,嫣然一笑:
"我就是中国来的呀?"
"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
"我是上海人."
"侬是上海人,哪恁会得到泰国来呀?"吴永刚突然用上海话问她.
"侬嗄是上海人?格末侬哪恁会得到泰国来呃呀?"这个姑娘一听吴永刚也是上海人,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笑容可掬地也用上海话反问.
"我是到泰国来做生意格."
"阿拉嗄是到泰国来做生意格."她故意突出"做生意"三个字,以表示她的生意,与吴永刚的生意有截然的不同.
"侬格生意好勿好?"
"还马马虎虎."她忽然俯首低眉,放低了声音说:"我本来勒拉深圳.伊边生意勿好做,钞票少,开销大,警察还常庄来寻麻烦.后手来有人讲泰国生意好做,我约仔几个小姐妹,就跑得来了.想勿到来倒是勿难,要蹲下来做生意,实在勿容易.头一枪,要寻老板,地方要大一眼,生活要适意一眼,寻仔几花地方,总算寻到格搭来哉;第二枪,要蹲下来做生意,还要寻一张护照,为仔我迭张护照,我搭老板订仔一张合同,伊搭我弄一张护照,两年之内我搭伊三七开分成,我三伊七,两年之后倒三七开,我七伊三;第三枪,我勿会得唱泰国歌、跳泰国舞,只好上半夜当招待,下半夜做生意,比起伊拉会得唱歌跳舞格人客人要少得多,吃仔大亏哉."
"格末侬来仔几伙辰光哉?"
"到今朝期巧一年.再过脱一年,我格日脚,大概就可以好过一眼哉."
"格末侬打算来拉格搭蹲几年?"
"头两年勿算,伊拉讲,只要做三四年,一辈子就可以勿用再做哉.嗄勿晓得是真格假格.先勿要管伊,做下去看末是拉哉.做倪格种生意,赚多赚少反正是赚,总勿会得蚀本,对勿啦?"说到这里,忽然用一种期待和讨好的口气问:"今朝仔格生意,侬先生总要看仔同乡人格面浪照顾照顾倪哉?"
"迭个勿来三,"吴永刚已经预计到她要拉生意,早有了准备."今朝是我格位朋友请客,已经有仔地方哉.下一转,我一定来照应自家同乡人.辰光勿早哉,谢谢侬,算账."
一声"算账",招待小姐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心思白花,一番套近乎的话也白说了.噘着个嘴半娇半嗔地白了吴永刚一眼,到服务台开票去了.──当然由吴永刚付钞.这一顿饭的价格,比饭店里吃的,大约要贵出三倍.
服务小姐去算账的时候,苏塔隆问:
"刚才跟您说话的,是你们中国人吧?"
"不但是中国人,而且还是上海同乡.看样子,本来是个在深圳卖淫的暗娼,中国大陆治安抓得严,赚钱不容易,想跑到这里来发财的.哦,对了,她刚才说:为了一张护照,几乎要给老板白干两年.你们这里的妓院老板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还能够制造假护照."
"这您又不懂了.护照绝不是假的.假护照只能骗骗老百姓,拿到海关上一查就能查出来.要是假护照,妓院老板也不会要她白干两年了.这些护照,都是真的,老板确实也是花了钱买进来的.我们曼谷,地方虽然小,却有大大小小的使领馆两百来个.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泰国既然有这么多的外来妹,其中绝大部分都没有正式的护照,于是就有许多小国家,特别是东南亚的小国家,通过使馆出售护照来赚钱.反正卖的都是出境护照,对他们本国没有丝毫影响.我估计,您那位贵同乡,买的就是一个不值钱的护照.要是稍微好一些,恐怕就得给老板白干三年呢."
出了歌舞餐厅,吴永刚还想再上楼看看,苏塔隆笑着说:
"花一顿饭钱,'白看'了那么多场歌舞,饱了眼福,长了见识,还觉得不够本儿么?三楼是赌场,除了多几个不穿衣裳的姑娘伺候赌客的茶水,也准备赢了的赌客继续尽兴,规模和设备跟香港的没有多大区别,也不过是轮盘赌、扑克牌、推牌九、掷骰子这几样,不过进门去不赌可不行;四楼是单间,你不带着姑娘,更是上不了楼也进不了门儿的.我知道,有我在旁边,你不会开这样的'洋荤',还是等你自己'放单飞'的时候,再去见识个中奥秘吧!不过可得当心,别让人家拿你当'洋盘',把你浑身上下搜刮一空啊!"
两人出了"好来梦"夜总会,街上已经"花市灯如昼",实际上正是红灯区最最热闹、最最繁华的时刻,凡是到这里来猎艳的,猎奇的,很少有人舍得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离开.可是对吴永刚来说,时间已经太晚了.宝萝和努丹,只知道他下午为了波比的事情到警察总署去找苏塔隆,可不知道他到红灯区来"长见识"来了.如果再不回去,他们可真要着急的.好在街上载客来的的士很多,回程大都放空,一招手,就有好几辆的士同时开过来.两人握手告别,说好了等吴永刚从海滨回来再联系,就各自上车走了.
第四个故事:姐亡妹代嫁
柳芭早夭,留下努丹,成了无母的孤儿.宝萝为姐姐和侄儿做出牺牲,尽管自己才二十八岁,而且没有嫁过人,却认了十六岁的努丹做儿子.如今吴永刚突然出现,怎么处理三人之间的关系呢?
努丹坚持要宝萝成为"真正"的妈妈,不是名义上的妈妈.但是吴永刚在香港还有一个家,还有老婆孩子.怎么处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呢?
吴永刚回到湄南饭店,一进自己的房间,宝萝和努丹同时扑了过来,把他按倒在长沙发上,几乎同时发问:
"你到哪里去了?急得我们到处打电话找!"努丹噘着嘴说.
"我们打电话到警察总署去找苏塔隆,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一拨通,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又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叫宝萝,现在在湄南饭店.他们问我和谁在一起,我说跟我儿子在一起.他们问我多大了,我说我找苏塔隆先生,跟我多大有什么关系?他们说苏塔隆上校跟一个香港来的吴先生出去了.我说我就是吴先生的家属,他们这才跟我道歉,说是误以为我是陷落火坑的姑娘向他们求救的.因为我拨的是举报、求救的电话.你说好笑么?"宝萝见吴永刚终于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边说边笑.
"谁叫你的嗓子嫩的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呢!"吴永刚也笑着打趣.
"还嫩呢,都成了老太婆啦!"
"你应该说:都做了妈妈啦!儿子都十六岁了.可妈妈还没出嫁呢!"吴永刚继续跟她打趣.
"你……"宝萝举手要打,可碍着努丹在旁边,不便过于撒娇,只是比划了一下,忙又改口:"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帮努丹找他的波比姑娘啊!苏塔隆先生带我到红灯区的酒吧间去转了一圈儿.那儿的妓女多得就像挖了蚂蚁窝一样,满地都是.不过十四岁以下的童妓今天倒是没发现.我猜苏塔隆先生的意思无非是:曼谷的妓女这样多,要找一个姑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凡是经过人贩子转手的姑娘,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全都改了.万一要是找不到,省得咱们说他无能."
"那些姑娘们都很漂亮吗?"
"当然有漂亮的,不然怎么吸引了那么多外国的寻芳客?"
"既然有漂亮的,你怎么不找一个来玩玩儿?"
"我可不是寻芳客呀!不知道泰国的规矩怎样,至少我们香港的旅馆业,是只许老板跟妓女有来往,不许老板跟妓女有交情的.要不就要被同行的人看不起,买卖也别想做了.再说,要不是怕你们等得着急,我还真想再走几个地方呢.天下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说,到处找找不到,无意中碰上的可能不是也有么?"
"你还想到有我们两个呀?只怕一到了那种地方,早把我们娘儿俩给忘了呢!要是真怕我们两个着急,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回来么?"
"这个,我倒是真没想到."吴永刚捶着自己的脑袋,懊悔地说."你们两个,一下午逛故宫寺院,还有些兴趣么?"
"漂亮极了,简直美不胜收!"努丹赶紧把话接了过去.他怕阿爸阿妈真的吵吵起来."我以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图片,没想到实地去看,竟有这样辉煌宏大!"
"别发你的感想啦!你倒是洗过了澡,浑身轻松了,看看你阿爸,一身的臭汗,还不让他赶紧冲冲啊?"说着站起来,开开衣橱,把内衣内裤取了出来,推他到卫生间去洗澡.
吴永刚憨笑着进了卫生间.努丹很知趣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等到吴永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宝萝已经穿上了新买的浅紫色睡衣,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儿,半倚在卧室的梳妆台旁边等他了.在柔和的灯光下面,宝萝显得比白天更加丰润,更加光彩照人.吴永刚瞧着她嘻嘻地笑,慢慢地张开了双臂.宝萝还是十二三岁时候那种泼辣的性格,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同时倒在富有弹性的水床上.──这种水床,是热带高级饭店中的最新设置,原理和暖气是一样的,只是输送的不是热水而是凉水,输入的地方不是钢铁制成的暖气片,而是厚橡胶制成的床垫.这样,炎热的夏天睡在上面,不但冰凉,而且柔软,舒服极了.
"我现在成了你什么人了?"宝萝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是我孩子他妈呀!这是你自己承认的,难道又反悔了?"
"可是你的孩子是不合法的.他的亲阿妈都不合法,我这个名义上的阿妈就更不合法了.你在香港,还有老婆孩子."
"这是历史造成的错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法律是人定的.定法律的根据是情理.不合法的事情,不一定不合情理.我是个叛逆性格,我无法忍受大陆的苛政,从中国云南偷越国境逃出来,对中国法律来说,当然是不合法的.可是却合乎情理.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规定.就连社会主义国家朝鲜,也因为男少女多人口比例失调而允许娶两个老婆.在香港和泰国,法律规定是一夫一妻,可是习惯上谁娶两个老婆,只要相安无事,法律并不来管你.我原来的计划,如果能够找到你姐姐,打算把她和她的父母一起带回香港去,另外安顿一个地方.没想到你姐姐走得那么急,却给我扔下一个孩子.我现在的处境,是命运决定我不得不有两个家,一个在泰国,一个在香港.泰国这个家,还不能不委屈你来挑起这副担子.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咱们在罂粟园里说的话么?你说:姐姐要是不嫁给我,你就要嫁给我.你还说:你不想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做妈妈.现在可都应验了:你姐姐英年夭折,你嫁给了我,你在二十八岁这一年做了妈妈.你说,这不成了谶语了吗?"
