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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天午前,斯蒂芬先生的司机把O送回家。她是十点钟醒来的,一位黑白混血的老仆人给她送来一杯咖啡,为她准备好浴盆,拿来了她的衣服,但不包括她的皮大衣、手套和皮包。她下楼时发现这些东西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起居室空无一人,百叶窗已经打开。从沙发对面的窗户望出去,她能看到一个绿色但很狭小的花园,看上去像个水族馆,花园里只种了常春藤、冬青和一些灌木。
在她穿外衣时,那个黑白混血仆人告诉她,斯蒂芬先生已经出去了,说着递给她一个信封,上面只写着她的名字的缩写,里面的白纸上有两行字:
“勒内打电话来,他六点钟到摄影室找你。”署名只有一个字母:S。
下面加了一行附言:“那条鞭子是为你下次造访准备的。”
O瞥了一眼四周,在桌子上,在昨天晚上斯蒂芬先生和勒内坐过的那两把椅子之间,有一条又细又长的马鞭,放在一瓶黄色的玫瑰花旁边。
仆人在门旁等待,O把信放进皮包,离开了这所房子。
这麽说勒内给斯蒂芬先生打过电话了,却没给她打。O回到家後,脱下衣服,穿着浴衣吃了午饭。她还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化妆梳头,穿好衣服去摄影室,她应当在叁点钟上班。
电话铃一直没有响,勒内没有给她打电话。为甚麽?斯蒂芬先生对他都说了些甚麽?他们会怎样评论她?她忆起他们当着她的面使用那些词句,他们对她身体的优点所做的那些零星的评论,那些所谓“优点”仅仅是以他们的要求为标准的。
也许是因为她还不太熟悉英语中的这一类词汇,但是所有那些她能为这找到法语对应词的词汇,在她听来都是绝对粗鄙,充满蔑视语气的。的确,她曾经被很多人像对待妓院中的妓女那样频繁地占有过,那麽为甚麽他们应当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呢?
“我爱你,我爱你,勒内,”她不断地重覆着这句话,在她冷冷清清的房间中温柔地呼唤着他,“我爱你,做你想对我做的一切,但是不要离开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有谁会可怜那些处在期待之中的人们呢?他们可以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从他们变得舒缓的姿态当中;从他们强装出来的关注目光当中那目光确实是关注的,但他们真正关注的是在目光所及处之外的甚麽东西上面,还有从他们的心不在焉当中。多麽漫长的叁个小时,在摄影棚里,一个O不认识的丰满的矮个子红发姑娘为她作帽子模特儿,O一直显得心不在焉,每分每秒都在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内心充满焦虑。
在衬衫和红丝衬裙外面,她穿着一条格子花呢的裙子和一件紧身短夹克,她衬衫的亮红色从敞开的夹克下面露了出来,使她本来就十分苍白的面颊,显得更加苍白。那个小个子模特儿对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倾国倾城的妖姬,“为谁而倾呢?”
O不由地自问。
如果是在两年以前,在她遇到并爱上勒内以前,她会发誓说:“为斯蒂芬先生而倾”,并加上一句“他早晚会知道这一点的”。然而,她对勒内的爱和勒内对她的爱,缴掉了她的一切武器,她不但再了没有过有关自己的力量的任何新证据,而且自己一度拥有过的力量也被剥夺得一乾二净。
她曾经是冷酷和易变的,她喜欢用话语或身体语言表示出对那些爱着她的男孩子的藐视,而且甚麽也不给他们。有时她会心血来潮地献一次身,仅仅一次而已,而且是毫无理由的,以此作为一种补偿。这种做法,常常把他们的热情煽得更加旺盛,更加狂热,而她从不接受这种热情。
她确信他们在爱着她:其中有一个曾试图自杀,当他从医院出来之後,她到他那里去了,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躺在他的沙发上,但不许他她。由于痛苦和热情而变得苍白的他,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两个小时,但始终遵照他自己的诺言,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根本不想再见到他,这并不是因为她轻视那被她唤起的欲望,她理解这种欲望,或者她认为自己是能够理解的;而是因为她在女孩身上,在那些偶然结识的年轻的陌生女孩身上体验过同样的欲望(或许仅仅是她以为自己是这样)。
她们当中有些人被她征服之後,她把她们带到一些隐秘的旅馆里去,那里有着狭长的走廊和糊着壁纸的墙壁;而另外一些女友则被她的举动吓坏了,从此不再理睬她。但是,被她视为欲望或误以为是欲望的东西,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征服他人的渴望。然而,无论是她的强悍外表,以及她曾有过好几个情人这一事实如果你能称她们为情人的话还是她的硬心肠和她的勇气,在遇到勒内之後,却一下子全部丧失得一乾二净。在一个星期之内,她既学会了害怕,又学会了忠贞不瑜;既领略了悲愤的苦味,也尝到了幸福的甜味。
勒内就像海盗扑向他的俘虏一样扑向她,而她也沉醉在自己被捕获的感觉中。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脚腕、身体的每一部位以及她身心的最深处所受到的束缚,那束缚比一丝头发更难以察觉,却比小人国的人用来捆绑格列弗的绳子更加强劲,那是一种神经随着她情人的一颦一笑而一紧一松的束缚。从此她不再拥有自由了?