"我问你,"宝萝突然挣脱了吴永刚的怀抱,睁大了眼睛问:"要是我姐现在还在呢?你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那我只能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嫁出去.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你和我们一家永远在一起生活."
"那么说,你根本就不爱我啰?"
"我总不能同时娶你们姐妹两个呀?"
"为什么不可以呢?告诉你一个秘密:自从姐姐生下小努丹以后,好多人来给我说过媒,我咬定了牙关,一概不嫁.为什么呢?就因为姐姐私下里问过我:'你看陶涛会回来接我们么?'我说:'会,一定会.'她说:'咱们搬了家,又没给人家留下地址,叫人家怎么找哇?'我说:'无心的人,给他地址他也不会找,有心的人,没有地址他也能找到.我看陶涛是个有心人,不论早晚,他一定会找到咱们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和你一起等他.'她说:'那咱们俩以后就合一个丈夫,不管别人怎么说.行么?'我说:'你倒是挺大方的,要是陶涛根本就不爱我,不同意呢?'她说;'咱们姐妹俩受了那么多苦,给他养孩子,痴痴地等他,他要是不同意娶咱们俩,我就死给他看.'那时候,我不过才十三四岁,不知道天高地厚,又任性,拿这个当说笑话似的,跟姐姐这样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也成了谶语了.如今是姐姐死了,你为了孩子没人照顾,这才不得不让我做孩子的阿妈,做你不合法的第二个妻子,你把泰国这个家全扔给我,你自己好回香港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尽管我心里不愿意是这样,可是残酷的现实,又逼得我不得不这样.你想啊,香港那个家,我不能不回去.我经营的是我老婆的产业,我不回去,我就成了穷光蛋一个.努丹你们抚育了十六年了,该我多负一些责任了.可我如果变成了穷光蛋,我拿什么来培育孩子呢?再说,千错万错,孩子没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扔下泰国的孩子不管,难道就能够扔下香港的孩子么?"
"那么说,你还是为了孩子没人照顾才娶我.你根本就不爱我.我等了你十六年,全白等了."
"怎么能那么说呢?爱这件事情,普通得很可又微妙得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概念,男人只能够爱一个女人,可是这不等于看见可爱的女人都不爱.爱跟爱有不同,就比如你姐姐和你,本来我是一样地爱你们两个的,都拿你们当亲妹妹看待.后来和你姐姐有了爱情,她成了我妻子,你还是我妹妹.如今她英年早逝,你又答应过要做努丹的阿妈,我对你的爱,也就从爱妹妹转变成爱妻子了.这几天来的相处,难道你还没有感觉到么?"
"那么说,你是真的爱我啰?"
"真的.难道你还不相信?"
"我好像还没感觉到.你要是真爱我,怎么到现在了,你还没有吻我一下呢?"
吴永刚心花怒放,一把将宝萝搂进怀里,低头温柔地吻她,吻她.
宝萝闭上了眼睛.水床荡起了涟漪,一朵晚开的紫睡莲,在水面上盛开了.
第九天
第一个故事:春武里海滨
没有到过泰国的人都知道,泰国有个非常著名的帕他亚海滨浴场,在曼谷湾的西岸.但只有到过泰国的人才知道,泰国的海滨浴场很多,其中还有一个叫春武里浴场的,在曼谷湾的东岸,几乎与帕他亚齐名.凡是帕他亚有的种种,春武里几乎也都有,甚至帕他亚没有的,这里也有.
一大清早,吴永刚就亲自驾着贡叻先生提供的一辆豪华型皇冠,带着新婚的妻子和儿子,离开曼谷,往南上了高速公路,直向春武里海滨浴场驶去,目的是看望小妹妹达吉和现在已经变成了人妖的罗西.他们必须在今天下午赶回曼谷,因为昭维昨晚打来了电话,南邦政府决定在明天下午拍卖多乐旅馆,如果吴永刚有意竞拍的话,必须在明天上午到达南邦.为了儿子,吴永刚决定一试.
提起泰国的海滨浴场,最出名的当然是帕他亚(也作帕蒂亚).
帕他亚海滨浴场,地处曼谷湾的西岸,早先原来是一个荒寂的海滩,现在已经是一座新兴的海滨城市.
帕他亚海滨有长达十几公里的海滩,不仅舒缓平展,而且沙白如银,海水纯净透明,清澈见底,海岸椰林丛生,极富热带风光.最早发现并"开发"这一"圣地"的,是越战期间到这里来度假的美国大兵.他们兜儿里装着大把大把的美金,却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活不活.美国兵本来就以好酒好色而闻名,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面,促使他们更其醉生梦死.开始阶段,是他们自己在曼谷"包租"几个妓女,吉普车上装着吃的、喝的、玩儿的,开到这个谁也管不着的海边来,搭上几个帐篷,尽情地欢乐,几乎无所不至,无所不为.曼谷的妓女,本来就以柔顺听话出名,为了赚钱,她们含羞忍辱,逆来顺受,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消息传出,大兵们群起仿效,这个荒漠的海滩上,逐渐热闹起来,喧嚣起来,甚而至于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了,演出了.
泰国的妓院老板和色情业经营者,都是聪明人.他们见这里大有美金可赚,大有发展前途,纷纷带着妓女到这里来投资"开发".开头不过是搭一些帐篷或简易房,只求能够遮人眼目,免得露宿野合,就满足了.后来餐饮业、旅馆业和娱乐业也纷纷前来投资,终于奠定了它作为旅游圣地、寻欢作乐场所的基础.
越战结束之后,泰国发展了旅游业.世界各国到帕他亚来寻欢作乐的人更多了.酒吧妓院、女子按摩院、色情节目表演场等等与日俱增.特别是蒂芬妮人妖剧院在这里落成并固定在这里演出以后,这里终于成了"世界妓都".尽管白天冷冷清清,一到夜晚,街道两旁灯火通明,大街小巷摩肩接踵,人流如织,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一眼看去,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像过狂欢节一样,更正确地说,是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醉生梦死,是不是还有明天,似乎根本就不加考虑.当然,这里只是男人的世界,一切女人都是从属于男人,为男人服务的.这里到处是刺激,到处是诱惑,满街都能听到疯狂的音乐或靡靡之音,刺激着游客的每一根神经,呼唤着人们原始的本能.
帕他亚给自己也给国家带来了"兴旺发达".于是,具有同样条件的海滩,也逐渐被开发,目的是分散帕他亚的压力.春武里海滩浴场,就是其中的"后起之秀".
春武里市也叫万佛岁,是春武里府的首府,地处曼谷湾的东岸,离曼谷一百多公里.从曼谷到春武里虽然有铁路,但是车站设在城东十几里处,离海滨更远.好在有高速公路相通,用不了两个小时即可到达.这里沿海一带都是浅水沙滩,旱季和雨季的温差不太大,雨季的雨量比北部山区少得多,从来不刮狂风,是十分理想的海滨浴场.自从泰国发展旅游业以后,特别是帕他亚海滨浴场人满为患以后,一批有眼光的建筑业开发者瞄准了这块荒漠的海滩,在这里建起了许多宾馆和各种旅游设施,开辟出又一个现代化的海滨旅游区,吸引了大量的国外游客.不久,有眼光的旅游开发者也看出了这里兴旺发达的前景,纷纷投资在这里兴建旅馆、酒吧、剧场.当然,妓院老板也不会放过这个空档,立刻带了大量的少男少女,到这里为远道而来的国际友人提供各种各样的性服务.现在这里已经发展得相当不错,除了规模稍小之外,服务设施与内容,几乎可以与帕他亚海滨旅游区齐名了.特别是海滨的裸泳浴场,是帕他亚所没有的本地特色,许多想望观光裸泳的游客,都纷纷到这里来,亲身体验一下美人鱼在波浪中出没的美景.
人妖,则是泰国的一怪,现在已经闻名于全世界,凡是到泰国来旅游的观光客,都要到帕他亚或春武里这些有人妖歌舞演出的地方来一睹风采.
这些人妖,其实是一批性心理变态患者.他们一生下来,从外观到身体内部,都与一般男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绝不是外界传闻的"阴阳人",甚至连"假性阴阳人"都不是.有的人由于从小生活环境与女孩子太接近,有的人则由于内分泌失调,长大发育的时候,心理状态越来越倾向于女性,喜欢穿女人的衣裙,甚至涂脂抹粉,扭捏作态,总想把自己变成女人.
谁家里有了这样的"怪物",大概都不会喜欢.父母亲的打骂,兄弟们的讽刺,使他们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趋向于不平衡,于是自宫的,自杀的,离家出走的,新闻层出不穷.在一些医术发达的国家,已经有许多无法治愈的性心理变态者经过大型的变性手术,从外观上变男性为女性.甚至还有做了人工阴道,可以正式与男人相恋结婚的.当然,要"她们"怀孕生育,目前还做不到.
泰国是一个医术还不太发达的国家,至少目前在曼谷还做不了这种变性手术,要做,就得出国.这不但要忍受许多肉体上的痛苦,还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当然不是每一个性心理变态者所能承担得了的.为了不被家人耻笑或唾弃,为了争取合法的社会地位,泰国的一批性心理变态患者开始联合起来,组织歌舞团,完全以女性的形象在舞台上、在酒吧中、在游船里为观众演出.通过整容,他们的脸型更加像女人了.通过女性荷尔蒙的注射,他们的皮肤白皙细嫩起来,皮下脂肪丰富起来.通过隆乳手术,所做的假乳房外观上几乎可以乱真,甚至比真正女性的乳房更丰满,更富有弹性,也更加性感.中国古代把男扮女装的人叫做"人妖",是带有贬义的,泰国在某些领域继承了中华文化,所以把他们所组织的歌舞团称为"人妖歌舞团",不但不带贬义,而且通行于全世界.