是的!感谢上帝,她不再是个自由人了。但她是光,她是云中的仙女,她是水中的鱼儿,彻底迷失在幸福之中。她的迷失,是因为一缕情丝,这掌握在勒内手中的绳索,就是她与现实生活唯一的联系。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当勒内那只紧抓着她的手松开来的时候或者当她认为他是这样时当他对她的关注似乎不再热切时,当他使她觉得被冷淡了或有一段时间不来看她时,不回覆她的信,使她认为他已经不想再见她,快要停止爱她时,她就像遭了雷击一样,感到窒息。草儿变成黑色,白天不再是白天,黑夜也不再是黑夜,白天黑夜全都变成地狱中的刑具,在用不断变换的亮光和黑暗来折磨她。
凉水使她觉得恶心,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座已经化成灰烬的雕像苦涩,无用,遭受诅咒就像戈莫拉的盐制雕像那样。她感到有罪,那些虽然爱着上帝但被他抛弃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的人是有罪的,因为他们已经被他抛弃,他们沉没在回忆的海洋之中,去寻找自己的罪恶的所在。她回顾了自己的经历,去寻找自己的罪过,她发现的仅仅是一些意义不大的善意或一点点自我陶醉,并没有多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例如,偶尔勾起过对勒内以外的其他男人的欲望,这些男人能够引起她兴趣的地方仅限于同勒内相似的方面。她是属于勒内的,这一点会使她感到快活,使她的幸福像美酒一样溢出了酒杯。到目前为止,正是对勒内的完全彻底的顺从,造成了她那些软弱的、没有主见的、轻薄的行为但它们是些甚麽样的行为呢?她应当引咎自责的只有一些思想和逃避的企图而已。然而,勒内确信她是有罪的,而且在不自觉地惩罚着她那些他并不知晓的罪恶(因为这一罪恶仅仅存在于她的心里),然而斯蒂芬先生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罪恶她的放荡。
对于按照勒内的意愿遭受鞭打和卖淫,O感到快乐,这不仅因为她那隐忍的顺从使她能够向她的情人提供一种证据,证明她是属于他的;还因为那些由鞭笞所带来的痛苦和羞辱,那些占有她的人以强迫她达到快乐的方式加在她身的强暴,那些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感觉的行为,在她看来正是对她的罪孽的救赎。对她来说,那些拥抱是污秽的;那些手对她的乳房的触摸是不可忍受的侮辱;那些舌头和阳具就像粘乎乎的野兽,在她竭尽全力闭得紧紧的双唇和前後两个孔道周围蹭来蹭去。
这一切曾经使她由于恶心而变得全身僵硬,曾经使她拼尽全力熬住那些意在使她屈服的鞭打,但是,她最後终于还是屈服于那些鞭打,被迫交出了自己。尽管如此,假如斯蒂芬先生是对的可该怎麽办?假如她确实喜欢上自己的被玷污可该怎麽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越是如此下贱,勒内愿意让她充当他获得快乐的工具这件事就显得愈加慈悲。
在孩儿时,O曾经在一个房间的白墙上读到过用红字写成的一句《圣经》里的话,那是在威尔士,她在那里住过两个月。那句话是新教徒常常作为座右铭摆在自己房间里的:
落入活着的上帝之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对,O对自己说,那是不正确的,可怕的事是被活着的上帝所抛弃。每当勒内拖延约会日期或者在约会时迟到,就像他今天这样六点钟已经过了,已经六点半了O都会被疯狂和绝望的双重感觉紧紧攫住,但这完全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疯狂、无中生有的绝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勒内会来的,他一定会的,甚麽也没有改变,他是爱她的,只是被职员会议拖住了,或被一些额外的工作耽搁了。他只是没有时间通知她。在这绝望的一瞬过去之後,O从窒息中苏醒。然而,每一次这样可怕的打击,都会在她心底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预感,一个灾难将临的警告:有时勒内并不在意让她知道他迟到的原因,有时只是为一轮高尔夫球或一把桥牌,有时是为了另外的甚麽人,因为他要让O知道:他虽然爱她,但他是自由的;他虽然看重她,但他又是轻浮易变的,非常的轻浮易变。
多麽希望那令一切灰飞烟灭的一天永不到来,那令人疯狂的一天永不到来,那令人窒息的一天永不到来!哦,让奇迹继续下去吧,让我继续享有这一恩惠吧,勒内,不要离开我!每一天O都不看也不想看明天以後的日子;每个星期,O都不愿意看到下个星期以後的星期,对她来说,和勒内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像永恒一样的长久。
七点钟时勒内终于来了。他因为又见到了她,显得非常高兴,当着那正在修理泛光灯电工的面吻了她,也当着那个正好走出化妆室的矮个子红头发模特儿的面,还当着杰克琳的面没人料到她也会来,她只是偶然跟着另一个模特儿来的。
“多麽动人的景象”杰克琳对O说。“我正好路过这儿,我想管你要你给我照的最後一张像,可是我想,我来的不是时候。我马上就走。”
“小姐,请留步,”勒内叫住她,并没有松开O的腰,他又说了一遍,“请不要走!”
O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杰克琳,勒内;勒内,杰克琳。
那个红发模特儿生气地回到她的化妆室去了,那个电工在假装忙着干活。O看着杰克琳,同时感到勒内的目光也在望着同一个地方。杰克琳穿着一件滑雪装,是那些从不滑雪的电影明星爱穿的那一种,她的黑衣勾勒出两个小小的分得很开的乳房,她的紧身滑雪裤同样勾画出她那双爱做冬季运动的女孩的修长的腿。她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像雪:她的灰海豹皮夹克闪着洁白的光泽;她的头发和眼上涂的银灰色眼膏,看上去像阳光下的白雪。
她唇膏的颜色深红近紫,而当她笑着,抬起眼看着O时,O对自己说,没有人能够抵御自己的欲望,那就是去啜饮那银色眼下的两潭碧绿的水波,去脱掉她的毛衣,然後把他的手放在那丰满的小乳房上。你看:勒内还没有完全回到她的身边,仅仅因为他来了,她就恢复了对他人和对自己的鉴赏力,恢复了她对生活本身的兴趣。
他们叁个人是一起离开的。在皇室路上,已经飘了两个小时的鹅毛大雪这会儿变成了打着旋的细小的白蝇,刺在脸上生痛,人行道上的融雪岩盐在他们的脚下扎扎作响,正在融化着积雪。O感到冷气正顺着她的腿盘升上来,紧紧地裹住了她裸露的大腿。
O十分清楚自己喜爱的年轻女人的类型。这并不意味着她想给人自己在与男人竞争的印象,也不是因为她想用一些男性的品质来弥补女性天性中那种难以觉察的卑微。的确,在二十岁时,她曾经追求过她众多女友中最美丽的一个,她喜欢亲手为她摘掉帽子,喜欢在她走过时注视着她,喜欢在她下出租车时伸手去搀扶她。
由于同样的原因,她绝不能容忍陪她在点心店吃茶而不是由自己来付账。她吻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在没人时,瞅准机会也吻她的嘴唇。但是她故意表演出来的感情,大多是为了向流言示威,其中孩子气多于真情实感。
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有一种真实而深刻的迷恋,那就是对精心描画过的甜蜜的嘴唇屈服于自己唇下这种美妙感觉的迷恋;对下午五点钟拉起窗、点亮壁炉上的台灯、在半明半暗的沙发上那半开半闭的发出细瓷或珍珠光泽的美丽双眸的迷恋;对那急切地呢喃着“再来,哦,求求你再来一次……”的嗓音的迷恋;对沾在她手指上的海水一样的气味的迷恋。
她觉得去追求也是一种享受。这并不是为了追求本身,无论追求本身是多麽令人感到愉快和神奇,而是为了在这种狩猎的行动中,所体验到的那种完美的自由感觉。她,而且仅仅是她一个人,定下了那些规则,指导着整个事态的进程(这是她对男人从未做过的事,或者说是她对男人仅仅以最隐蔽的方式做过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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