人妖歌舞团,正确地说,应该叫"人妖舞剧团".因为现代医术还无法使男人声带变成女人声带.因此实际演出中,尽管台上载歌载舞,但歌唱部分,是用录音带配的效果,只是口型配得好,台下观众看不出来罢了.他们除了演出泰国民间歌舞之外,也演滑稽戏、哑剧,甚至美国民谣、港台歌曲等等.有一些人妖为了多挣钱,也表演脱衣舞,甚至比真正的女演员脱得更彻底.由于人妖的寿命比较短,舞台生命更短,一般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过了三十岁,就不能上台演出了.目前泰国的人妖演员与剧团的关系大都是终身制,即便以后不能继续演出了,剧团老板也要养活他一辈子,因此票价比较贵.一场一个半小时演出的票价,在1988年为二百五十铢,大约相当于人民币四十元(九十年代以后上涨到四百铢).演出结束以后,观众还可以选择他们中的某一个合影留念,每次索取服务费二十铢.由于这种人妖歌舞团除了泰国之外别国没有,而且在泰国也不是到处都有,因为王国政府不许他们在大城市演出,也不许上电视,要看,只能到帕他亚或春武里海滨来看.因此许多外国游客竟有专门到海滨浴场来看人妖的.这样,反过来倒增进了海滨旅游区的兴旺发达.
上午八点多钟,吴永刚一行三人,就到了春武里海滨.宝萝虽然不知道罗西的歌舞团叫什么名字,因为和达吉通过信,知道她在万佛歌舞团演出,打听清楚了地址,车子就直接开了到万佛剧场门口.
达吉当然不会住在这里.到大门口一问,看门人恪守职责,不肯说出女演员的住所.宝萝再三声明自己是达吉的亲姐姐,是特地从泰北清莱赶来看望她的.看门人还有些半信半疑,迟疑良久,方才说:上午九点,歌舞团要排演新的节目,达吉姑娘大约八点半钟可以到达.没奈何,只好在大门口等着.好在只有十来分钟了.
八点半略过一点儿,一辆的士急速驰来,在剧场门口停下,下来一个鹅蛋脸穿一身红打扮得花枝招展戴着墨镜留着长发的时髦姑娘.看门的说:达吉姑娘到了.宝萝和努丹一齐冲了上去,姐妹相见,立刻拥抱在一起,连珠炮似的问不完离情别意.亲过了姐姐,又把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搂在怀里.当听到说大姐已经故去,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当听说努丹的爸爸也一起来了,转过身去,拽住了吴永刚又捶又打又骂又说,埋怨他,数落他,说都是他害死了她大姐,要他赔她一个大姐.再听说宝萝已经做了努丹的阿妈,她又是祝贺,又是妒忌,连连说二姐抢在她前面了,要不然,她这朵小红花儿,可就要打算做新娘了.──十六年不见,这个当年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光屁股泰北姑娘,不但出落得花朵儿相似,而且完全成熟,变成了一个无所顾忌泼辣大方的现代化少女了.
宝萝终于说到了主题上来,问她罗西现在怎么样了.她说:
"他呀,现在可出名啦!他已经不叫罗西了,改名坤芬妮,打算跟帕他亚的台柱子蒂芬妮一较高低呢!我出来追他,本来想把他追回去,再好好儿劝劝他,叫他不要这样的.后来见实在劝不动他,就想帮他一个忙,替他凑够了那笔钱,到国外去做了变性手术,我们就是姐姐妹妹了.后来才知道在歌舞团里,假女人居然比真女人吃香:外国游客,宁可花大价钱去看假女人的歌舞,反倒不愿意花一半儿的价钱来看真女人的歌舞.原因也很简单:真女人歌舞,到处都有,假女人登台表演,可只有泰国才有.所以他赚钱比我容易,也比我赚得多.说真的,这里根本就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离开家以后,才知道世界上可爱的男人多得很.至少我已经感觉到罗西那种女里女气的男人并不怎么可爱了.不过我还是遵守我的诺言,一定要帮他凑够了那笔钱,再离开这里.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歌舞团的编导,那才叫英俊少年呢!"
"死丫头,当年哭着喊着来追罗西的那个傻姑娘哪里去了?你还不把你那个白马王子叫来让我们看看哪?"
"还不是时候.再说今天也没有时间了.今天上午九点,我们要排一个新节目,没工夫陪你们去找罗西.这样吧,我跟编导说说,让他一开始就排我的节目,十点钟,我带你们去看坤芬妮的早场歌舞,下午再请你们来看我的节目,好不好?"正说着,剧院里面一个风流潇洒的小伙子在喊她.达吉答应了一声,这才匆匆地说:"我没有时间陪你们了,编导催我去化装.十点钟以前,你们到这里来接我."说完,就匆匆地跑进剧场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人家的事业.看起来,达吉已经扩大了眼界,脱离了"沉浸于痛苦之中",又有了自己的"生活的意义",不需要家里人来帮助她了.
第二个故事:勾勾哥儿
吴永刚带着妻儿在春武里海滨旅游区漫步,看见一家酒吧间门口亮着GoGoGirl的霓虹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花了大把的钱进去一看,原来是表演裸体节目的色情酒吧.
吴永刚干脆把车子停在剧院门口,带着一妻一子,在海滨旅游区溜达.这时候还不到九点钟,尽管浴场区海里已经有人在游泳,也有人躺在充气橡皮筏子上随波逐流地在海面徜徉,岸上有人把自己埋在沙子里进行"沙浴",也有人已经"倦游",正躺在五色尼龙遮阳下休息,但是真正脱得一丝不挂的裸泳女人却并不多,而且除了海滨最多的露天饮料摊已经部分营业之外,旅游区所有的室内服务性行业,几乎全没开始营业.──旅游生活,一半儿是夜生活,真正的"玩儿主",这时候大都还在"巫山"上与"神女"们翻云覆雨,流连忘返;而愿意展示自己优美线条和胴体的裸泳女郎,在游人不多的大清早,还不愿意出场亮相呢.
三人无意下水,只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步,算是参观,实际上是打发时间.
正走着,努丹看见路边一家铺面,大玻璃橱窗里映着翠绿色的GoGoGirl几个霓虹灯大字,下面一排稍小的红色霓虹灯,左边是COFFE,右边是BAR.努丹就问:
"阿爸,GoGoGirl是什么意思呀?"
吴永刚歪着脑袋琢磨了好半天儿.他在美国读了四年书,也算是半个美国通,却不知道这三个英文单词连缀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只能瞎猜:
"GoGoGirl,意思大概是:走吧,走吧,姑娘!下面既然有COFFE和BAR,当然是咖啡厅兼酒吧的意思啰?我看,大概是个专供带着姑娘进去喝咖啡品酒谈情说爱消磨时光的地方.要不,怎么人家还都没开门,他这里就营业了?这大概也是供有喝早茶习惯的外国人来进早点的.不管是哪一种,反正咱们正想进早点,也带着姑娘,哪样都沾边儿,就进去坐他半个多小时吧."
推开玻璃门,迎面一个柜台,上面放一块铜牌,镌着"请购票入场"两行英文和泰文.酒吧和咖啡馆,一般都是进去以后,根据所要的茶点计数论价的,哪有一进门先买票的道理?不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也许这里就是这样的规矩,不好意思细问,只好掏钱包"照章购票".售票小姐见来的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还不是成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一问票价,每人一百五十铢.好贵!但是既然已经进门,没有再退出的道理,何况附近街上开门营业的"只此一处,别无分号",想另换地方也不行了.只得硬硬头皮,高消费一次.心想:如此昂贵的早点,所供应的品种质量,一定不错.
绕过柜台,在一个垂有黑色丝绒的门口交票进去,一股凉气迎面扑来,比外面倒是凉快多了.里面是一个不太大的酒吧,三十几张桌子,像课堂里的课桌一样,每排五六张,一共六七排,不过不是一字儿排开,而是略带弧形."讲台"的部位,有一个小小的舞台,大约只比一张双人床略长一点儿.四盏强力聚光灯照着这个小小的舞台,与台下的昏暗,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舞台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布景道具,只有两根铁链儿从顶棚上垂下,吊着一根闪闪发亮的镀铬金属棍儿,离地大约一人多高,像一根运动场上的单杠,却不知道作何用处.整个酒吧,空间并不大,但是由于四周、包括舞台的"天幕",都镶嵌着落地的大镜子,于是第一县的场地开阔了,第二是台下的观众,不论坐在什么地方,也不论脸朝哪个方向,都能够看见舞台上表演的演员,而且是"立体的"演员.舞台的右侧,也就是一进门与舞台之间的小空档,是出售咖啡、啤酒、果点的柜台,柜台里面坐着一位小姐.进门以后,有一位服务小姐把客人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问了一声是要咖啡还是啤酒,吴永刚答复说要咖啡,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三杯热咖啡,一盘糕点,一盘水果,说了一声"还要什么,请到柜台上买",就退下了.
吴永刚正纳闷儿花了四百五十铢怎么只供应这么点儿东西,回头看看前后左右,第一发现供应的品种和数量基本上差不多,第二发现除了自己带的一个女性之外,全场的顾客都是男性.第三,才注意到小小舞台上这时候上来一个戴着金黄色假发,涂着猩红的唇膏和深蓝色眼影,穿着三点式全透明尼龙泳装的姑娘,由于是浓装,一时看不出她的真正年龄.但从体态的丰满看,至少在十八岁以上.
这时候,吴永刚方才隐隐明白过来,自己进的,不是以餐饮为主的酒吧,而是以观看节目为主的酒吧.但愿这里表演的,不是太色情的才好!
那女演员上台以后,微笑着向台下抛了几个飞吻,在台上走了一圈儿,轻松地翻了几个跟头,又摆出几个优美的姿势来.看样子,是表演女子体操或女子健美操的.只见她上身往前一俯,双手向背后一别,再站直了,一个本来就透明的乳罩已经摘了下来,拿在左手上,露出两只硕大挺拔的乳房来.台下报以一片热烈的掌声.她再在台上转了一圈儿,又翻了一个跟头,落地的时候一蹲身子,两手在左右腰间一摸,一条薄如蝉翼的三角裤又到了右手,连同乳罩搓揉成一团,扔到了舞台的一角.这时候,她身上已经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了.台下再报以一片热烈的掌声.仔细看,其实身上并不是一丝不挂,两条大腿上,还各箍有一个松紧带做的圈圈儿.开始不明白这两个圈圈儿有什么用处,恰恰这时候有人离座,往台上扔一张钞票,大约是五十铢,她一连翻了三个跟头,第一个跟头把钱拣起来,第二个跟头把钱掖进箍在大腿上的松紧带里,第三个跟头翻到给赏钱的那个客人对面,站定,亮相,并往台下飞吻.于是又响起了一片鼓掌声.
吴永刚注意看四周的反映,有依旧小声嘀咕商量什么事情眼睛根本就不看台上的,有视而不见对台上的表演无动于衷的,也有伸长了脖子两眼睁得老大眼皮子一眨也不眨恨不得眼睛里面长钉子、长钩子的.很偶然的机会,他听到了后一种人在互相说话,原来是中国大陆来的人!这也难怪,这种节目,在本地或欧美人看来,大概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了,而对于中国大陆来的人来说,从来也没见过这种裸体登台的场面,可不是要惊讶莫名,叹为观止了么?
在鼓掌声中,女演员一个旋风,单手抓住了头顶上的那根横杠,两脚一蹬,人已离地,两腿一前一后作走路状,在空中像荡秋千似的荡了起来,越荡越高.最后两手抓住横杠,引体向上,在杠子上翻了两个跟头,一腿弯曲,一腿伸直,端坐在横杠上,悠然自得,就好像这不是一根杠子,而是一张沙发床似的.忽然身子向后一仰,装作不小心摔倒的模样,场上一片惊呼,她却已经用膝弯钩住了杠子,悠哉悠哉地前后荡起来了.惊呼之后,当然又是一片掌声.荡了一会儿,忽然改用脚尖儿钩住杠子,全身笔直地倒悬下来,继续大荡其秋千,双手离地不过半尺.荡到最高处,两脚尖一放松,身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在地毯上稳稳站定.场上又报以一片掌声.这时候,又有人往台上扔钞票,她一路跟头翻过去,一一捡起又一一掖进大腿上的松紧带里,然后连连鞠躬,频频向台下飞吻.
平心而论,节目的水平很低,任何一个杂技团的空中飞人节目,都要比她表演的惊险得多.唯一表现出"高水平"的,不过是她敢于当众把最后的三点也完全除去,从而展现她全身最优美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吴永刚倒是想继续看看她以及下面的演员还有什么高明的节目表演,但是考虑到努丹还没有成人,而全场唯一的女观众宝萝又频频拽他的衣服,不便于明言,但分明表示对这样的节目很不欣赏要求早些退场了.再看看手表,也已经九点四十分,再不离开可就要迟到了.于是不管她后面表演得怎么精彩,三人还是一起提前退了场.
出了大门,宝萝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在旅游区,你们男人就是看这样的节目哇?可见昨夜你在风化区看的节目有多么精彩了!"
"阿弥陀佛,这可真叫天晓得!"吴永刚也大声地叫起撞天屈来."我不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次开眼么?要说节目精彩,这可是你们泰国姑娘表演的泰国节目,不但我在香港那样的花花世界没见识过,就是昨夜在风化区妓女表演的节目,好歹也都还挡住点儿呢!"
"噢,这回我可懂得什么叫GoGoGirl了,原来是'姑娘,走开,走开'的意思呀!"努丹恍然大悟地说.
吴永刚在心里说:什么GoGoGirl,翻译成中国话,"勾勾哥儿"最合适不过了.
其实,他们这是上午出来闲逛,海滨只有少数几家为供应"赶早茶"顾客的需要而开张的咖啡茶座,点缀性地表演一些"小节目",真正的色情节目表演并没有开始.如果到了晚上,这里不但有完全由妓女提供服务的洗澡室和按摩院,有男女合作表演的全裸体"艳舞",还有各种各样与性有关的"特技表演"专场,诸如接连不断地从阴道中取出几十片锋利的刀片、把啤酒瓶插入阴道中打开瓶盖儿、把一根管子插在阴道中用阴道里发出的气体发射"子弹"击破空中的气球等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精彩"节目,直到真正的性交表演,都会轮番地当众演出.一句话,为了赚钱,一切千奇百怪的"节目"在这里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都可能淋漓尽致地表演.她们挖空心思地向观众提供最大限度的感官刺激,从而达到尽可能多的金钱收入.所"开发"的节目,几乎已经到了可能的极限,就差把姑娘大卸八块,从而向性虐待狂患者提供更刺激的刺激了.
第三个故事:人妖歌舞
人妖歌舞,如果不说明是男人表演的,单看节目,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居然都是男人!
罗西在这里已经是台柱子.他表演的孔雀舞,其实还是宝萝教的呢!
三个人走到海滨剧场门口,达吉已经在汽车旁边等他们了.吴永刚问她是走过去还是开车过去,达吉说:
"咱们在海滨北头,他们在海滨南头,走过去远倒是不远,不过他们的早场歌舞十点钟开演,现在只剩下五六分钟了,还是开车过去吧!"
四个人钻进车里,也不过五分钟,就到了海滨南头.在椰林的绿荫掩映下,一座精致小巧的剧场,面向海滩而建.立刻就要开演了,吴永刚赶紧去买来了四张票,幸亏没客满,不过也已经是相当后排了.进场不到两分钟,响过两阵铃声,灯光就慢慢儿暗了下来.
剧场不大,没有楼上,总共不过两百多个座位.这是为旅游点旅客流动性强而设计的.这里的剧场,只能以演出时间短、场次多而取胜.如果建成大剧院,反而很难保证上座率的.
帷幕拉开,人声静了下来.一个明眸皓齿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步履轻盈地款款登场,穿一套黑色尼龙绸的短袖超短裙,脖子上挂一串细小的水晶项链儿,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熠熠闪光,乌黑的头发上面打一个雪白的蝴蝶结,真是朴素而大方,优美而典雅,没有一点点妖艳的感觉.裙子的腰身很紧,领口开得很低,胸前两个圆锥形的乳房,大半个露在外面,显得秀丽而挺拔,优美而健康.裙子的纯黑色,反衬出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大腿、丰腴的手臂和瓜子型的脸蛋儿更其白得可爱,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儿来.如果去参加选美,她的身高和三围一定是最标准的.看年龄,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只见她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细小的牙齿,先用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在台下兜了一圈儿,然后举起手中的话筒,轻启朱唇,用她雉嫩的、甜得像唱歌似的嗓子报幕.先用标准的英语说一遍,再用标准的泰语说一遍,然后很有风度地微微一点头,又步履轻盈地款款走下台去.
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很明显,这不是表示对即将演出的节目表示欢迎,而是对这位报幕小姐的风韵神态表示欣赏.
"这个小姑娘,总不是人妖吧?"吴永刚问达吉.
"怎么可能呢!"达吉笑了."在这里,凡是登台演出的,必须都是人妖.不然,怎么叫'人妖歌舞团'?这个报幕员,是他们歌舞团的宝贝,谁见了都喜欢,凭的就是他那高贵文雅的气质.好几个别的人妖歌舞团想用重金把他挖走,他出于义气,一概都谢绝了.再说,他也不在乎钱.听说他爸爸是曼谷的一位富商,只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子,从小就拿她当女儿养着,从来就没让他穿过男人的服装.到了十三岁,他父母要他恢复男装,他死也不肯,结果还是他爸爸妥协,出钱到外国去给他做了变性手术.至少从外形上看,他已经真像一个女孩子了.不过他身体内部还是一个男人.现在,他也只能算是一个半男半女的'阴阳人'.我告诉你一个分辨人妖和女人的最简单的方法:人妖有喉结,女人没有;人妖的臀部窄小,女人的臀部丰满.分辨是不是人妖,要看脖子和后背,单从前面看,是分不出来的."
"他刚才的报幕,是他自己发音么?"
"怎么可能呢!"达吉再次莞尔一笑.她笑这个来自香港而且从事旅馆业的姐夫居然如此无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把男人的声带剪短变成女人的.这个'报幕小姐'哪儿都像女人,就是不能开口说话.哪怕他捏着嗓子,逼紧了喉咙,也能听得出来他是个男人.他刚才的报幕,是经过配音处理的.事先由一个真正的女人把节目单用录音机录下来,然后由他上台对口型.或者一个在前台,一个在后台,两个人演'双簧'.这样做,可以避免临时发生什么变化.当然这也不容易,平时两人要密切配合,要经过多次训练,方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个真正的女人,是他们歌舞团的成员之一,而且应该说是一个幕后英雄.这个人不一定长得好看,是大麻子也没关系,可是嗓子必须甜得发腻,让男人们听了个个都动心.这样甜的嗓子,可也不是容易找的呢."
说话间,舞台上节目开始了.照惯例先演出大型泰族民间歌舞.音乐响起,上场的一共有二十多人,头顶金冠,身穿金丝耀眼五光十色的民族服装,披着沙龙,赤着脚,手指头上还戴着长长尖尖的指套,随着幽雅的音乐在舞台上穿梭往来,婆娑起舞.除了用舞姿和眉目表达舞蹈语言和感情之外,还用手指头的姿势和动作表达许多复杂的感情.这是泰国民间舞的特色之一.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演出的都是人妖,单从体态的轻盈,舞姿的优美,肤色的嫩白,脸型的姣好,加上一个个全都是身材修长,乳房丰满,美目顾盼,满场生辉,令人目不暇接,谁会想到他们都是青年男子呢?最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二十几个人高矮胖瘦不一,每人有每人的表演特色,在轻柔中带有几分阳刚之气,在女性美中又掺杂几分男性之美.不像许多歌舞团的集体舞,所选的演员,高矮胖瘦几乎一律,表演风格完全一样,脸型也都是一个模式的,甚至连服装也都一模一样.一个节目演完,留给人的印象,好像只有一个演员,说不出各有各的特点来.而这些人妖,偏要打破这种传统,在"各展丰姿"上大做文章,居然在杂乱中取得一致,在异中求得同,显示出在艺术中极难做到的不调和美、不对称美、不规律美.仅此一点,就完全可以证明这些性心理失调患者,当他们一旦自视为女性的时候,心理状态就平衡了,智慧之花也闪现出来了.应该说,他们这些人,除了心理上持有"不变女人死不休"的"一事妄想狂"之外,别的精神状态基本正常,智商也并不太低.
吴永刚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久,悄悄儿地问宝萝,哪一个是罗西.宝萝说:"我也正在找呢,好像一个也不是."达吉笑着说:
"他现在也是台柱子了,这种'开场戏',怎么会有他?你就等着看他的压轴子吧."
集体舞下场,报幕小姐再次登场."下一个节目,港台流行歌曲联唱.演唱者……"这一次,吴永刚特别注意他的口型,果然是锻炼有素,不差分毫,比拙劣的配音电影逼真多了.
上场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独唱演员".他穿着半透明的曳地长裙,打扮得珠光宝气,像一个贵妇人的样子,手持话筒,先说了几句"非常荣幸能给诸位献艺"之类的客气话,然后一连"唱"了三支邓丽君的歌曲."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不但唱得字正腔圆,而且唱得与邓丽君一模一样,因为放的就是邓丽君本人的录音带嘛.由于配合得天衣无缝,表演得自然得体,一颦一笑,恰到好处,不说穿了,是很难发现"其中有诈"的.经过宝萝说穿,这一回吴永刚不会再那么傻了.
接着又表演了一场哑剧.这可是真工夫.因为这一回不用语言配音了,全靠精湛的表演艺术来表达剧情.接下来又跳了一支热情奔放的印度情舞和一台古色古香的柬埔寨礼舞.柬埔寨礼舞是传统的宫廷舞,实际上也是佛教的宗教舞,演员们头戴带尖儿的金盔,手臂和脚脖子上都戴着好几只金镯子,半露着丰乳,以合掌礼拜作为主要动作,但是变化极多.柬埔寨宫廷舞有两个特点:第一是舞蹈语言十分丰富,舞姿典雅优美,宽舒洒脱,动中寓静,静中有动,通过明确的、有一定象征意义的姿式,来表达痛苦、喜悦、愤怒、疑惑等等复杂的感情;第二是用歌唱来说明剧情的发展、舞蹈的含义.这种舞蹈,只适合于女性,男性是很难掌握、也很难表现的.
最后,压轴戏孔雀舞终于上场了.不用达吉说明,宝萝就知道跳这支舞的是谁,因为这支舞正是她亲自教给罗西和达吉的.
吴永刚仔细观察台上的罗西,只见他瘦长的脸蛋儿皮肤白皙,穿着孔雀装的身材苗条丰满,舞姿轻柔优美,跃起体态轻盈,行走端庄大方.特别是两手的动作,简直柔若无骨,一般男性是很难掌握的.看得宝萝连连感叹:
"当年我要是不教他跳舞就好了."
"你就是不教他跳舞,他也还是想变女人."达吉说."这跟会不会跳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不过一支《孔雀舞》让他更容易地打进人妖歌舞团,从此站住了脚跟罢了.你们还不知道哩,我到这里找他的时候,他的《孔雀舞》跳出了名,我要他回去,他怎么也不肯.我一生气,就到万佛歌舞团跟老板说:我也会跳《孔雀舞》.老板当场要我跳给他看,我也不含糊,说跳就跳.这一跳,老板就把我留下了.平心而论,我跳《孔雀舞》,一是得到姐姐的真传,二是经过编导的加工提高,确实比罗西跳得好得多.我本来的意思,是想压他一头,让他知道跳舞可不如我.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游客,也许都受到性心理变态的感染了,偏偏爱看假女人跳的《孔雀舞》,不喜欢真女人跳的《孔雀舞》.我本来是想压罗西一头的,不料反而被他压了一头.想想,可真憋气呀!"
这时候,台上的"孔雀",忽然把后半幅带龙骨的孔雀翎裙子向上扯起,模拟孔雀开屏,同时身子趴下,右手高举过头,拇指与食指搭成孔雀喙,另三指向上竖起,模拟羽冠.这时候台下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孔雀开屏这一段,不是姐姐教的,是我们编导修改的.本来是我们歌舞团的保留节目.后来编导知道我是在为罗西筹集变性手术的费用,这才破例地允许他模仿."达吉解释说.
"阿爸,你说开屏的孔雀,是雌的还是雄的呀?"努丹忽然这样问吴永刚.
"开屏的孔雀,本来是跟罗西同一个性别的.所以罗西演最合适,你小姨演,就不合适了."吴永刚说.
"这叫'画蛇添足'."宝萝挺不满意地说."你们编导连开屏的孔雀是公是母都没弄清楚,就瞎改一气.为什么我们原来的《孔雀舞》里没有开屏这一段?就因为我们演的是孔雀姑娘!印度人跳的《孔雀舞》,就有开屏这一段,可他们的《孔雀舞》,是男人跳的呀!"
"艺术嘛,就是艺术,能这样较真儿吗?看起来,你们都不懂什么叫艺术!"达吉听见他们数落他的编导,不干了,出来给他辩护.
这时候台上《孔雀舞》已经跳完,台下一片鼓掌声.吴永刚捅捅宝萝和努丹,让他们别跟达吉争辩,用力鼓掌.
演出在一支集体泰国民间舞之后结束.所有演员都登台谢幕,大约一共有四五十人.这样庞大的一支演出队伍,还有幕后英雄们,还要付巨额的场租与服装道具费用,也难怪一张门票要二百五十铢.再说,他们演出的节目都是规规矩矩的,丝毫不涉及色情.比起GoGoGirl那收费一百五十铢,却只有一个人在小舞台上演出的"准色情"节目来,应该说票价并不算高的.
谢幕之后,台上的演员纷纷走下台来.这时候,观众喜欢哪一个人妖,就可以拉住他,跟他一起到门外去合影.当然,最受人欢迎的,莫过于"报幕小姐"和"孔雀"了.一个以长得甜美漂亮受人欢迎,一个以穿着孔雀装照相好看取胜.这时候正是中午十一点半,门外阳光明媚.热带的中午,阳光下可不是那么好接受的.再说,人妖们靠药物维持皮肤的细嫩,最怕的就是阳光直射.因此被观众选中合影留念的人妖,一个个纷纷躲到树荫凉底下去,接受闪光灯的照耀.他们一面忙着收取合影服务费每人每次二十铢,一面频频催促"快点儿,快点儿".
达吉把吴永刚拉到一边儿说:
"姐夫,罗西现在还不认识你,姐姐这样打扮,他大概也认不出来了.你赶紧掏二十铢给他,让姐姐给你们照一张合影.要不,一会儿说穿了,他可就不肯跟你合影了."
吴永刚依言,掏出四十铢来,自己跟罗西合影一张,又让宝萝也跟罗西合影一张.上一场与下一场之间只隔半个小时.这三十分钟是人妖们大赚其钱的时候,而且所得全归自己.只要有二十个人跟他合影,三场下来,就能收入一千二百铢.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达吉一天演出的收入,也许还没有罗西场间陪人合影的"业余收入"多呢.所以达吉并不立即上前给吴永刚他们介绍.罗西明明已经看见了达吉,但他忙于跟人家合影,也只是向她摇摇手,打个招呼而已.
一刻钟之后,跟罗西合影的人才逐渐散去.达吉一招手,把吴永刚他们一起领到了罗西面前:
"罗西,你看,谁来了?"
"哟,是二姐呀,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找我?还是找小妹?我声明,我可是天天催着小妹回去的.可她自己不想走.这事儿与我无关.爹妈和大姐他们好吗?我对不起他们,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对不起小妹.她是为了我才来到这里的."罗西首先认出了宝萝,一个劲儿地检讨,声音当然还是男腔.接着他歪着头看了看努丹."你是小努丹吧?没错,按年龄推算,你是该有这么大了.你舅舅从事这种职业,你不觉得奇怪或者可耻吗?"
"人各有志嘛,你正正当当地靠表演赚钱,有什么奇怪与可耻的呢.舅舅,我可是同情你的.我愿意你早日变成我的三姨."
"不过你对不起你的生身之母."吴永刚插话说."你想到过你的亲娘还在缅北山区等待着你回去看望她吗?她可是老了,苍老了,头发都花白了.眼睛也大不如前啦,穿针都已经看不见了.她是想你想的.一想起你就止不住泪水涟涟哪!"
"您是谁?您见过我母亲啦?"罗西一步冲到了吴永刚面前问."她现在还住在那个地方?我家里近况怎么样?我阿爸现在干什么?两个哥哥呢?都成家了吗?"
尽管他离开自己的家十五六年了,可心里总还是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的.从他问到家人时候的神情语态看,他的确也很想念家人.
"你想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不写封信给家里自己问问呢?"
"谁说我没写信?小妹可以证明,我写了多少封信了?可我们那个鬼地方不通邮,可能家里一封也没收到呢."
"你的信寄到哪里去了?"
"还能往哪儿寄,当然是寄给头人老爷转的啦!"
头人,又是头人!这种封建社会的寄生虫,他们哪里会替视同奴隶的佃户做一丁点儿好事呢!吴永刚把自己这次到缅北找柳芭以及与他母亲见面后来又去找过县长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罗西这才知道面前这个吴永刚就是大姐夫,当年的陶涛,才知道大姐已经故去,才知道母亲又生了两个小妹妹,才知道自己写给家里的信,头人连一封也没给转.他哭了,哀哀地哭,像一个女人似地哭.大家也因他的处境困难而难过.怎么才能跟他家里联系上呢?他不久之后即将变成一个女人了,这事儿又怎么告诉他家里呢?
"你先安心地在这里演出吧.我们不会劝说你离开这里,也不会反对你去做变性手术.因为我们都谅解你,也知道你的心理负担,不是我们几句话所能解除扭转的.这样吧,通知你家里你平安活着的任务,就交给我了.如果这一次时间还来得及,我自己再到缅北走一趟,如果这一次没时间了,只好等下次.或者让努丹去走一趟.我给他画个图,其实那地方不难找.他不是总想寻根儿么,先让他寻到这条根儿,以后再到中国大陆去寻根儿.你变性以后,如果怕你父母接受不了,暂时可以说你本来就是个女孩子,属于假性阴阳人,如今长大了,完全发育成女人了.这样解释,也许他们还不相信,但是总比说你是动手术变成女人的好接受些."吴永刚这样给他出主意.
下一场就要演出.罗西也不能继续在阳光辐射下呆下去了.他眼泪汪汪地与大家一一握手.吴永刚提出大家照一张合影,他也没有反对.于是就请过路人帮着拍了两张四个人的合影.吴永刚又给他留下了香港的通信处,他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进剧场去了.
下午一点半达吉还有演出.吴永刚开车到贡叻先生介绍的一家餐馆去吃中饭.进门之后,刚通了姓名,老板就说:贡叻先生已经来过电话了,说是苏塔隆先生已经找到了波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努丹所要找的那个波比.他说:要是想看看这个波比,那就赶紧回曼谷,要是不想看,那就天黑以前回曼谷,反正到南邦的车票已经定好了.
努丹一听波比已经找到,高兴得跳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撺掇爸爸马上就回曼谷.小姨的舞,他看得多了,并不欣赏.老板在一旁嘿嘿地笑着说:
"再怎么急,中午饭总不能不吃吧?何况我都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的,要是不吃,不但驳了我的小面子,也驳了贡叻先生的大面子啦!
事情当然没有这样急,何况即便现在就开车走,半道儿上还是要停车吃饭的.与其半路上吃,不如现在吃.何况这是准备好了的,更省时间.于是四个人匆匆地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午餐,顺路又把达吉送回剧场门口,这才开足了马力,往曼谷冲去.
第四个故事:曼谷的童妓
吴永刚一家,由苏塔隆上校陪同,到曼谷东郊一所女子寄宿学校去看望被解救出来的波比.
一见面,才发现是个同名者.但是此波比与彼波比的年龄、命运都十分相似,通过对此波比的了解,也不难知道彼波比被卖以后所遭的厄运.
为了表示对泰国童妓的同情,吴永刚向学校捐款一万港元.
车子刚刚到达曼谷郊区,遇见了第一个路边电话亭,吴永刚立即停车,给苏塔隆打了个电话.苏塔隆说:他已经打电话问过贡叻了,贡叻只知道车子已经从春武里开回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正等得着急呢.他让吴永刚赶紧把车子开到警察总署门口去接他.
吴永刚挂上电话,立刻把车子开到警察总署门口.传达打电话进去,苏塔隆一个人下来,也不再另开车子,就坐在吴永刚的旁边,按照苏塔隆的指点,往教养院开去.
在路上,苏塔隆说:他在已经解救出来的一群男女孩子的登记册中,发现一个叫波比的泰北姑娘,今年正好十四岁.但是打电话到教养院去问,她只知道自己是孔旺村的人,说不清自己是哪个县的人.因为泰北姑娘一辈子不出村的很多,对于县的概念很淡薄.在泰北,叫波比的姑娘和叫孔旺的村寨相当多,这个波比是不是就是努丹要找的那一个,还不一定.不过去看一下,总不要紧.
不管是不是,努丹请爸爸在商店门口停了一会儿,他进去给这个波比买了钢笔、本子、糕点、水果之类,作为见面的礼品.
汽车驶出曼谷,在东郊一座四面都是围墙、墙外都是树林的学校型建筑面前停住.大门关着,门旁挂着一牌子,写的是"国立曼谷女子职业学校".苏塔隆介绍说:这就是国王出钱专为童妓建造的一所寄宿学校,实际上是童妓康复中心和教养院,校长是著名的社会教育家塞舒里博士,日常开支除国王资助一部分之外,主要靠慈善家捐款和社会慈善团体赞助.
说话间,苏塔隆带着吴永刚等三人从旁边的小门进去.门口的传达当然认识苏塔隆,所以也不用通报,就由苏塔隆直接把客人带到了校长室.
塞舒里博士是个十分慈祥的老太太,长期从事社会教育,办过许多个孤儿院、教养院和养老院.国王出钱开办这个特殊的职业学校,亲自点名要她来担任校长.
苏塔隆把吴永刚一家三口介绍给塞舒里博士.她已经从电话中得知吴永刚的身份以及为什么要寻找波比等情况,很客气地招待他们坐下,然后简单地介绍说:
"我们这里,现在一共收容了163个16岁以下的童妓,都是苏塔隆上校和他的助手们从全国各地解救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个专门收容小男妓的学校,办在南方,不在曼谷.这些女孩子,根据她们的年龄、文化、健康等状况,一般要在这里学习两到三年,除了文化课之外,还要学习理发、缝纫、刺绣、烹饪、打字等等职业技能,然后介绍她们出去工作.当然首先要给她们治病,如果已经传染上性病或其他疾病的话.发现有艾滋病的,则送到另外一所医院去,因为就当时的医学水平而言,艾滋病根本就没有康复的希望,更要紧的是要把这些人加以隔离,以免艾滋病扩散.这个学校从1983年开办以来,五年中已经有三班学员共一百五十多人毕业出去了.尽管这个数字跟泰国现有童妓总人数比较起来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不过社会反应还是相当不错的."
"请问校长,这些孩子出去以后,在社会上不受歧视么?"吴永刚关心地问.
"我们是通过国家办的职业介绍所介绍她们出去工作的,一般不暴露她们惨痛的历史.这样,她们自己安心,用人部门也放心."
"有走回头路的没有呢?"
"无庸讳言,这也是难免的.走不走回头路,主要看孩子自己的素质和能不能吃苦耐劳.曼谷这个地方不是水晶宫,到处都是污泥浊水,诱发她们继续卖淫的潜在力量非常强大.有的女孩子在妓院里呆习惯了,反而觉得做工太苦,生活单调,不如当妓女轻松舒服.所以有的人有了正式工作以后,又悄悄儿当上了暗娼,从被迫变成了自愿.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有许多没有当过童妓的良家妇女,尚且自动走上了这条道路呢,有过这种经历的,在不受苦而又贪图享受的前提下,自然就更不在乎了."
"那么现在还在学习的学员呢?思想还稳定么?"
"应该说一般都是愿意在这里经过学习走上工作岗位的.因为凡是送到这里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被逼当童妓,有许多人受到了非人的摧残,知道那是个火坑,对自己的获救非常感谢.但是也的确有一些童妓越过了痛苦期,或对卖淫生活习惯了,或原来的生活比较舒服,没吃到过大苦,到了这里,生活学习劳动都很紧张,反而不习惯了,总惦着逃跑.事实上也确实有逃走的,有的人回到妓院继续当童妓,有的就在街头流浪,最终又被黑社会的人所控制.这些人第二次被解救,才体会到学校对她们的好处.我们就抓住这样的典型实例,让她们在全校同学面前叙述,这对安定新学员的情绪,倒能够起到比较好的作用."
"也有愿意回家去的吗?"
"当然有.这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父兄被骗的,回去以后,家里不会再第二次卖她们;一种是父母双亡,被叔叔、舅舅之类的'长辈'卖出来,她们一心想回去通过区社组织跟他们算账,而不是回去再投靠他们.当然也有不喜欢在这里过严格的生活,想以回家为借口,实际上是想重操旧业的.总之,由于童妓所处的环境不同,童妓本身的体验也不同,因此处理起来,问题相当复杂,并不是咱们解救了她们,她们感恩戴德,从此就走上了正路.对于被摧残得很厉害的姑娘,也许很快就能醒悟,而对于那些还没受到过大苦、觉得当童妓还挺舒服挺有意思的人来说,特别是已经开始学懒、学馋的一部分姑娘来说,就嫌学校生活枯燥、单调了.最不好办的是极少一部分孩子已经沾染上了吸毒恶习,戒毒和学好都相当困难.这本来是老鸨子为了便于控制她们故意让她们吸毒的,什么时候姑娘不听话了,只要断了她的毒品供应,她就会乖乖儿地听话,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连个还价都没有.我们收容过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已经有四年吸毒史、三年卖淫史,才十一岁老鸨子就强迫她卖淫.一开始她当然反抗,软求,硬顶,说什么也不干,总说自己还太小,等过几年再给老板赚钱.老鸨子也不打她,也不骂她,只说不赚钱就没有海洛因抽,把她的毒品给断了.仅仅过了三天,她熬不住了,就自动去找老鸨子,说她愿意接客.当时她已经在妓院里呆了近一年,许多比她只大一两岁的小姐姐几乎天天接客,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痛苦的事情,只以为头一遭咬咬牙就过去了.没想到她遇到的第一个客人是个非洲来的黑人,不但体格强壮,性格粗鲁,而且性心理变态,是个虐待狂患者.她所受到的性摧残和性折磨,是所有女孩子中最最残酷最最痛苦的.她被抬了回来,整整一个多星期不能走路.可是只要有白面儿抽,她什么痛苦都愿意忍受.伤愈之后过不了几天,她又第二次接客了.经过这样残酷的'锻炼',到了她十四岁的时候,早已经变成老油条一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吸毒,酗酒,贪吃,懒做,沾上了梅毒,也染上了妓女所有的恶习.我们把她解救出来的时候,她还说我们是多管闲事.我们要她读书写字,她也把这个当作一笔交易,跟我们讲价钱,要我们供应她毒品她才答应去上课,不然,赖在被窝儿里就不起来."
"这个孩子,后来让她回家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送她回家,她肯定会自动回到妓院去.在她的眼睛里,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莫过于妓院了.我们贯彻的是人道主义教育,强调自觉、自爱.对于这样不可救药的孩子,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良策.既然她不自觉,经过多次争取,最后只好把她送到戒毒所去了.那里至少对戒毒是强制执行的.不过,人一到了她那样的地步,要想她改好走正路,恐怕是很难很难的事情了."
"那么,那个波比姑娘呢?她的表现怎么样?"吴永刚终于问到了主题上来了.
"这个孩子,可能受摧残很深,刚来的时候,心理状态很不正常,脑子也有些迟钝.她对这里的生活、学习都很满意,读书很用功,成绩也还好,但是一说起回家就害怕.估计她在家里生活很苦,又是家里把她卖出来的.所以自从她到了这里以后,关于她的真实姓名、家庭地址乃至民族,就说了好几个.一会儿说她是泰缅边界大山中阿卡地区的缅族人,一会儿又说她是泰北地区泰老边界的寮族人.我们当然知道她的证件虽然是真的,但姓名、年龄、籍贯肯定是假的.后来我们知道她是因为害怕把她送回老家去,所以才故意胡说,我们就一次一次跟她谈话,再三保证绝对不把她送回家去,而且告诉她,不但不把她送回家去,凡是到这里来上学的姑娘,除非自己请求,一般都不送回家去.我们把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前两届毕业生请回来给同学们现身说法,逐渐解除了她的顾虑,她才说出她的真实姓名叫波比,是老挝逃过来的寮族人,原住泰北一个叫孔旺的小村子里,是被家里人卖到妓院的."
校长刚说到这里,努丹就极为兴奋地跳了起来说:
"没错,她说得完全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同学波比!"
"校长阁下,能不能让这个波比姑娘出来跟我们见见呢?根据她所讲的,十分可能这个姑娘就是我们要找的波比了."吴永刚把话接过去说.
"如果这个波比姑娘确实就是您要找的人,您打算怎么办呢?是接走,还是让她继续在这里学习呢?"
"这个……我们不是她的亲属.她和我的这个孩子是邻居兼同学.我们没有资格把她领走.不过她见到了邻居和同学,会从心灵上得到慰籍和平衡,这对她的心理康复有很大好处.此外,等到她身体康复,也学到一定技能之后,我们可以考虑接受她到我们那里工作."
"这样,也算是配合我们工作了.您等等,我派人把她叫到这里来."
校长吩咐她的女秘书,去把波比领来.一会儿工夫,一个个子绝不超过一米五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女秘书后面进来了.她长一张圆乎乎的脸,脸色很白,眼睛大大的,但是嘴唇特别厚,显得不太聪明,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学校的制服,是一套镶着蓝边儿的短袖白衬衫和镶白边儿的浅蓝色短裙,完全是女学生的打扮,朴素而大方.不过脚下穿的是塑料拖鞋.这是泰国的特点:在校内,学生可以穿拖鞋甚至光脚丫儿.
尽管两年没见波比了,可努丹和宝萝都一眼就看出,进来的这个小姑娘,绝不是自己所熟识的小朋友波比.那个波比是瓜子儿脸,嘴唇也没这样厚.这时候,校长指着吴永刚和努丹对那姑娘说:
"这位吴先生,是从香港来的.这位是他的太太,这是他的孩子.他们是特地来看望你的.你认识他们吗?"
那姑娘翻动着大眼睛朝吴永刚、宝萝和努丹看了看,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回答说:
"我不认识他们.我和他们从来没见过."
"你是不认识我们的."努丹说."不过我们在泰北住的时候,有一个邻居,跟你同年,名字也叫波比.所以我们特地来看看你.这点儿东西,是我送给你的."说着,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纸包递了过去.
波比没有立刻就接,而是抬头看了看校长.校长说了声"既然是客人远道带来的,你就收下吧",波比这才接了.
吴永刚又悄悄儿地问了一下宝萝,经宝萝证实此波比确实非那波比,不禁也大失所望.转念一想,这两个波比,不但名字相同,经历也相差不多,更奇怪的是连村寨的名字也一样,很可能在妓院里所受的苦也相差不多,就随便地问她说:
"你家里还有人吗?"
"我出来的时候,家里有父母,还有两个哥哥.两年没家里的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真奇怪,连家庭人口也与那个波比一模一样.
"听说你不愿意回家,是吗?"
"不是我不愿意回家,而是我不能回家.要是我也有一个爱护我、关心我、保护我的家,我干吗不回去呢?我阿爸和两个哥哥都有抽海洛因的瘾.他们的瘾头一上来,要是没钱买,家里有什么就卖什么.我回去了,正好给他们卖第二次.我才不那么傻呢!在这里,生活比我在家的时候好多了,还能够学到一门谋生的技艺.我小时候就羡慕人家能上学,可我不能够.没想到进了一次火坑,被解救出来,倒上了学了.我一定要好好儿学习,今后要自食其力,跟我的家一刀两断."──更加奇怪的是,连家里卖她的经过也与那个波比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一家抽鸦片,一家抽海洛因.
"你在这里学什么呢?"
"主要是学文化.暂时先学缝纫.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学别的.我不算太笨,相信一定能够学会一种自己养活自己的技能."
"这个我也相信.希望你努力学习,早日学成,自食其力.这是我的名片,等你毕业的时候,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可以按这个地址给我写信,我会尽量帮助你的."说着,把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
"谢谢吴先生!"她站了起来,深深地一鞠躬.
"你被家里卖出来的时候,人贩子是怎么跟你家里说的?"苏塔隆半天没说话,见吴永刚不问什么了,插话说.
波比姑娘没有立即答复,两眼看着校长.校长笑着说:
"这位是警察总署的苏塔隆上校.你能够跳出火坑,就是他和他手下人出的力量.他问你话,你应该照实答复."
"那天,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到我家里来,阿爸说:他给我在邻村找了一份儿看孩子的工作,要我跟这个女人走.阿妈说我才十二岁,出去干活儿年纪还太小,再说自己家里人手也不多.阿爸说:他已经收了人家两个月的工钱,不去不行.阿妈也没有办法,只好让我跟人家走了.那个女人把我带到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和好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一起坐汽车又转火车到了曼谷.我问她:不是说到邻村看孩子么?她说看孩子工钱少,到曼谷做工挣钱多.到了曼谷,她把我们一群女孩子交给另一个女人,她就走了.那里有许多年轻的女人,都挤着住在一间大房间里.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里是一家妓院,我们这些小姑娘,都被人贩子卖给老板了."
"你去了以后,老板就要你接客么?"苏塔隆接着问.
"不是的.当时我还小,老板只叫我干杂活儿.大姐姐们白天挤在一起睡觉,晚上才打扮起来,出去接客.我依旧穿着破衣服,每天扫地、擦桌子,倒痰盂,收拾房间,帮厨房洗菜洗碗,凡是我能够做的,都叫我做,一点儿也闲不着.比我大点儿的几个姑娘,先后都被老板逼着去接客.我见她们第一次接客回来,眼泪汪汪的,眼睛都哭肿了,心里也很害怕.可是我连大门都出不去,想逃也逃不了.一年以后,有一天,老板把我叫去,扔给我一套绸子的帕欣,要我打扮起来,说是从今天开始,我要出去接客了.我想到几个小姐姐第一次接客回来,连路都没法儿走的那个样子,害怕起来,不肯去,老板就说:我是她花了四万铢买来的,我必须接客还账,什么时候我把这四万铢还清了,她就放了我.我哭着求老板,说我年纪还太小,再过两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也像大姐姐们那样天天出去接客.她说不行.今天来的客人,点名要小的,大的人家不要.又说,是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只要第一天熬过来了,以后就没什么关系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任凭她摆布.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晚上,老板把我卖给了两个男人,都是大鼻子的外国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轮番儿折腾我,我哭了起来,他们就哈哈大笑.我哭得越凶,他们笑得越高兴.我忍住了不哭,他们反倒不高兴了,用手拧我,大腿被他们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一喊他们又高兴起来,继续折腾我.我发现这两个东西爱听我哭,就咬住了牙再也不哭了.他们发起兽性来,两个人一起折磨我,我终于被他们折磨得晕了过去.第二天是老板叫人把我背回来的.我比所有的小姐姐受伤都重,下身肿得像馒头一样,在房间里一连躺了五六天,刚刚好一些,老板就来拖我去接客.从那以后,几乎天天要我出去,很少有轮空的时候.凡是指名要找小姑娘的,没一个不像野兽一样.有时候一夜伺候一个人,有时候一夜要伺候两三个人.最多的时候,一夜要应付五六个人:他们一帮人在外面一间房间里喝酒,猜拳打通关,把我关在里面一间房间里,谁打通了一关,就算赢了,有权到里屋来折磨我……"
"简直是一群野兽!"连苏塔隆这样见得极多的老警察,都气愤得捏紧了拳头."后来你是怎样被救出来的呢?"
"有一次,来了一个小伙子,是个在船上干杂活儿的.他对我很好.我看他不像那些野兽那样坏,就把我的惨痛经历告诉了他.他听了我的故事,很同情我.那一夜他让我休息,连碰都没碰我一下.过了几天,他又来了.我就求他把我救出去.我说,只要他能够把我救出去,我就无条件地嫁给他.他答应了.是他代我打电话到警察总署呼救,才突然开来一辆警车,下来五个警察,逼着老鸨子打开锁着的地下室,把我们这一批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都救出来了."
"那么说,你的那些小姐姐还是你把她们救出来的呢!"努丹插话说.
"从道理上说,是这样.她们中间,有的人很感谢我,说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也有人骂我,说我把她们送到这里来吃苦,还不如在妓院里日子过得舒服."
"这是她们还没有觉醒.等到她们想通了,最终还是会感谢你的."吴永刚说."那个打电话救你的船员呢,后来来看过你么?"
"我被警察救出来的当天,他其实就在警车上.到了警察署,我要跟他走,他也愿意娶我.可是警察署的官员说:第一,我要嫁人,年纪还太小.第二,还要送我到这里来检查身体,恢复健康,学习谋生技能,等我年纪到了,也能独立谋生了,再跟他结婚.他常常来看我.我就怕他等不及,又爱上了别的姑娘.他说过不嫌弃我,可我总是个当过妓女的人."她说起这个船员,还有点儿不放心的样子.
"他会不会变心,这个谁也无法向你保证,只能看事情的发展了."吴永刚说."对你来说,已经历尽了人间的磨难,可以说各方面都很成熟了.可是年龄终究还太小.要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既然他时常来看望你,说明他至少到今天还是喜欢你的.你只有拿出更好的学习成绩来,争取他更加爱你.我还是那句话:等你在这里学习结束以后,如果需要我帮助,随时可以写信给我.除了信封上要用英文写之外,信可以用泰文写,我懂得泰文的.你不懂英文,信封可以请老师或者校长替你写."
波比姑娘连连道谢,由秘书把她带回课室里去了.
接着吴永刚一家在校长和苏塔隆的陪同下,参观了课堂、寝室和实习车间.临离开之前,吴永刚表示要向学校捐款一万元港币,支持泰国解救童妓这一义举.等他回到香港,立即把款项汇过来.
第十天
尾声:故事并没有结束
吴永刚带着妻儿,到了南邦,参加拍卖多乐旅馆的竞拍.他以旅馆实际所值的一半儿价格,买进了这座南邦最大的旅馆,交给宝萝去经营,实际上是送给儿子努丹.
宝萝能管好这样一座中型旅馆么?
努丹能继承这一笔财产么?
吴永刚娶了两个老婆,能够相安无事么?
多洛虽然逃走了,但没有死,他会勾结黑社会向吴永刚报复么?
没有下回分解了.一切答案,都在读者的想象之中.
从曼谷到南邦的火车,是一路上坡.尽管行速没有下坡块,可吴永刚他们是昨晚上的车,经过一夜和一早的运行,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十点以前到达南邦车站.
出了站,给昭维打了个电话.昭维还住在府衙的招待所内.他让吴永刚一家都到府衙去见了面再说.
几个人见了面,昭维说:他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本来应该今天回清莱的.听说吴永刚打算来竞拍多乐饭店,特地留下来看看结果,顺便给府尹和府丞等人引见一下.如果竞拍成功,以后跟府尹打交道的机会可就多了.
与府尹的会见,只是礼节性的.府尹再三感谢吴永刚,由于他的到来,无意中破获了一个潜藏在南邦很久很深的贩毒窝点,给泰国帮了一个大忙.又说:多乐饭店之所以如此快就拍卖,是昭维的建议.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多乐饭店只走了多洛一人,所有职员,一个没走,全部账目和生财,如今都原封未动,如果及时拍卖,新主接管方便,原有职员为图保住职务,也不敢多做手脚,可以减少财产的损失与破坏;如果一贴封条,原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拍卖,新主所能得到的,就是一个空壳儿了.第二,泰国政府贪污、腐败情况严重,多乐饭店如果不及早处理,这一块肥肉,人人想伸手,不知道又会变出什么花样来.第三,多乐饭店是南邦最大的一家旅馆,在南邦的旅馆业中举足轻重,影响很大;如果落入另一个多洛手中,难免又会成为犯罪的窝点,罪恶的渊薮;听说吴永刚有收购多乐的意思,政府很欢迎,因为据昭维介绍,吴永刚是九龙一家大饭店的总经理,经过正规大学深造,决不会非法经营,很希望吴永刚到南邦来,给这里的旅馆业树立一个榜样,推广新风尚.
从府尹的谈话中,吴永刚已经体会到:政府明显有愿意把多乐饭店卖给自己的倾向性.再问一问这家饭店的所值,府尹说:经过法院请会计师估算,全部房屋、设备加上小汽车、小货车、中巴各一辆,除去折旧,所值为三百万铢.有了底价,吴永刚心中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谱儿了.
努丹的假期已经超过了三天.当天中午,由吴永刚作东,在一家饭馆请南邦府府尹、府丞吃饭,昭维、马哈作陪.饭后,努丹自回学校.吴永刚夫妇由昭维陪同,出席了拍卖会.
拍卖由府法院的官员主持,在多乐饭店现场进行.由于事出仓促,虽然发过公告,也登过报纸,至少许多外地人还不知道这一消息,所以参加竞拍的人并不太多,主要是本地的旅馆业老板.叫价从五十万铢开始,一直叫到了一百五十万,相当于底价的一半儿了.吴永刚已经从昭维的口中得知,只要略高于估算底价的一半儿,就能够成交.于是他喊了一个一百六十万.参加竞拍的人一犹豫,掌"榔头"的主拍一棰砸在拍卖台上.这叫一锤定音.哪怕再有人出二百万,也无济于事了.
吴永刚心里明白:一百六十万铢,折合港币还不到四十万.这个价格,只能买三辆汽车,房屋、生财,等于白送了.
接下来办理手续.先请贡叻先生作临时经济担保,然后吴永刚打电报回香港,要求速汇港币五十万元到南邦来.多乐饭店改名为"南邦玉龙饭店",择吉开张.
当天下午,吴永刚夫妇搬进了多乐饭店,住的依旧是最高那一层,最漂亮的那一间.
吴永刚感慨万端:仅仅十天时间,这个世界,就好像变了一样:住的还是这家旅馆,主人已经变了;睡的还是这间房间,单身汉变成夫妻两人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办理过户,清理财产,甄别职员,重定制度,油漆粉刷,刊登广告……
宝萝出任"南邦玉龙"的经理.尽管她在清莱帮老板管过几天小旅馆,以后能管好这个中型饭店么?身为总经理的吴永刚,扶她上马以后,当然还要送她一程,才能放心回到香港.
十六岁的努丹,以后将成为"南邦玉龙"的真正主人.这孩子头脑清楚,有了这样一座"实验室",他还能闲得住吗?
吴永刚成了"两妻动物",今后只能借口业务需要经常往来于香港、泰国之间.但是纸里包不住火,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
更主要的是:多洛虽然逃跑了,但是并没有缉捕归案,这个犯罪窝点虽然端掉了,但是案子其实并没有破,所有的罪犯,连一个都没有逮着.泰北的黑社会,特别是贩毒集团,尽管人数和规模都比以前小得多了,但终究没有彻底根绝,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这些亡命徒们随时有可能杀回来进行报复.吴永刚是个外来人,宝萝是个没有实力又缺乏经验的弱女子,尽管有府尹的大力支持,但是泰国的地方政府力量还很薄弱,甚至可以说是自顾不暇,对于黑道儿上的人搞破坏、搞暗杀,防不胜防……
一切都是谜,都是未知数."且听下回分解"么?没有下回了.《泰国十日谈》,只谈十天.故事不多,有头无尾.第十一天,"棉花店死了老板──不谈"了.
事实上,任何一部小说,都没有结束的时候.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一切都在读者的想象之中.
整个故事,好像只有柳芭活得太苦,死得太惨.一旦岜里夫妇也搬到南邦来,泰北就只剩下柳芭的一抔黄土和四棵柳树、四棵芭蕉了.
正所谓"黄泉道上无老少",人死如灯灭.人一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寄语活着的人:要尽一切努力,争取活下来!
只有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事,究竟能否实现;才能看你所想看的戏,究竟怎样结局.
──1996年春节初稿于北京惜薪司
2000年中秋二稿于北京蠲兴楼
后记
我是个多产作家,截止20世纪末,共写有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24本,合计860多万字,以下笔快速闻名.而这部长篇小说,则是我一生中写得最快的一部.
1995年,有一家出版社策划一套"十日谈丛书",例如《香港十日谈》、《台北十日谈》、《日本十日谈》、《新加坡十日谈》等等.第一辑十本,都是东南亚地区的故事.
当年11月,丛书策划者冯知明先生从南京打电话来跟我商量,要我答应给他们写一本《泰国十日谈》.原因是本来答应写这本书的作者,因为某种原因不写或不能写了,而另九本则都已经交稿或即将交稿,独缺这一本,"丛书"不配套,这才不得不求到我这个号称"泰国通"的快手门上来.
稿子要得很急,只给两个月时间.不过稿费给得不低:每千字80元,先付一万,交稿后结清.时间是紧迫的,但条件优厚.当时我正在写另一部书,将次杀青.编故事并不难,约稿条件也可以接受,只是这样短的时间,从搜集资料到构思小说,我怕自己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但是丛书策划者是我的老朋友,对我很熟悉,坚持认为我一定做得到.于是这部书稿就在别人的"自信"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订了约稿合同,一万元预付款也到了位,我的另一部书稿也交了出去,于是就集中全力来经营这部小说.
这部34万字的长篇小说,从搜集资料、构思故事到全稿在电脑上敲出,我一共用了56天时间,平均每天写六千多字,说快,其实也不算太快,真正的快手,即便用手写,一天写一万多字应该没有问题,何况我用上了写作利器──电脑.
稿子我倒是"按期"完成了,约稿对方却没有实现最初的诺言:第一,稿酬余额一万七千多元没有在稿子交出之后结清,第二,原计划1996年6月以前出书,也迟迟不见动静.后来才知道:这套丛书的其余执笔者,都是研究某一地区人文地理的专家教授,他们手头资料丰富,文字表达能力也不低,可惜他们都不是搞文学的,掌握着大量的素材而不善于组织、利用、消化.此外,又囿于卜伽丘《十日谈》的成例,其结构一律是"十个人由于偶然的机会聚在一起,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十天中一共讲了100个故事",而故事与故事之间,都没有任何关联,实际上是一部"资料汇编",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部故事集,而不是一部长篇小说.这样的结构,对卜伽丘来说是"创新",对后来者就是效颦,正像俗话说的那样:第一个把姑娘比作花儿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姑娘比作花儿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姑娘比作花儿的,就是蠢才了.因此整套丛书被总编所否定.倒是我这个非学者写的是一部有头有尾的小说,多少还有点儿文学味儿.但是一套丛书如果仅出我这一本,投资者又不甘心,于是四处奔走,想另找出路.因为选题被否定,出书成了泡影,因此付给作者的稿费,也拖着迟迟不给.
签订约稿合同的时候,出版方只要求拥有版权时间为二年,是我觉得时间太短了,主动改为五年.尽管对方不执行合同,我这一方,却仍信守这"五年"的合约,稿子没有交给第二家.如今进入21世纪,合约的五年期间已满,我这才有了交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打算.
在此之前,恰逢新华图书网(www.ebookschina.com)举办网络原创大奖赛,而经办者侯小强先生的夫人,恰恰又是来自泰国、在中国长大、如今在日本教汉语并精通英语的那么一位姑娘,因此我把全文增删润饰了一遍,改正了一些资料性错误(关于金三角的情况,书刊资料太多而说法各异,书中前后有矛盾之处,现在主要根据邓贤所著的《流浪金三角》进行了订正),增加了《缅共的"文化大革命"》一节(资料来源主要根据李必雨先生的回忆录《文化大革命在缅甸》一文)并画了一张地图,请侯先生和他夫人斧正之后,于2000年9月上网连载,先征求意见并寻求出版合作者.网上连载结束以后,另一家国内的著名图书网站"清韵书院"(www.qingyun.com)立即全文转载.新华图书网组织曾过一次网上讨论,读者反应强烈,纷纷询问纸质印刷本什么时候能够出版.因为在网上发布小说固然快速,下载也不收费,但是在屏幕上阅读起来,仍不如纸张印刷本方便省眼力.看起来,电子图书虽然先进,至少在目前还比不上纸张印刷本.
现在此书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正式出版,除了衷心地向编辑出版者和广大网友致谢外,我还要虔诚地向侯先生、侯夫人致谢.尽管人家谬封我为"泰国通",可我终究没在泰国长期居住过,所谓"泰国通",原是假的,至少是"虚"的呀.经过真正的泰国人订正,我放心,读者诸君也可以放心了.
吴越
2001年春节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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